第二十九章 洗尘家宴(2 / 2)

“不行,你还是别喝了,我给你盛碗粥,你吃完早些睡吧!”他替我瞒着四儿,他不想让自己的哀痛破坏四儿此刻的快乐,可他脸上的笑越是云淡风轻,我心裏就越心疼他。

“嘿,姑娘,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主人要喝酒,你怎么能拦着呢?”案几的那一头,阿鱼正夹着一个黍团打算塞进嘴裏,他听了我的话,啪地一下放下竹箸,蹿上来不由分说地夺走了我手里的竹勺,“来来来,主人,我替你满上。有什么开心不开心的,喝酒啊都管用!”

“管什么用?酒到了你阿鱼的肚子里还不是只管一件事?”

“管什么事啊?”阿鱼给无恤满斟了一杯桃花酿,转头笑嘻嘻地看向我。

“当然是管你睡觉啊,三杯倒地,五杯打呼噜。”我气恼地看着他,无恤和四儿却笑开了,连鱼妇也捂着嘴巴低下了头。

“哦?莫非阿鱼兄弟不胜酒力?那今晚可要便宜我们几个多喝几杯了。”于安微笑着把酒杯递给了阿鱼:“有劳了,阿鱼兄。”

“姑娘!”阿鱼涨红着脸一掌拍在酒坛上,“你也太小看我阿鱼了,上次的桂酒是……是我喝不惯!这一次,哼,半坛子都算我的。”

“阿鱼大哥啊,你就别逞强了!”四儿往我碗里夹了一根瓜条,歪着脑袋对阿鱼笑道,“莫说上次你喝不过你家主人,照我来看啊,连我家阿拾都未必拼得过。”

“阿拾很能喝酒?”无恤和于安原本正低着头,听了四儿的话,几乎同时把脸转向了我。

我尴尬一笑,连忙摆手。身旁的四儿扑哧一笑,看着我乐道:“她啊,喜酿酒,更喜饮酒,小时候经常喝醉了躺在屋顶上睡觉,我和将军要是找不到她,只要寻着酒味上屋顶就一定没错。那年蔡夫子离世,她偷喝了楚国的香茅酒,就躺在屋檐上睡觉,可把将军吓掉了半条命。哈哈,还有,还有,阿拾,你记不记得咱们十岁那年——”

四儿越说越兴奋,我一伸手在她后腰上猛拧了一把:“死丫头,就你话多!”

“啊——”四儿吃痛,在我肩上连拍了几掌。

我躲开四儿的手,笑着对于安道:“来,于安,咱俩换个位置吧!免得有人嫌隔着一张桌子看不清你的脸,就拿我的糗事取乐。”

“你又臊我,明明是你自己想坐到赵先生身边去!”四儿一抬头,正巧对上了于安的眼睛。她小嘴一闭,脸上的红晕一下就延到了耳郭。

于安低头一笑端着酒杯站了起来。我凑到四儿耳边调笑道:“瞧,他来了,你要怎么谢我?”

“臭阿拾,别走。”四儿羞红着脸,一把扯住了我的衣袖。

“口是心非!”我冲她做了个鬼脸很快就跑到了无恤身边。

四儿见于安在她身旁落座,原本放在案几上的双手一下就握成了拳。和这天下所有陷入爱恋的少女一样,她这一晚上都在想方设法地引起心上人的注意,可等于安真的坐到她身边时,她却害羞了,羞涩得讲不出一句话来。多少年了,于安一直是她的梦、她的神。此时,她僵硬地坐在那里,脸上却荡漾起鲜艳迷人的容光。

无恤看着他们两个,嘴角噙着笑,手上的酒也一杯接着一杯。

“别喝那么多,要不要先吃个黍团?我替你舀一勺肉糜做蘸料?”我夺过无恤的酒杯。

“神子,我已经选择相信你的直觉,所以别担心我,我真的没事。”

“真的?”

