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郗萦只要一得闲就埋头于书本,而她的空闲时间往往很多。
她读的书五花八门,没有分类,多数是邓煜推荐的,也有她自己挑选的。每天去画廊,她会随手带上一本,在无人的店堂里独自品读,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以前郗萦一本书要读很久,现在一两天就能搞定,因为想着读完后还有个人可以聊聊心得,读书的主动性也就上来了。
怕自己有遗漏,她还会做些摘录:
“绝望比疾病更可怕……抵御绝望的两种方法:工作和战斗。”(郗萦备注:所以工作狂就是这么来的,因为绝望?)
“你被教导的观念十分简单,而世界万分复杂。”
——普里莫.莱维《若非此时,何时?》
“和平时期绝不能够无所事事,相反,应该努力地利用这些时间,以便在命运逆转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反击的准备。”
“一个人如果在一切事情上都想发誓以善良自持,那么,他厕身于许多不善良的人当中定会遭到毁灭。”
——马基雅维利《君主论》
“做任何事,都永远不要完成。不断追求完成,并让自己一直处于此状态,是最美好的!”
——荒木经惟《天才写真术》
“在人的大脑中存在一个无意识的深层区域,我们的行为动机正是在那里形成。而那些不断重复的说法最终会进入这个无意识区域。到了一定时候,我们会忘记谁是那个不断被重复的主张的作者,认为它来自自己的判断,最终对它深信不疑……广告的威力就在这里。”
——勒庞《大众心理研究》
“昔日已是异国他乡。无路可寻。”
——南丁.戈迪默《达观女人》
有时,她连上床都捧着本书,迟迟不肯放下,即使和宗兆槐在一起。
宗兆槐洗完澡,走进房间前就听到郗萦的笑声。
“看什么呢,这么高兴?”
郗萦正在读安迪.威尔的畅销小说《火星救援》。
“这本书里有个搞危机公关的美女嘲笑五个nasa的天才,因为他们连最冷僻的知识都能搞得一清二楚。她问这几个家伙,高中里是不是只会做题,从没睡过女生?哈哈!”
宗兆槐爬到床上,先看看那本书橘红色的封面,再盯着郗萦,她则笑嘻嘻地捏住宗兆槐的下巴左右晃了晃,“哎,你怎么样,高中里有没有睡过女生?”
“女生是什么?”宗兆槐一脸茫然,“一种床垫品牌?”
郗萦大笑,手上的书很快让宗兆槐抽走并扔到一边,他的吻云山雾罩般落下来。
宗兆槐对她突然而起的求学精神不太理解,但也不反对,人活着是该有所追求,不管这追求是务实的还是虚幻的。更何况读书让郗萦的笑容明显多了起来,待人处事上也比从前柔和了不少,喜怒无常的频率显著下降——而他无疑是最大的受益者。
郗萦频繁地与邓煜见面,有时是在读书会上,有时邓煜去画廊找她,有时两人就在外面找个地方吃饭喝茶。
邓煜不是新吴本地人,但他在此地已生活了五年,对这座城市的熟悉度远高于郗萦,他总能找到一些别出心裁的消遣场所,有些很热闹,有些则人寂寥落,但无一例外的,都是些精致而且独特的去处。
他们聊天时特别投入,内容也非常广泛,从伊朗什叶派与逊尼派的区别,到以色列建国中种种惊心动魄的意外。
“我同情犹太人在二战时期的悲惨遭遇,但他们在巴勒斯坦建国后,原来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反而变成了流民,被赶来赶去,真叫人说不出来该同情谁。”郗萦说。
“所以你看到了,英国是根搅屎棍,欧洲人在中东就没干什么好事。”
“政治上的问题不说,反正战争中最倒霉的永远是底层百姓。”郗萦叹息。
他们有时也会谈及生死,而郗萦对于活着的意义始终心存怀疑。
“既然人终归都会死,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邓煜说:“这个问题因人而异。至于我,既然无法决定自己的出生与死亡,而且活着的感觉还不赖,那就在生命还存在的每一天,尽情享受生活吧。人生到头来的确就是虚无。如果能明白这个道理,就没必要为了琐事生气,反正都会过去。”
“你倒是挺有甘地精神的。”郗萦不认同,“可忍受本身就是件很痛苦的事呀!如果是我,遇到不公平的待遇,我还是会选择反击,才不会逆来顺受!”
她的观点又引起关于“以暴制暴”是否合理的讨论。
邓煜说:“我读过路内写的一本小说,叫《慈悲》,书中的男主角劝他老婆别动不动就操菜刀,人一旦习惯了暴力就不大肯讲道理了——以暴制暴很简单,但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只会带来新的暴力,比如武侠故事里为父报仇的例子,只要双方还有子嗣,报仇模式可以无限制地重复下去。”
郗萦说:“我忽然想起来一个电影情节,《辛德勒的名单》里的,哎,这电影你看过没?”
“当然!”
“里面有这么一段:辛德勒向纳粹头子阿蒙解释power的涵义,他说真正的power不是我可以随便杀人,并且真的去这么做了,而是我有权杀人,但我选择不杀,宽恕对方比杀掉对方更能显示power的力量。”
“嗯,我记得,阿蒙的确是被这些话触动了,所以他放过了给他洗浴缸的男孩。”
那男孩因为没按正确的方法做清洁工作而被纳粹头子训斥。
“要照阿蒙从前的脾气,肯定当场就一枪把他崩了。”
郗萦撇嘴,“可他并没有真的放过那孩子啊!等他发现自己的指甲被磨坏是因为那男孩把浴缸刷毛了,他不还是端着枪从阳台上把男孩给射杀了——对这样的魔鬼,我不知道除了以暴制暴还能怎么办?我坚信人性本恶,而且在可恶可善时,通常会选择恶。”
邓煜争辩道:“阿蒙那么做不完全是人性善恶的问题,还因为习惯。他在极权制度下放肆惯了——这就是人类需要法律来约束行为的原因。”
他们聊得深入后,分歧也愈加凸显。
邓煜发现,郗萦内心始终怀着一种愤恨,他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造成的,但这种情绪令她看待问题充满偏激,而且不管他怎么劝导,她都很难真正放下。
“道理我都懂,但就是做不到。”有时她也会自嘲。
而多数时候——两人观点不同时,郗萦是不容易被说服的,邓煜出于职业惯性,也不会轻易放弃立场,他们互不相让,并为此争论不休。最严重的一次,郗萦竟然一赌气,起身拂袖而去。
邓煜惊愕之余,难免会在私底下猜测是否有什么东西触及到了郗萦的底线或是昔日伤口。不过他只是想想,不会主动去试探。
下次再碰面时,郗萦已心平气和,而且有些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