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mall>离开五音的院子时,暮色已落,我沿着谷中小路来到巽卦的院门外,院子里依旧热闹非常。弹琴的、舞剑的、调笑的、叫骂的,众人嘻嘻哈哈闹作一团。我在门外站了片刻,转身独自回了干卦。</small>
于安背着熟睡的我一路从山上回到了谷中,商的一曲《子衿》让我猛地从白雪纷飞的睡梦中醒来。
夕阳下,于安背着我站在巽卦的院门外,红紫色的晚霞横斜一地。
“我居然睡着了,你怎么也不叫醒我?”我赶忙从于安背后跳了下来。
“眼睛好些了吗?还疼吗?”于安低头打量着我的眼睛。
“没事了,就是洞里待太久被雪光晃到了。”我探头往巽卦的院子里看了一眼,正在捻弦唱歌的商看见了我就朝我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冲她挥了挥手,转头对于安道:“我先去看看五音,你能让阿羊给我准备个食盒吗?我还要一壶松香酒。”
“这个时候,你去看她做什么?”于安听到五音的名字颇为诧异。
“我有些话想问她,问完了就回来。这裏一时半会儿不会结束,等我从五音那儿回来了再同你们一起热闹。”
“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不用了,那边还有守衞。再说,我打不过你,难道还打不过五音吗?”
“我不知道你要问什么,只是五音对你说的话未必都是真的,你自己掂量着听。”
“知道了。我之前有没有说过你很啰唆?”
“以前没有,现在说了。”于安微微一笑,低头整了整身上的青衿长袍,转身进了巽卦。
阿羊很快就把我要的东西送了出来,天枢难得这么热闹,她一张小脸喝了酒红扑扑的,甚是娇美。
这厢是琴瑟和鸣,人声鼎沸;那厢却是凄冷庭院,寂静无声。
我拎着食盒走到五音房门外,门口的两个守衞见到我立马迎了上来。我表明来意,他们互看一眼便为我打开了房门。
五音正如我几个月前见她时一样端坐在猫眼石串成的珠帘后,不同的是,她此刻的饭桌上空空荡荡的,只有一碗黍粥和一碟腌渍的干菜。
“这个时候,乾主不去同众人守岁,到我这荒凉地来做什么?”五音低头喝了一口黍粥,案上那一小碟干菜她似乎一动都没动过。
“我给夫人送点儿吃的来。”我从食盒里端出一碗粱米饭、一盘烤炙的山猪肉、一盘泡水新煮的蘩菜和一小豆盐渍的青梅酱。
五音看了一眼,笑道:“没想到巽主那双杀人的手,倒挺会持家的。‘锁心楼’你去过了?”
“去过了。”我拿出两只红底描双鱼纹的耳杯放在五音面前,满满地斟上一杯清冽醇冽的松香酒。
五音端起酒杯闻了闻,仰头一口饮尽:“那你在裏面都看到什么了?”
“二十多年前,范府曾有个名叫舜的女孩,她是谁?她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既这么问,自然已经知道她是谁。”五音提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依旧饮尽。
“她是我娘?”
“你说呢?”两杯松香酒下肚,五音的脸已经红了,她用食箸夹了一片炙肉放在青梅酱里蘸了蘸,却迟迟没有送进嘴裏。我给她倒了一杯酒,她放下食箸也喝了。
“我有五个月没有喝酒了,真烧心啊!”五音捏着空耳杯,把鼻尖凑到杯底深深地闻了一闻,然后笑着又把酒杯递到了我面前。
我给她斟上酒,她抬头直直地盯着我,眼神却渐渐地穿过我远远地飘开了:“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十二三岁的样子,一头长发生得同齐地黑锦似的,又柔又亮。明明还是个孩子,却偏偏喜欢在耳边簪花。她那天就穿了一件素白的单衣骑在范吉射的肩膀上,按着他的脑袋从那木槿花枝上摘花。摘一朵,扔一朵,扔了一地的花才选了朵桃中带紫的簪在耳边。范吉射是谁?晋国正卿范鞅的儿子,范氏的世子,新绛城里杀个人跟杀只鸡一样的人。可你阿娘就骑在他头上,娇娇地喊,左一点儿,右一点儿,高一点儿,低一点儿。我那时候就想,这世上的人果真是一人一命,我同她那么大的时候,天没亮就要随老父出船打鱼,打鱼回来还要卖鱼,洗船,熬夜补渔网。可她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仰着一张比花还美的脸,在树底下喊,左一点儿,右一点儿,高一点儿,低一点儿……”
“我娘是范氏的女儿?”五音口中的阿娘是我从没见过的阿娘,我盯着五音的嘴,脑中浮现的却是阿娘死时那张蜡黄憔悴的脸和她瘦得只剩下骨架的伤痕累累的手。
五音看着我,可我的眼泪已止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
“你外祖母是范鞅最疼爱的胞妹,你娘是范吉射的表妹,十岁之前养在鲜虞国,十岁之后一直住在范府。范家老主母无女,待她犹胜亲女。范吉射恋慕她,恨不得把什么好东西都送给她。不过她那张脸也的确值得这天下最好的东西。”
“那范吉射是我阿爹?”
