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萦再次笑起来,小虎牙时隐时现。现在邓煜可以肯定,他更喜欢郗萦笑的样子,尽管她最初吸引他的是冷漠。他觉得很愉快,因为让郗萦发出笑声的人是自己。
“除了经营画廊,你还做些什么?”他进一步打听。
郗萦已经换过一杯饮料,这回是菠萝汁,甜度很高,喝下去沁人心脾,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没什么特别的,看看书,四处走走,有时自己也画点东西。”
“你的画廊里有你自己的作品吗?”
“呃,我不是画家,我画的那些只能称为习作,还没到可以当作品出售的地步。”
“你太谦虚了——我要去你的画廊看看,一定会去。”
郗萦笑了笑,“说说你吧,你教哪段历史来着?”
“近现代,主要方向是从清末到民国前期,也就是北洋政府阶段,不过我个人对二战前后的那段时期更感兴趣,尤其是个人在战争中的生存状态……”
有人步履匆忙朝他们走来,隔着人群就喊:“邓教授!”
他们在某个历史问题上起了点争论,想请邓煜过去评判。郗萦觉得这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她站着没动,打算等邓煜一离开就悄悄溜走,但邓煜希望她一块儿过去。
被派来找邓煜的人姓陈,是翟先生的好友。他得知郗萦的身份后,拍着脑门表示歉意,翟先生半小时前给他打过电话,他一忙就给忘了,他也是沙龙的组织者之一。
“郗小姐,你也去听听吧!”为了弥补自己的疏忽,陈先生格外热忱,“听他们这些文化人打嘴仗好玩着呢!”
很快,郗萦就见识了一群靠嘴皮子吃饭的人是如何唇枪舌剑辩论的,他们从一个话题转入另一个话题,从来不会冷场,也永远不可能形成一个统一的意见,总有正方和反方,以及无数被用来证明自己观点正确的例子。大家各执己见,几乎没人妥协。
话题像流水一样倾泻而下,又不断变换:集中营、侵略者心理、现代社会中的生存价值,以及,令郗萦印象尤为深刻的——高等游民。
高等游民,指不遵循社会常规生活、追求自我实现的一群人。
高等游民游离于世俗社会之外,他们逃离日常工作与生活,对普世价值不屑一顾,不拜金不经营人际关系,通过大量阅读积累知识,这些知识对他们的实际生活没多大帮助(至少解决不了衣食住行这类基本问题),但能令他们内心感到充实圆满。
邓煜对这种追求持赞成态度,“高等游民类似于古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提出的主张:远离尘嚣,亲近自然,摆脱现代社会对人性的束缚。”
也有人认为这是一种倒退。
“如果整个人类都追求游民生活,社会还怎么进步?科学根本发展不了,登月、太空旅行永远只能停留在想象阶段。”
邓煜反驳,“你什么时候看见过人类步调一致往同一个方向前进了?游民也只可能是一小部分人的理想,毕竟要放弃对金钱、欲望的追求,单纯满足于精神世界的充实,这对大多数人来说还是很难接受的。”
与邓煜持相同观点的一位女士补充说:“现代教育把每个人都变成了一台竞争机器,大家觉得为了一个职位拼杀是司空见惯的事,而人作为个体,却在这个过程中失去了自由和个性,以一种体制的要求来要求自己,懒得思考自身的独特价值,永远被舆论牵着鼻子走。游民的出现,是对这种麻木的心态和被现代人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的反抗。”
郗萦喜欢这个游民的话题,在她远离正常生活的轨迹之后,虽然衣食无忧,内心深处却总有股挥之不去的孤寂感,还有惶然的不安。长久以来的教育和生活经验告诉她,她在这个社会中正变得越来越边缘化。母亲当面不说,但郗萦清楚她内心也是这么认为的,一个没有正规工作的人,总会被旁人以异类看待。她开办画廊,其实也是想缓解这样一种焦虑。
而此刻,郗萦在这地方听到的观点仿佛是给她的生活提供了一种合理性和正当性。
她不是一个人,且她的生活方式正是某类高级知识分子的终极追求——说不定还是人类未来发展的一种趋势。她长期焦躁的心灵得到了某种程度的慰藉。
当激辩告一段落时,邓煜提议在场的每个人都介绍一下自己的生活观,他先讲了自己的:过简单的生活,茹素,喜欢与谦和温厚的人交往。
刚才为他补充发言的那位女士说:“邓教授,你好像还漏了一点。”她瞥一眼邓煜身旁的郗萦,“该不会是有变化了吧?”
邓煜仰头一笑,“啊,没变!是还漏了一点——我还是一位独身主义者。”
郗萦用新奇的目光打量他。
邓煜解释,“我认为独身的好处远胜过结婚,它意味着可以有更多自由,更多时间。”
他的目光从郗萦脸上划过,又投向对面,显然多数听众对他的主张不陌生,没有人流露出惊诧。
联想到他在图书馆追着自己上下跑的举止,郗萦难免意外,莫非这又是一位曾经深受女人刺激的男性?
很快轮到郗萦,她用寥寥数语介绍了自己的现状,讲完后,发现所有人都盯着自己,一副想听到更多细节的神情。
她抿了抿唇,勉强又挤出来一句:“谢谢邓教授和陈先生拉我过来听你们聊天,我尤其喜欢关于高等游民的那些讨论,对我很有启发……谢谢!”
陈先生笑道:“郗小姐,原谅我问个比较敏感的问题,其实是替在场的男士们问的。”
大家都笑。
“——你结婚了吗?”
“没有。”郗萦回答,顿一下,补充,“我和邓教授一样,也主张独身。”
那天晚上,郗萦准备睡觉时,宗兆槐给她打来电话。他刚结束一天的事务,嗓音里透着倦意。“今天中午叶南约我吃饭,看样子,他还没从分手阴影里走出来,唉。”
“他那是咎由自取。”郗萦打着哈欠给叶南盖棺定论,口气有点漫不经心。
宗兆槐问:“很累么,白天忙什么了?”
“我还能忙什么,推销产品呗——你以为就你操劳呀!”
宗兆槐在电话那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