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愿言思子(2 / 2)

春暮微凉,我迎着风一路飞奔入园囿。兰草未开的草地上,那棵熟悉的老槐已等不及春深日暖开出了大片大片素白的槐花。槐花如云似雪,聚在树梢,落在树下,令人叹息的美。

我站在树下,如蜜的花香让旧日时光在我脑中不断涌现。

红云儿,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

我靠坐在槐花树下静静地等待着我的良人,放松后的疲倦犹如一帘黑幕将我彻底席卷。一个多月的舟车劳顿后,我听着耳畔花落的声音沉沉睡去。

梦里不知光阴几许,再睁开眼时,老家宰正站在我面前,一脸为难:“巫士,你怎么还在这裏?我家世子出城骑马去了。”

“骑马?”我愕然。

“世子妇最喜在月夜骑马饮酒,所以……”

所以,他不见我,他要陪她出城骑马。

“巫士还是先回吧!”

“嗯,好。”我怔怔起身,如水的月光隔着树冠倾泻而下,一地槐花白得凄清孤寂。

朱颜酡,美人笑,今夜他们的马头是不是还挂着我酿的美酒?月下飞驰,醉卧河畔,该是怎样的美景啊!春未尽,花已落,我终究成了那个旧人。

这一夜全是梦,梦里都是旧事——高兴的、难过的、害怕的、感动的,前一眼还梦见在暴雨过后的悬崖上被他高高地举过头顶,后一眼就看见他躺在竹屋里一遍遍对我说:“撑不住了,你可以来找我。但如果你敢逃走,我绝不会原谅你!你记住我的话,绝不。”

他赵无恤的决绝,我终于也尝到了。

再醒来时,头顶是满绘祥云的屋梁,鼻尖是熟悉的降真香。小童跪在我床旁,笑着扑上来道:“巫士,你可醒了!”

“师父呢?”

“巫士没听见我昨晚说的?太史去年秋天就搬到浍水边的竹林里去住了,就昨儿回来了一趟,理了鬓角,修了胡子,穿了新做的巫袍去赵府见巫士,可惜没见着巫士,就又回竹林去了。”

“我现在就出城去见他。”我急忙掀被下榻。

“不行!巫士不是说,今天一早要去赵府吗?”

“是我说的?”

“对啊,卿相那里我都已经差人去说过了。”小童转身从衣箱里捧出一套崭新的衣冠交到我手中,献宝道,“这是太史前年替巫士做的新衣,这紫珠墨玉冠也是国君祭天后不久赏下来的。巫士待会儿拜见了卿相,准是要去见赵世子的,你那么久没见赵世子了,总要好好打扮打扮。”

小童不容拒绝地替我梳头、更衣,我看着镜中熟悉的面容,却心如苦荼。

他今日会见我吗?见了,我要说什么呢?不见,我又该怎么办?

入了赵府,家宰领我去了赵鞅的寝幄。赵鞅此刻仍在病中,虽说没有极重的病症,但整个人看上去苍老消瘦了不少。医尘在屋里走来走去,准备着浸浴用的药汤,赵鞅就靠在床榻上同我说话。我这两年的事,他一句未问。五音叛赵投陈的事,他也半句未提,只夸了我衞国一事办得不错,让我去家宰那里领赏。

我起身同赵鞅告辞,一出门,候在门外的老家宰就递给了我一份礼单,说上面的东西都是赵鞅赏的,因箱子太多太重,已经派人押车替我送去太史府了。

我行礼谢过,抿了抿唇还未来得及开口,老家宰已叹了气:“巫士是想见我家世子吧?可不巧,世子一早受魏卿相邀过府议事去了。”

“他又走了?”

“巫士可要再等等?”

“无妨,我去魏府等他。”记忆里不管我在哪里,总是他来寻我。如今,他不来,便由我去寻他吧!

魏府与赵府隔了几条街,我一路小跑,不到两刻钟也就到了。魏侈亡故,魏府如今的主人是下军佐魏驹,他初任卿位,我若要登门总要先递拜帖,再携拜礼入府,可今日匆忙,两手空空,我到了魏府门口,却又不能贸然上前敲门。

从清晨到午后,我在魏府对街的梧桐树下等了大半日。四月的春阳将树影间细长的人影慢慢变短,继而又缓缓拉长。魏府大门里有人进,有人出,可唯独不见无恤的身影。

傍晚,天色暗得发黄,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噼里啪啦地打在梧桐叶上。昏暗的天空开始发亮,白练似的雨幕倾倒而下。我站在暴雨之中,望着眼前紧闭的大门,恍然大悟。

他根本就没来魏府,他只是不想见我。

大雨急急地下着,雨水顺着头发直往嘴裏灌,我滴着水,咬着牙,硬是拖着僵直的腿一路走回了赵府。暴雨过后,几个青衣小仆正拿着扫把在赵府门外拼命地扫水。无恤送客出府,就站在门边。