“哈哈哈,他倒是想。可惜,你阿娘另有心上人。”
“你如何知道?”
“范氏宗主范鞅那会儿还是晋国的正卿,赵鞅每三日就让我到范府给范氏主母送鱼羹。那日我出府时路过花园,瞧见你娘红着脸躲在墙根底下,墙外有人唤她:‘阿舜,阿舜,你还在吗?我要见你。’”
“谁在喊她?然后呢?”
“然后,我就帮了她。我帮她翻墙逃出了范府,帮她见了墙外的男人。你说,如果我那日不帮她,会不会这世上就没有你了?会不会她也就不用死了?可我就是想要看她翻出那面高墙,我就是想叫她受些尘世里的苦。凭什么她就不能受苦,不能颠沛流离?她死的时候,她的脸还白吗,还嫩吗?她还能骑在别人头上摘花,摘一朵,扔一朵吗?哈哈哈哈……也活该她短命,谁叫她爱了不该爱的人,生了不该生的孩子。”五音藉着酒劲儿跪直了身子,隔着一张案几一把捏住了我的下巴,“你倒是个尘土里长大的孩子,可我第一眼见到你,我就不喜欢你。现在,我更讨厌你了。”
“很好,因为我也不喜欢你!”我扣住五音的手腕狠狠地甩开,“你今日为什么要故意同我说这番话,你有什么目的?”
“我没什么目的,我只想告诉你,这世上同你最亲的人不在新绛,而在临淄。你该帮的人也不在晋国,在齐国。”
“齐国?你果然投靠了陈氏!为什么?”
“为什么?当年,若不是赵鞅因为一己私欲杀了邯郸大夫赵午,赵午的儿子就不会反,范氏也不会反,晋国就不会乱。你可知道,一场六卿之乱死了多少人,有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就是因为他赵鞅觊觎邯郸城里的五百户衞民。他赵氏这些年的风光,全都是用别人的命堆出来的。”
“你恨卿相?”我惊愕。
“我早就说过,我不爱他。”
“你爱的人……死在六卿之乱里了?”
五音沉默了,她的脸被酒烧得通红,可眼睛里却惨淡一片。让人窒息的沉默在房间里四下弥漫,她举杯又喝了两口辣酒。
“我父亲是谁?”
“我不知道。”
“智府里专供智瑶取血的药人是谁?”
“我不知道。”五音重重地放下酒杯,起身拎起案几上的酒壶,高声道,“你走吧,我喜欢一个人喝酒。”
“‘锁心楼’最早的几只箱子里,有好几份帛书都有残损,残损的帛书上记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五音背对着我掀开里屋的珠帘,“二十年前,赵鞅新建天枢时,天枢的总管不是我,放在‘锁心楼’最高处的几只箱子也不是我封的。”
“那是谁?”
“你认识的一个人。”
“谁?”
“太史墨。”
离开五音的院子时,暮色已落,我沿着谷中小路来到巽卦的院门外,院子里依旧热闹非常。弹琴的、舞剑的、调笑的、叫骂的,众人嘻嘻哈哈闹作一团。我在门外站了片刻,转身独自回了干卦。
楚王的“绕梁”琴端端正正地摆在床榻边的案几上,我以指鈎弦,“铮——”的一声响,曼妙的琴音在黑暗中悠悠荡开。
我忽然想起阿素,想起她在齐宫时看我的眼神,想起那日月下抚琴她对我说的那些话。
问神琮、夏禹剑、璇珠镜,我终于知道阿娘在智府密室里为什么可以那样轻易地将范氏三宝许给盗跖。
幽王璇珠镜,那兴许就是她日日摆在案头对镜描眉的梳妆镜。她根本就不是什么低贱的侍妾,她出生在云端,却因为我的出生被人唾弃,被人脚踢石砸,最后连一双手都没有洗干净,就孤零零地死在了千里之外的秦国。我该给她洗把脸的,我该帮她把指甲缝里的黑泥挖干净的,我至少该为她再寻一朵木槿花,再唱一支晋国的小调……可我什么也没做就一把火烧了她。我跌坐在地上,胸口痛得像是要裂开,忍着,抽噎着,不可抑制的痛哭声终究还是在耳边响起。
周王四十一年春,于安派了一队勇士护送我和五音回新绛,黑子与医尘同行。
到新绛时,刚过了三月,浍水边绿茵遍野,蝶舞蜂鸣,春意浓得像是一方绿锦,裹得人喘不过气来。新绛城灰黑色的城楼已近在眼前,五音却忽然说要下车走走,我念她近乡情怯,于是陪着下了马。
春天的浍水岸边随处可见挎着竹篮、背着竹筐的少女。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少女临水,采的是河中之荇;少年徘徊,看的是那低头采荇的姑娘。五音站在河堤上,默默地注视着对岸一对互相试探、嬉笑追逐的男女,她看得那样出神,似有回忆如流水般在她眼中流淌。
