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听见宣召立刻上前一步, 顶着帝王过于幽深,过于专注的目光行了个礼,心里为这怪异目光略感疑惑的同时,镇定的启唇说道:“回皇上,奴才附议十二阿哥, 此战该打, 更该狠狠的打。”
世子一开口, 纪晓岚眸光闪了闪,暗叹这所有皇子伴读们脑袋加起来也不如世子一个好使。
乾隆则忍不住嘴角上挑,内心暗忖:果然,克善颖悟绝伦,从不会让朕失望。
他幽深晦暗的目光在世子已经抿起的粉色薄唇上流转几圈,而后满脸兴味的问道:“狠狠的打?如何才叫狠狠的打?”
世子抬眸直视龙颜, 眼角眉梢带上几分凌厉, 朗声说道:“回皇上,八旗重兵压阵, 裹血力战,直至诛灭郎卡, 废黜大小金川土司制, 这就是奴才所谓的狠狠的打。”
少年眉眼飞扬, 暗含锋芒,言语间透着不可忽视的自信和强势, 只站在原地, 什么也不用做就牢牢抓住在场众人的目光。看着耀眼夺目的少年, 乾隆瞳孔剧烈的收缩了一下,暗自捏紧骨节上的扳指,抑制住内心的悸动,正要开口说话,不想被四阿哥永珹打断了动作。
“你可知,按你的提议,我八旗将会折损多少军力?耗费多少钱粮?用如此巨大的耗损换取区区一个弹丸之地,未免太过得不偿失了吧?”永珹抢出一步,斜睨世子,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
乾隆合上半启的薄唇,靠倒在椅背上,好整以暇的看着眼前上演的一幕。好!既是讨论,自然是要有分歧有反驳,且越激烈越好,如此才能将各人心性和资质看的更透彻,更全面。
世子转头看向永珹,略略点头,正要开口,永璂一个箭步站到他们中间,满脸不忿的瞪着永珹说道:“四哥说的未免太过了。你也说大小金川那是一个弹丸之地。我堂堂大清怎么会连攻打一个弹丸之地的钱粮都出不起?皇阿玛治下有方,我大清国富民强,一人扔一块铜钱也能把郎卡砸死。”
四哥竟然用蔑视的眼神看克善,太过分了!克善比你聪明到哪儿去了!永璂边说边气呼呼的想。
若不是场合不对,在场众人几乎都要被永璂的话逗的大笑起来。
世子默默扶额,暗叹:小屁孩,你为我出头我很高兴,但是,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把话说的那么……那么“直诚”?咱含蓄点不成吗?
主座上的乾隆也绷不住露出一丝笑意。军饷钱粮不够,这是事实,也是他此次攻打大小金川最大的顾虑。但听了永璂天真的话,这种顾虑和烦闷骤然间减轻很多。是啊,我大清国富民强,这点银钱,各处腾挪一下,总会有的。
永珹从未被永璂这么不客气的顶撞过,面上禁不住显出怒容,冷冷讽刺道:“十二弟什么都不懂就不要胡乱开口。大小金川地势险要,环境恶劣,郎卡的军士都是一群茹毛饮血的未开化之民,各个好勇斗狠,穷凶极恶。且今年各地天灾旱涝不断,粮食歉收,国库存银尽数调拨出去赈灾,没有多少钱粮可供备战。郎卡此次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贸然攻打,我八旗将折损多少兵力在他手上,十二弟想过吗?”