我一眼看见了他,他一眼看见了我。

天地间繁杂的声音在这一刹那间全都消失了。

两年多的分别,几百个日夜遥远的思念骤变成了面前短短的十步。

“红云儿……”我望着梦中的身影不禁哽咽出声。

他长眸微眯地看着我,冷冷地,带着我不熟悉的神情。

心微微地发痛,冰冷的袖管里有雨水沿着手臂不停地滴落,向前一步,再一步,颤抖的呼吸让原本狼狈不堪的一刻更加狼狈。

台阶上的人终于动了,在我迈上台阶的一瞬间,他漠然转身离去。

府门外扫水的小仆见他走了,呼啦啦提着扫把跟了进去,“哐当”一声关上了门。

我僵立着,浑身的血一下都变凉了。

“阿拾……”身后有温暖柔软的手轻轻地拉住了我的手。

我颤抖着反过身一把抱住来人,忍不住放声大哭。

这两年,我不是不委屈的。可一路生病,晕倒在商丘大街上时,我没有哭;卖身为奴,替人洗衣抹地时,我没有哭;家宰散借酒撒疯,扑在我身上恣意戏弄时,我没有哭,兜兜转转终于回到了这裏,我却抱着我的四儿,站在大雨过后的长街上号啕大哭。

我爱他,所以离开了他,可他真的爱过我吗?

以前的每一次重逢,四儿无一例外都会哭成个泪人。可这一次,她没有哭。她紧紧地抱着我,温柔而坚定。我的四儿早已是一个母亲,这世上还有谁可以比一个母亲更加坚强?四儿抹去我满脸的泪,笑着说:“阿拾,我们回家去!”

浍水边的小院,四儿烧了水,替我换了衣服。我靠着她的肩膀坐在屋檐下,她摸着我的头愤然道:“他负了你,我们也不要他。明天,我就把这两株讨人厌的木槿花都铲掉!”

“不,错不在花,在我。那日我该随车队一起入城,至少那时他还愿意等我。”

四儿憋红了脸,憋到憋不住了才捧着我的脸道:“傻子啊,傻子,他赵无恤等的是五音,不是你。五音一下车,他连你在不在车里都没看就直接入府了。前月,他领了一个大肚子的乐伎入府,那乐伎再过两月就要临盆了。他若真还怜惜你,就别让赵府的人请你给他的大子唱祝歌。”

他有孩子了……

他有孩子了……

我看着四儿一动未动,心却仿佛在一瞬间被人揪出胸膛一把丢进了深水。话说不出,气透不了,只一双眼睛不住地往外渗水。

淋了一场大雨,听了四儿一席话,我便病了整整半个月。

起初只是风寒咳嗽,后来到夜里就一阵阵地发热,一阵阵地发冷,胸口热得如火烧一般,背后却全是冷汗。四儿不分昼夜地照顾我,我怕把病气过给她,熬了三日就把她推走了。她家里有个小的,离了她,据说成天哭闹,我这半个阿娘做得实在糟糕。

医尘来看过我几次,每次都问我夜里睡得好不好。可怎么算好呢?我整宿整宿地做梦,梦里倒没有无恤,只有扶苏馆里的歌女唱到力竭的高音和艾陵城外大片大片的雪原。

半个月过去了,门外的药渣越堆越高,缠绵的心病在医尘的妙手之下也总算有了起色。

这一日,我整了容色到市集上买了一只红毛锦鸡、一大袋新鲜的蔬果,驾车出了城。

春日的竹林,到处都是新生的嫩竹。史墨的竹屋就盖在离夫子墓不远的地方,偌大的屋子加上外头的篱墙一口气占了两三亩地。竹屋内,熏炉、锦榻、书架、案几、莞席一样不缺,就连太史府中那盏楚王送的鹤鸟衔枝十六盏树形灯也都被史墨搬来了这裏。

我原以为史墨搬出太史府是要体会夫子当年的清苦,现在看来是我多想了。若打开墙角那只大木箱子,怕是连蜀国的芳荼、制荼的小炉、饮荼的陶器都一应俱全。

我放下东西,打扫了屋子,又熬了鸡汤。可等了一个多时辰,却仍不见史墨的踪影。无奈只得出门去寻,人未走出竹林,就望见一个头戴青笠的人坐在浍水边钓鱼。

“姜太公钓鱼,钓的是文王。太史公钓鱼,钓的是什么呀?”我拎起史墨身旁空空如也的鱼篓,笑着揶揄。

史墨没有回头,只起身将手边陶罐里的蚯蚓全都倒进了水里:“回来这么久,现在才来看为师,劣徒实在该打。”他转身拿鱼竿在我头上狠狠敲了一记。我捂着头直叫疼,他拎起渔具就往竹林里去。

“师父,等等我。”我赶忙小跑着追了上去。

“脸色这么难看,病了?”史墨在屋中坐定后,伸手端起我新盛的一碗鸡汤。我笑着催他尝尝味道,他却放下陶碗,蹙着长眉道:“既然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可是放不下无恤?”

