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mall>原本,我以为今晚只得菜粥配黍团对付一顿,没想到一会儿的工夫,四儿和鱼妇居然做出了满满一桌的菜肴。黄色陶釜里是咕嘟咕嘟冒泡的热粥,青铜高脚豆里盛着肉香四溢的肉糜,清漆松木大案上还放着一碟碟葵菜、瓜条、小鱼干。</small>
于安带着我快马加鞭一路狂奔,待我回到小院时,迅猛的夜风早已吹散了我心中对混乱世事的所有感慨。我现在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张孟谈还活着吗?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张先生到底怎么了?他没有和你一起回来,对吗?”我跳下了马背,于安把马拴在了路边的一棵大树上。
“他和我在半途上分开了。”
“为什么?”
“高氏的人没有来接齐侯和齐夫人,我们半路上又遇到了陈氏的追杀。张先生驾着马车想要引开敌人却不幸坠湖了。”于安低着头一边说一边朝巷子里走去。
“马车落了湖?那你呢?你那时候在哪里?齐侯他们又在哪里?”我小跑两步追上了他。
“我当时带着齐侯和齐夫人继续往北逃,但后来逃到舒州的时候又被陈恒的人追上了。”
“齐侯他们被抓了?你逃出来了?”
“不,我没有逃。我们当时藏身在舒州城外的一间农舍里。那日我去城里买粮,回来的时候农舍的主人和我留下来保护齐侯的三个兄弟都已经被杀了。齐侯和夫人也下落不明。”于安走到院门前轻叩了两下门上的青铜环:“四儿,我们回来了!”
“你是亲眼见到张先生的马车掉进湖里的吗?马车落了湖,张先生难道没有逃出来吗?”
“那是个两丈多高的小悬崖,张先生是连马带车一起落的湖。我当时根本没有时间去救他。但后来,我从舒州回来时曾到湖边的小村子里寻过他。村民说——”
“说什么?”我一步跨到于安面前焦急地问道。
于安眉头一蹙低下了头,我身旁的大门却哗的一声打开了。四儿笑盈盈地扑出来抱住了我:“阿拾,你可回来了!”
“嗯,回来了。”我笑着抱住四儿,却把询问的眼神投向了于安。四儿这么高兴,难道无恤和于安还没有把张孟谈的事情告诉她?
于安看了一眼四儿,冲我摇了摇头。
“好了,好了。”我笑着拍了拍四儿的后背,“你这是要把我们两个都堵在门口吗?快,我今日还没吃晚食呢,去给我弄点儿吃的来吧!”
“好的,赵先生也还没吃呢,我和鱼妇去热点儿菜粥,一会儿给你们送到房里去。”四儿松开了抱着我的手,转头羞答答地看着于安道:“你呢?可也饿了?我刚刚做了黍团子,你要不要尝尝?”
“好,麻烦你了。”于安微笑着朝四儿点了点头。
四儿脸一红,转头看了我一眼便跑进了府里。
“只给我喝菜粥,倒给你做了团子,看来,这丫头跟不了我几天了。”我看着四儿的背影道。
“齐国的事无恤不让我告诉她,怕她心思多,会乱想。”于安扶着门板将我让进了院中。
“嗯,她知道了也没什么好处,徒惹她伤心自责罢了。湖边的村民怎么说?可是有人见到张先生了?”
“村民说驾车的马倒是拖着车子游上岸了,但驾车的人却没瞧见。”
“那张先生肯定是偷偷逃走了。不过从舒州走到曲阜恐怕得耗上他两个月时间了。”我一听说驾车的马都拖着车子游上岸了,心裏顿时就松了一口气。张孟谈虽是个文士,但胜在头脑机敏,他肯定是藉着落湖之机游水遁走了。“你说你这个人,路上同我卖什么关子啊?害我担心了这么久。走走走,今晚让四儿备上一壶酒,让我们为迟到的张先生喝上一杯。红云儿,你在哪儿?我回来了!”我跳上主屋的台阶大喊道。
于安一把拉住我的手臂:“阿拾,你还是先别打扰无恤了!”
“怎么了?”我转头不解道。
“张先生落湖时被水草缠住了双脚,淹死了。”于安看着我,蹙眉道。
“你说什么?!”