“夫人有多少年没回新绛了?”我走到五音身边。
“你今年几岁,我就有几年没回来这裏了。”
“十七年……夫人和卿相既有十七年未见,要先梳梳头吗?”我从怀中掏出梳篦递到五音面前。五音接过,抬头似是觉得好笑地看着我:“你这小儿还挺有趣。我离开他时是我最美的时候,我如今老成这样,难道还想靠颜色博得他垂怜?”五音今日未施脂粉,疏淡的眉毛和苍白的面庞让她看起来黯淡,然而温婉。
“卿相还在病中,夫人又是故人,想来他也不会听信我那些‘凭空捏造’的‘罪名’。夫人大可以安心在赵府住下来,只是夫人若还想为陈氏效力,怕是要与我时时见面了。”
“放心,我们以后不会再见了。”五音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头对着涓涓河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啊,我多么希望,当年他渡河时没有坐上我的船,我没有对他说那么多该死的话。把一个人从河的一边送到另一边,竟送了我一辈子的时间。”
五音默默地凝望着脚下奔流不息的河水。良久,她转身离去,那一转身似是将所有记忆都沉在了身后的河流里。
不远处的官道上,从新绛城的方向驰来一匹快马,骑马的人跳下马背冲我们高声喊道:“敢问,这是去赵府的车队吗?”
“正是。”我上前应答。
“诸位请赶紧随在下入城吧!我家世子已在府中恭候多时了!”
恭候多时!
侍从的话仿佛在我脑中劈下了一道惊雷,黑子哇啦哇啦地冲我张着嘴,可我却什么也听不见了。从楚国到天枢,从天枢到新绛,我一路辗转奔波,无非是想再见无恤一面,可一想到他此刻就站在赵府门口等我时,我的心突然就虚了,它突突地狂跳着,越跳越往嗓子眼儿挤。
没等自己回过神来,我已经翻身上马,提缰掉转了马头。
五音低头笑了,我幼稚的怯懦在她的淡然面前显得格外可笑。
黑子跑上来一把拉住我的缰绳,惊讶道:“你干什么呀?城门在那边呢!”
“你先带人进城吧!”我夺过缰绳,慌乱奔逃。
黑子一急,追在我马后大叫:“臭丫头,你让我见了卿相说什么啊——你让我跟赵无恤怎么说啊——喂——”
风呼呼地刮过,纷乱的心跳和着急促的马蹄声淹没了黑子的声音。这一刻,我无法思考,只提着一口气狂奔出去五六里地,直到把车队和那座让人喘不过气的城池远远地甩在身后。
我不敢见他,我甚至不敢在脑中想起他的脸。
面对近在咫尺的重逢,我突然怕了,怕得全身发抖。自我决定回来见他的那日起,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恐惧过,我漫无目的地在风中狂奔,却不知道自己在逃离什么。
河流消失了,树林退去了,远山是一抹浅浅的灰,身前是一片高过马头的萋萋萧草。停马伫立在春日的原野上,束发的木簪早已不知所踪,散乱的长发几欲逐风而去,风中,滚烫的眼泪终于漫出眼眶滑下面颊。
红云儿,你可还怪我,恨我,想我,爱我,要我……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
耳畔是寂静原野亘古不变的呼吸,一起一伏,温柔而坚定。
策马回城时,太阳已经偏西。赵府的大门紧锁着,我拼命敲门,府里的家宰终于匆匆赶来。“巫士怎么才到?”家宰一脸惊讶。
“你家世子呢?”我问。
“世子陪新来的女客去见家主了。巫士赶紧进府吧,太史现在应该也还在……”家宰示意身后的小仆牵走大喘不已的马,我此刻满脑子只有无恤,依稀听他说了几句,就急急道:“晚食不用备了,只麻烦家宰告诉你家世子,就说我在府中园囿等他。”
“园囿?”
“对,多谢!”我说完提裙便跑。
之前怕得不敢见他,现在却火急火燎恨不得即刻就能见到他。女人的反覆无常,别说男人不懂,有时候连女人自己也未必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