“哪里是放不下他,是放不下师父你呢!这是宋国扶苏馆里的厨娘教我做的,别看汤色清,裏面可有大功夫。怕师父你牙口不好,我还特地剥了鸡肉,剁了鸡蓉丸子,你快趁热尝尝,一碗卖两金的好东西呢!”我把陶碗奉到史墨面前,努力让自己笑得更灿烂些。

史墨轻叹了一声,接过陶碗喝了一口,又拿勺子舀了颗鸡蓉丸子放进嘴裏:“为师头没昏,眼没花,能走能吃,有什么叫你放心不下的。”

“好吃吗?”

“不错。”

天下珍馐,史墨什么没吃过?被他夸上一句,我今日这烟也算没白熏。我提袖打算替史墨再添一碗汤,可露出袖口的手腕却被史墨一把捏住:“只有皮骨没有肉。宋楚之地难道就没什么东西可吃吗?你既然决定要走,就非得分文不带吗?坐下,好好吃点儿东西!”史墨夺过我手里的长勺给我盛了一大碗的鸡蓉丸子,满满的,一点儿汤水都不带。

我往嘴裏塞了颗丸子,笑嘻嘻回道:“楚国好吃的东西可多着呢,要不是放心不下你,我都不想回来了。”

“那你回来做什么?晋国于你,是祸,非福。你要为师说多少遍,你才明白?”史墨阴沉着一张脸,我此番回晋显然让他颇为懊恼。

“师父,你认识我阿娘吗?你那夜在尹皋院中见到我时,就知道我是我阿娘的孩子,对不对?”我放下勺子,跪直了身子。

史墨闻言一愣,继而冷冷道:“是五音告诉你的?”

“不是,五音只说二十年前师父曾为卿相主理天枢,‘锁心楼’里的密函都是由师父整理保存的。天枢以星辰为名,各院以八卦分称,也的确像是师父所为。”

“所以,你想问什么?”

“我想知道我娘后来嫁给了谁?五音说她爱了一个不该爱的人,那人是谁?他为什么会由着智氏抓走怀孕的妻子,他也死了吗?我阿爹也已经死了吗?‘锁心楼’里最早的几份帛书上都有残损,上面有我爹娘的消息吗?”

“那几块残破的布帛是叫洞鼠啃坏了,上面所载之事太过久远,也已没有修缮补全的必要。你阿娘虽与晋国范氏有关,但毕竟只是个外家女,她的事天枢怎会一一记录?”

“如果她是范氏族中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子,那师父为何一直记着她?师父当初收我为徒,又为何屡次问起我娘的事?”

史墨一时语塞,他看着我,苍老的双眸里隐隐有波澜涌动。我有些发慌,却不愿退缩,只得让自己在他面前坐得更挺直些。

半晌,史墨垂下双手,一脸凝重地看着我道:“陈年旧事,既然你问了,为师也不再瞒你。你外祖曾是我年轻时的好友,天枢谷外的‘迷魂帐’就是我按他旧日留下的图稿所建。我这些年看着你长大,常常觉得你的聪慧机敏大半都承自他。他离世时,曾嘱托我要保你娘一世平安,可我却没能做到。那一年,你千里迢迢从秦国到我太史府,我见到你这双眼睛,就知道是上天把你又送到了我身边。天神是要再给我蔡墨一个机会,一个信守誓言的机会。我此生做了很多错事,辜负了很多人,可只有你,是我唯一可以弥补挽回的错误。我保不了你娘平安,却不能再让你陷入任何的危险。阿拾,你听师父的,不要留在晋国,回楚国去吧!无恤也不是你的良人,你和他终究不可能在一起。”

“师父要替我外祖,替我阿娘护我一世平安?”

“是。”

“而我绝不能留在晋国?”

“是。”

“所以……卿相当年根本就病不及死,对吗?你为了让我离开无恤,故意写信骗了我……对吗?”我看着眼前白发苍苍的老人,终于说出了自己心底可怕的猜想。

“……你要明白为师的苦心。”

“这是真的?!”我瞪着史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我从没有怀疑过他,从没有怀疑过那封信的真假。他告诉我赵鞅病重,赵氏临危,我就信了,我居然就信了……

“知徒莫若师,师父是早料定我读了你的信,就一定会离开无恤?”

“你自己知道,你待在晋国,百害而无一利。”

“宋太史子韦在商丘大街上救了我,也是师父的安排?我怎么会这么傻,这世间根本就没有奴隶可以自赎其身。子韦肯交出丹图放我走,只因为我是你太史墨的徒弟!”

史墨紧闭双唇,我唰地一下站了起来,转身就往门外走。

“站住——”史墨一贯清冷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停下脚步,只听他徐徐说道:“五音昨日已被卿相捆了双足,坠了巨石丢到浍水里去了。你要记得为师今日的话,这世上最脆弱的东西就是男人的恩爱。你留下来,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