“真的。”他温柔地看着我,取过我的酒杯,继而握住了我的手。

阿鱼和于安推杯换盏喝了几杯后,这会儿舌头已经变大了,他抱着酒坛左瞧一眼,右瞧一眼,摇头吃吃笑道:“唉,都成亲吧,成了亲就能生一屋子好看的娃娃。”

“阿鱼,你想当爹了?”我想起齐长城脚下那个心慕无恤的妇人,笑着问道。

“那是,没孩子怎么对得起祖宗?哈哈,现在我也有漂亮女人了……”阿鱼仰头狂饮了一杯酒后笑嘻嘻地站了起来:“妇人,走!给我也生个漂亮的娃!”他摇摇晃晃地走到鱼妇面前,身子一弯一下就把鱼妇扛到了肩上。

鱼妇惊呼出声,站在门边的剑士首见状连忙冲上来拦住了他:“阿鱼,不可放肆,主人还在这裏呢!”

“首,让他去吧!”无恤笑着朝剑士首挥了挥手,“这规矩和礼节等到了新绛城后再做不迟,现在不用这么拘谨。”

“主人,你什么时候才有本事让姑娘也给你生个娃啊?”酒虫入脑的阿鱼当着我们的面重重地拍了拍鱼妇的屁股,然后摇摇晃晃地扛着他的女人出了屋。

“以后可不能再让他喝酒了,一准误事。”我看着阿鱼羞恼道。

“桃花酿易醉,你忘了告诉他了。”无恤笑着捏了捏我的下巴,起身拎起了剩下的半坛酒对于安道:“阿舒,走吧,我们也上屋顶喝酒去?”

“好主意!”于安点了点头,一口饮尽杯中物:“阿拾,你也来吗?”他此刻身形摇晃,面色酡红,似乎也有些醉了。

“我就不陪你们喝了。这么热的天,我可有三日没有洗澡了,要不是这酒香浓烈,你们早就被我身上的酸臭味熏倒了。”

“呵呵,进门我就闻见了。”四儿看了于安一眼,跑过来牵起了我的手,“走吧,衣服和香料我都替你备好了,咱们去瞧瞧后院的水可是煮开了。”

待我舒舒服服地洗了澡,换上了四儿准备的天青色薄绢深衣时,门外已是月上中天。

青衣无恤,白衣于安,他们并肩坐在青瓦之上,头顶是柔光漫射的圆月,身后是一片迷离闪烁的星光。他们且饮且笑,夜风中,两个衣袂轻扬的身影仿佛凌于所有世俗尘嚣之上。

四儿仰头望着月光下白衣胜雪的男子,手指不自觉地抚上了发间花须低垂的合欢花。

“阿拾,那真的是他吗?”她呢喃道。

“是他,是你的青衣小哥回来了。”我看着四儿沉醉迷蒙的面庞,一颗心顿时化成了一池柔波。她是带给我温暖和光明的人,我想让她幸福,如果这世间有一个人可以让她永远像现在这么快乐,那我无论如何都要留下他。

“真好,你也在,他也在。”四儿哽咽着,垂在衣袖下的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四儿,你想嫁给他吗?”我看着四儿轻声问道。

“不,我不要嫁给他。”四儿转过头,她的眼睛在哀伤,她的嘴却幸福地微笑着,“阿拾,我配不上他,他值得拥有更好的姑娘。等我们回了新绛,等他娶了嫡妻,你就把我许给他做妾吧!只要能待在他身边,远远地看着他,我就知足了。”

“我的傻丫头,你怎么能这样想?”我鼻尖一酸,扯过四儿的手紧紧地抱住了她,“你怎么会配不上他?你那么美、那么善良,你值得这世间最好的男人来爱你。相信我,我会让他娶你的,我会让你风风光光地成为他董舒的嫡妻。”

“是妻是妾,我不在乎。刚刚就在那棵树下,他亲手为我簪上了合欢花。阿拾,现在我幸福得快要死掉,我好想就这么死掉。”四儿把脸枕在我的肩膀上,她痴痴地梦呓一般地述说着,“阿拾,他说他这一次不走了,他要和我们一起回新绛,他再也不会离开了。阿拾,阿拾……”

“嗯?”

“你说,如果他不喜欢我怎么办?如果他不要我怎么办?”四儿用力地抓住了我腰间的红帛带。

“傻丫头,他自然是喜欢你的,他一整晚都在看着你笑。”我轻轻地抚着四儿的头发,侧头看向屋檐上如春山般挺秀的男子。他是四儿的一个梦,一个整整做了七年的梦。如今,我要让这个梦变成现实。

“四儿,是你在雪地里发现了他,也是你救了他的命。今年冬天,找个下雪的日子嫁了吧!飞雪、红衣、白马,你会美得让整座新绛城的女人都忌妒你。”

“不,我不要别人忌妒我。”四儿抬起头笑着抹去了脸颊上的泪水,“阿拾,答应我一件事吧!”