“事发后几日,村民中有人从湖中捞起了一具尸体,听说尸体的脚上缠满了水草。”
“尸体也许是其他人的啊!夏日天热,贪凉游水的人那么多……”
“捞到尸体的人留了张先生的发冠和衣服。等我去的时候,尸体已经埋了,衣服也已经被拿去换了粮,但发冠还留着,我已经赎回来了。无恤也看过了,是张先生的。”
张孟谈死了?!他死了!这不可能!我撇下于安朝无恤的寝居飞奔而去。
无恤的房间里静悄悄的,角落里那座九盏连枝树形灯只燃着最顶上的一盏。一灯如豆,忽明忽暗。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无恤跪坐在阴影里,见我进了屋才缓缓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刚进门呢。怎么人在屋里也不把灯点亮些?”昏暗的灯光下我看不清他的脸,但他喑哑的声音却蓦地让我心中一揪。
“四儿说你今天没吃晚食,待会儿要不要陪我一起吃一点儿?”我快步走到灯座前,踮起脚用取火的木扦子在顶灯上引了火。
“好。”无恤走到我身旁,取过我手里的木扦子逐一点燃了灯架上剩余的八只灯盏,“孔夫子那里还好吗?我听说他病得很重。”
“嗯,腿伤倒是好治,只是心裏的郁结恐怕一时难消。你呢?你还好吗?”灯盏一只只地被点亮,无恤憔悴哀伤的脸也渐渐地清晰了起来。
“孟谈的事你都知道了?”无恤转身踱到窗边。
“嗯,于安刚刚都告诉我了。但你别太担心,张先生处事一向机敏多智,湖里的尸体也许是他故意留下来迷惑陈氏的。”
“是吗?如果湖里的尸体是别人的,那他逃脱后为什么没有来曲阜?又为什么不给我传消息呢?”无恤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伸手推开了墙上的蒙纱窗户,“阿拾,你不用安慰我,也不用给我希望。孟谈与我相识多年,但他从没有在我面前下过水。他说他怕水,这一辈子唯一不想学的便是游水。”无恤的声音哽咽艰涩,他抓在窗棂上的手,骨节凸立尽现。
“红云儿……”张孟谈对于无恤而言,也许就如同四儿之于我。他此刻心中的悲痛,我感同身受。我很想在这时候说些什么来劝慰他,可我知道,一个不识水性的人驾着马车从两丈高的断崖上落入湖中,那他几乎就没有生还的可能。但是,像张孟谈这样的人,他怎么可能就这样轻易死掉?
窗外,月华清冷,如水泻地。在那一片如烟似雾的月光中,于安背对着我们站在一树合欢花下。他的身影让我想起了张孟谈,我刚到临淄城的那一夜,张孟谈就像这样背着手站在我窗外。至今,我仍旧清楚地记得他暗夜回眸时投来的那束冷光。
我不是通达鬼神的神子,我也从不盲信直觉,但是这一次,我却想要相信自己心底的那个声音——张孟谈并没有死,他绝不是一个那么容易死掉的男人。
“红云儿,阿素来了曲阜,你见过她了吗?”
我把手覆在无恤手上,他反手一握扣住了我的手:“没有,我派人潜入季孙府给她传过消息,但她好像在故意回避我们。”
“难道她有张先生的消息却不方便告诉我们?我听阿鱼说,这次奉陈恒之命前来鲁国与季孙氏谈判的人,除了阿素还有另一个人。”
“是,听说也是个晋人。但我派去的人还没有查到他的身份。”
“这人知道我们很多事,陈恒又极器重他,此次陈氏弑君作乱也许都是他在背后出谋划策。阿素许是被他盯着,所以不敢与我们有所接触,你不妨想想办法,再单独找机会问她一次。”
“这个素祁城府极深,现在就算她愿意告诉我孟谈的消息,我也没办法相信她了。”
“为什么?”
“我留在齐国监视范吉射和范虎的人刚传了消息来,不日前这父子二人已经在齐国莫名失踪了。”
“阿素把他们藏起来了?!”
“也许吧。照现在来看,当初她背弃陈恒,私下集结游侠儿到山谷中搭救我们只是麻痹我们的一个手段。她对孟谈有情是假,搭救陈盘和范氏父子才是她的真正目的。”
“你是说,阿素早就知道高氏不会出兵来援,也算好了齐侯和鲁姬最终还是会落在陈恒手里?她救我们,只是为了利用我们杀了陈辽?”我的话刚一说出口,就被自己的这个设想吓了一大跳。阿素在最后关头营救我们,不是因为她与张孟谈有情,也不是因为她要报答我的救父之恩,她只是要从陈辽手中救出陈盘,又或者说,她根本就是想借此机会帮陈盘杀了陈辽,再把杀人的罪名推给无恤。她根本没有背叛陈恒,因为她知道齐侯和鲁姬就算能逃得了一时,最后依旧是两个死人!事实如果真是这样,那阿素就太可怕了……
“红云儿,你可知高氏那边为什么没有出兵来接应齐侯吗?”