他说完,对着永璂和克善轻蔑的撇撇嘴角,表情得意非凡。往年大小金川闹过一次,乾隆也是如此处理,再加上今年朝廷财力不济的状况,他自诩摸准了乾隆心思,内心对自己的观点更加坚信不疑。
永璂被永珹的反问难住了,这些个问题他确实没考虑清楚。想到克善告诫他的,凡事先思虑周全再身体力行,他还是没能做到,内心羞愧的同时,不自觉向克善看去。
克善接收到永璂小狗狗般可怜的求助眼神,朝他安抚一笑后直直向永珹看去,“四阿哥此言差矣。攻打大小金川,问题不在钱粮,而在我朝声威。天下多少人在看着我满洲八旗对大小金川的处置,若一而再,再而三的让他得逞,就是给天下人一个暗示:凡负隅顽抗,拥兵自重者,就能占地为王。那后果会是如何?今日有一个大小金川,明日就会有更多个大小金川,直至我大清疆土被寸寸占尽。钱粮军力可损,我大清疆土,□□声威,丝毫不可损。”最后一句,震耳发聩,发人深省,也将对方辩驳的余地完全堵死。
徐徐将自己的观点阐述完,瞥一眼永珹被驳斥的哑口无言,却仍心有不甘的狼狈样儿,世子轻蔑一笑,转而面向乾隆拱手道:“启禀皇上,奴才的话说完了。”
永璂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也跟着拱手,永珹搜肠刮肚后无话可说,只能不甘心的垂头,保持沉默。
经过四阿哥和世子的一场交锋,众人自忖绝无可能辩过世子。世子的口才之好,那是众所周知的,且他字字珠玑,让人辨无可辨,因而大家都不约而同的立在原处观望,上书房一时安静的落针可闻。
乾隆不发一言,神色莫测的盯着站在前列的三人,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不开口遣退,三人也就站在原地不敢妄动。
这场辩论很精彩,克善和永璂的表现很合乾隆的心意,字字句句都说到了他心坎上。来上书房之前,在军机处同大臣们讨论时,他的看法与克善几乎完全一致,克善同他心灵相通,他本该为此感到愉悦。但恰恰相反,克善和永璂两人在辩论当中展露出来的亲昵与默契让他的愉悦感荡然无存,转为深深的郁结。
这两人短短几月竟默契的有如一体,外人轻易不得插·入,这让乾隆打心底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慌。他不知恐慌何来,直觉却清楚的告诉他,事情不能发展成这样!克善是他的人,只能依靠他,只能被他拢到羽翼之下呵护,旁人绝不能沾染半分。
看见两人一来一往的眼神交流,看见两人互相维护,乾隆觉得这一幕碍眼至极,直刺的他眼睛生痛。
“很好,你们退下吧。”帝王沉默了许久后,终于平静的开口。
三人倒退一步,跨回原处站好,永珹站定后,眼神刻毒的暗暗剜了世子一眼,世子眼观鼻鼻观心,对他仇恨的目光视而不见。
视线一直牢牢锁定世子身影的乾隆自然没有错过永珹这个目光。他拿起身旁一杯茶水,缓缓啜饮一口,敛目掩住眸子中闪动的寒芒,内心暗忖:永珹心性狭小,无容人之量,且目光短浅,只重表象,绝不是帝王之材,可以弃了。相比之下,永璂虽然稚嫩了些,但胜在心性平稳,头脑清明,有大智,可塑性极强。其它皇子们,资质都很平庸。
想罢,乾隆再无考校下去的兴趣,放下茶杯后蹙眉看向众人说道:“今日考校就到这里。朕先行一步,你们继续上课。”
帝王未对考校下定论就要离开,众人虽好奇却也不敢多问,齐声应诺。
乾隆起身,眼神复杂的瞥一眼站在一处的永璂和克善,而后负手离去,边走边想:永璂朕要着力栽培几年。作为有可能继承储君之位的皇子,和下臣过从甚密是万万不可的,朕得想办法尽快将两人隔开。
没有深究对克善莫名的独占欲,乾隆为自己的私心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后,头脑中立刻闪现出千百种分开两人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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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的视线太过锐利,虽然他极力隐藏锋芒,克善仍然察觉到了他临走时投在自己身上那感情颇为复杂的一瞥。不似愤怒,不似不满,更似深深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