“什么事?我答应你。”四儿从小到大很少会同我要求什么,因此我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我和他的婚事,你不许骗他,更不许逼他,我只要他高兴就好。”

“傻瓜……”我摇着头重重地拍了一下四儿的脑袋。董舒是董安于的儿子,既然赵鞅会把董安于的灵位放进赵氏的宗庙,就意味着他会格外看重这个董氏遗孤。新绛城里想要巴结赵鞅的人多如牛毛,在他们把女儿送给于安之前,我无论如何都要让于安以嫡妻之礼娶了四儿。

“四儿,‘妻’与‘妾’一字之别却差之千里。这件事情,你得听我的。”

我拉着四儿的手才说了几句话,不远处的屋檐下却突然传来了砰的一声重响。我心中一惊慌忙转头去看,却只见两个原本天人一般的男子这会儿正仰面躺在地上,揉着脑袋醉醺醺地傻笑。

“怎么了?怎么摔下来了?”我和四儿相视一眼急忙跑了过去。

“没站稳,地变软了……”无恤皱着眉头拍了拍身下的青石地,而后在地上连着滚了两圈,把自己的一条腿架在了于安肚子上,“小舒,你居然也学会喝酒了。我们真是有太久没见了,变了,都变了……”他吃吃笑了两声,一头趴在了于安身旁。

“你呢?你这个养马的疯子——”于安伸手重重地推了一下无恤的脑袋,“谁能想到,养马的疯子要做赵世子了!变了,什么都变了,早就回不去了!”于安醉眼蒙眬地仰起了下巴,他痴痴地望着天顶上的明月,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两个人都在说什么?

“阿拾,这可怎么办?”四儿看着地上滚作一团的两个人,满脸着急。

“你扶于安回屋,我扶红云儿回屋,今晚只能先这样了,让他们两个都早点儿睡吧!”我起身把无恤的腿从于安身上搬了下来,又蹲下身子扯着他的两只胳膊努力想把他从地上背起来。

“红云儿,你醒醒,我背你回去。”

可不管我怎么努力,喝醉了酒的无恤像是故意同我唱反调,整个人重得要死不说,还老扯着我往后倒。我试着背了他两回,两回都被他坠得躺倒在地。

“阿拾,这样不行的。你等一下,我去叫阿首来帮忙!”四儿用绢帕擦去于安额间的汗水,提起裙摆一边叫着剑士首的名字一边朝主屋里跑去。

“你怎么能把自己喝成这样?”我无奈地放开无恤的胳膊,张孟谈出了这样的事,他们两个恐怕都不好受吧!虽说喝酒的时候两个人都在笑,但咽下喉咙的桃花酿也许早变成了满是愁绪的苦闷之酒。桃花酿固然醉人,可这世上又哪里有比苦酒、闷酒更醉人的酒呢?

夜深了,满天的星斗失去了光华,我坐在两个醉酒的男人中间,痴望着一地飘落的合欢花。

之后,剑士首终于来了。他背走了无恤,我和四儿搀扶着于安回了屋。

这裏原本是四儿和鱼妇的房间,但今晚阿鱼扛走了他的女人。

“你确定要留下来吗?我可以让阿首来照顾他,毕竟你们还未成婚,这裏也还有别的人。”我替于安脱去鞋靴,又俯身取了榻上的薄被扬手抖开。

“你不怕人议论,我也不怕。”四儿点燃了嵌在墙壁上的油灯,又转身从墙角的水罐里倒了半盆清水,“况且他现在醉成这样,你便是用十匹马来拉我,我也是不会走的。”

“好吧,那你好好照顾他,我回去看看无恤。”我替于安掖好了被角,转身要走,却冷不防被床上的人拖住了手。

“别走……”他闭着眼睛,干涩的嘴唇微微一启,沙哑地吐出了两个字。

“不走,不走。”我蹲下身子拍了拍于安的手背,转头对四儿笑道:“瞧,我让你走,人家还不愿意让你走呢!快来吧,我那边还有一个难伺候的主儿在等着我呢!”

“来了,来了。”四儿拧了一条湿布,小心翼翼地把于安的手接了过去。

“那我走了,你替他收拾好了也早点儿睡。”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