“不知道。”
四儿和鱼妇有说有笑地抬着一只酒坛从窗前经过,无恤抬手合上了窗户:“我派去高宛城的人还没有来消息,最大的可能便是高氏宗主因为惧怕陈恒,所以临时改了主意。”
“那高大哥他……”
“高僚没有传消息给我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背叛了我们的约定,二来便是他身不由己。”无恤嘴唇一抿,仿佛要把失望、苦涩、痛苦全都揉碎在自己口中。
“红云儿,你别太难过。高大哥也许是受了族人的制约才不能及时跟你联系,而张先生的下落我们也可以再派人到齐国去查探。”
“不,阿拾,我不难过。”无恤转头望向自己悬挂在墙壁上的青铜长剑,“这才是争斗,这才是血淋淋的现实。技不如人,就只能迎接失败。败了,就势必会失去自己重要的东西。一个人如果不想要失去,就只能逼迫自己一直赢下去。我幸福太久了,久得居然忘了这个道理。”无恤紧锁着眉头,他眼里的哀痛在这一刻突然化成了可怕、阴狠的杀意。
我心裏一慌忙伸手抱住了他:“是计划总会有出错的时候,这与幸福无关,你不能这样想!”
“不,我原可以将计划做得更周密,我原可以用更毒辣的手段。阿拾,你太美好,太温暖,我和你在一起也会想要变得善良,变得光明。可我不能善良,我这样的人只有活在黑暗里才有可能会赢。如果不能赢,我就会不停地失去心裏重要的东西。我已经失去了我的兄弟,我不想再失去你……可我,我又该怎样拥有你?”无恤叹息着捧起我的脸,“站在光亮里的我,护不住你;站在黑暗里的我,终有一日会被你唾弃。你告诉我,我该怎样才能拥有你?”
眼前这双绝望的眼睛将我的心瞬间拉入了黑暗的虚空。
“不,不要放开我!”我两手一抬死死地握住了无恤的手腕,“红云儿,我的心从来都不是干净的。我利用过人,伤害过人,我也杀过人。我和你是一样的,我们都曾活在黑暗里,但我们可以一起努力,努力在光明里生存。这世界上通往胜利的道路有很多,我们不一定非要选择最黑暗的那一条。但是,无论你将来选择了哪条路,我都不会放开你的手,所以,也请你不要放开我的手。”
“不……”无恤双臂一展紧紧地抱住了我,“自我遇见你的那日起,我从没有想过要放开你的手,一次都没有,也永远都不会。”
“红云儿,你不会只是一个人。相信我,张先生也没有放开你的手。他一定还活着,活在一个我们都不知道的地方。”
我抱着无恤,默默地在心裏祈祝着张孟谈的平安,直到四儿敲响了我们的房门。
无恤打开了门,对一切灾难毫不知情的四儿一脸兴奋地拉着我来到了主屋。
原本,我以为今晚只得菜粥配黍团对付一顿,没想到一会儿的工夫,四儿和鱼妇居然做出了满满一桌的菜肴。黄色陶釜里是咕嘟咕嘟冒泡的热粥,青铜高脚豆里盛着肉香四溢的肉糜,清漆松木大案上还放着一碟碟葵菜、瓜条、小鱼干。最令我惊奇的是,桌案的一角还放着一坛用黑色云雷纹大罐装着的桃花酿。
我拿竹节制的酒勺在坛子里小心翼翼地舀了半勺酒液,凑到鼻尖下深吸了一口气,又低头浅酌一口:“真的是桃花酿!你是从哪里买来的?”
“怎么样,是不是和你当年酿的味道极像?”四儿笑盈盈地挽住了我的手,“前几日鱼妇同我说,市集上新开了一间楚人的酿酒铺。我想着今天晚上要替你和于安洗尘就特地过去瞧了一眼。没料到,居然被我买到了这最后一坛桃花酿。赵先生,我听阿拾说,她早年也赠过你一壶桃花酿,今晚你可要再尝尝这味道?”今晚的四儿美得让人心醉,她穿了一件冰纨制的乳白色短衣,身下系了一条蕊黄色绣玉蝶的襦裙,乌黑油亮的发辫中一朵淡粉色的合欢花衬得她娇美动人。
四儿这会儿说话的声音明显比平日要高亮许多,她每说一句话眼睛都会不由自主地瞟向坐在无恤身旁的于安。我将她小女儿的心思全都看在眼里,于是笑着伸手取过她手上的红漆双耳杯:“你这丫头,若是想喝酒,我和于安陪你喝就是了。红云儿今天不太舒服,你就让他安安心心喝碗粥吧!”
“阿拾,无妨的,也给我满上吧!当年你送的那壶桃花酿,我可连一滴都没喝到。”无恤笑着把杯子递到了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