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萦的眼神把宗兆槐吓了一跳,宛如看到猛兽迫近时的羚羊,那种清楚自己无路可逃的,绝望、惧死的眼神。他怔了有两三秒,才低下头嘟哝,“这门哪里卡住了。”
郗萦很快恢复正常,随手从架子上抽了本质量手册,在桌上摊开,低头翻看,心里却是一团乱麻。宗兆槐一进来,房间里的味道全变了,到处充斥着他的气场,没有哪里是安静的。
她想逃,但找不到适当的理由。
宗兆槐草草把弄了一番那扇有毛病的门,无果,便任凭那门半开着,转身朝郗萦走来,并站定在她侧面。
“哪里不舒服?”
郗萦低着头说:“没有啊!”她死死盯牢眼前的几行字,反复读了几遍,没有理解。
宗兆槐沉默了一会儿,问:“发生什么事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在郗萦身上感受不到一丝往日的高傲和俏皮,此刻的她看上去毫无生气。
“没什么事。”她吸了吸鼻子,竭力保持镇定。
为了证明自己没撒谎,郗萦挤出个笑容,并抬头迅速扫了宗兆槐一眼。然后,她整个人都冻住了,宗兆槐目光深沉,好像发生过的一切他都心知肚明。这令郗萦猝然转眸,再也提不起矫饰的勇气。
她用力将手册合上,站起身,“我还有事,得走了。”
她来不及等宗兆槐给自己让路,就擦着他的肩过去,迅速穿过那道门,逃离。
郗萦不想继续无所事事地窝在销售部。倒不是说她在乎自己被人议论有吃闲饭的嫌疑,但即便她只是装出工作的样子,也无法避免在部门会议以及同事闲聊时触及一些敏感话题,有时也许仅仅只是一两个字眼,就能令她思绪翻飞,无论她怎么努力设防,意识总会在某个拐点上狡猾地打一个弯,随即粗暴而迅猛地把她推入黑色区域,让她在瞬间陷入沮丧无望的心理状态。
她向梁健申请调入行政部,梁健毫无二话,立刻帮她办理了转岗手续。
郗萦有了一间独立的办公室,虽然面积有点小,但她很满足。
刘晓茹帮她搬家,言语中充满不舍和隐隐的妒意,对一个立志想做贤妻良母的女孩而言,行政部主管简直就是职业生涯的最佳归宿。
郗萦挪位子两天后,何知行晃荡到她办公室来,语气俨然如功臣。
“这就对了!我说什么来着,干销售没意思吧?女孩子嘛,还是适合处理些文诌诌的活儿,上战场打仗那是男人的事儿!”
郗萦却心知自己在这间办公室里也待不了多久,她现在是只受伤的鸟,等休养一阵后,她还得重新起飞,至于飞向何方,她还很茫然,但这是她必须坚持的信念,她得靠这个支撑下去。
“富宁开始投标了,你知道吗?”何知行用对自己人的口吻轻轻说。
“不清楚。”郗萦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没那么生硬,“我都换部门了,这事儿跟我没关系了。”
“也对……听说咱们也去投了。”何知行还是忍不住向她透露,“位次排得很后面,有点像安慰奖,要能中那真是活见鬼喽!”他幸灾乐祸地说。
行政部的工作琐碎繁乱,郗萦的前任建立了一系列流程,以她的眼光考量,有极大的调整空间。起先,她忍着没动手,规划整理极费时间,督促执行更是旷日持久的过程,也许她不久就会离开,让一切半途而废。
忍了三天,郗萦到底还是着手整改了,无所事事远比白干一场更令她煎熬。
现在郗萦有三名下属,全是已婚已育的女性,从各个不起眼的职位一步步挪到了现在的位置,不出意外的话,她们是打算一直在这里干下去了。这三个人见识都不高,又缺乏改变的动力,郗萦向她们发出要求后,收获到的总是一张张迷惑不解的面孔,她不得不把意见写得更详细,更容易被领会,也更方便操作。
于是,郗萦开始频繁加班,但不要求她的员工也照做,她知道这些女同事都有孩子要照顾,当然,也多少清楚她们对自己的革新理念不以为然。
她几乎是狂热地陷入了这份新工作,因为当她全身心沉浸到条分缕析中时,她会忘记自己曾经遭受过的痛苦。
有天晚上,郗萦正加班查阅资料,突然像灵光闪现似的意识到一点:三名手下之所以怠于执行她下达的指令还有一个原因——外快。管厂车,负责食堂,采购文具用品,甚至废旧品买卖,只要是和供应商打交道,都有油水可捞。
换作六七年前她初入职场时,肯定铁面无私,搬出规章制度来执行了,老陈就是这样离开tep的。
老陈是司机,租车公司外派到tep来开小车的,归郗萦管。她两次抓到老陈上班时间躲在司机室睡觉。租车公司每季度都有考核表,郗萦如实填写了。表格还没交上去,老陈就来找她求情,说他以后会改,但要是让公司知道了,他的工作肯定保不住,希望郗萦给个机会。
她拒绝了。
“如果今天我包庇了你,以后就没法管别人了。”
那时,郗萦认为正义是绝对的,不容商量或妥协。
在职场泡久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幼稚,她对老陈深感愧疚,当年的自己苛刻得不近情理。
现在,郗萦明白,任何领域都存在灰色地带,比如鲜有销售不虚报帐目的。只要不出格,在情理容许的范围内,何必去挡人财路,况且靠那点小恩小惠也发不了财。
但这么一考虑,她对自己兴头头忙活的整改突然就失去了热情,好像整个计划就是场儿戏,避重就轻,光顾着做表面功夫了。神经一松弛,疲倦感就上来了。
看看窗外,天已黑得不着边际。
六点时,她在餐厅吃了顿晚饭,这会儿又觉得饿了,看时间,已经八点半。她收拾了东西,锁上办公室的门回家。
走到楼梯口,身后有人叫她,不必回头就听得出是宗兆槐,天晓得他从哪儿冒出来的。郗萦只能停下来等他。
宗兆槐加快步伐走过来,“又加班?”
“嗯。”
两人并肩往楼下走。
“最近你好像天天加班吧?”
郗萦笑笑说:“你都看见了?新官初上任,最倒霉的就是老板看不到自己怎么卖力。”她现在直接向宗兆槐汇报了。
宗兆槐瞟了她一眼,注意到笑容重又爬上了她脸庞。郗萦自己也觉得欣慰,也许换个环境的确有帮助,而且那事过去也大半个月了。
天大的灾祸,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最终都会化成一团模糊的黑影,被当事人踢得远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