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遥眈了尔安一眼,讽道:“你这下界做河神做得可真是爽快,不仅水向转得快,简直就跟我肚子里长的蛔虫似的。元昭能找着我,可得好好谢谢你,全都是你的功劳呀。”
尔安乐呵呵地笑道:“北帝过奖了。小神也就是嘴馋了一些,只要有一顿好酒好菜,这嘴巴有时候就收不住了。北帝您大人大量,绝不会与小神计较。”
芋圆歪着脑袋瞧着师傅,忽地跳下树,衝着玄遥机灵地喵了两声。
玄遥会意,挥手道了一声:“去吧。”
芋圆便追着阿怜离开。
紫微星帝再次恳求道:“请北帝以大局为重!以为天下苍生为重!”
“请北帝以大局为重!以为天下苍生为重!”几位天界使者齐齐恳求。
“大局为重?天下苍生?原来这才是我活着的意义啊。我自己都不知道呢。呵呵——”玄遥唇角弯起嘲讽。
奎河上前,低声道:“师傅,有些话不该徒儿来说,但是徒儿还是忍不住。”
玄遥看着他,道:“但说无妨,师傅不会怪罪于你。”
“师傅,自打阿怜来了半莲池之后,您一直觉得她麻烦,多管嫌事,可是慢慢的也接受了她那性子,如今接二连三,您也放任了她。您若放任此事不管,魔界一旦攻打天界,到时被毁的不仅是天界,天下苍生将遭受苦难,整个六界也都将落入魔界的手中,必会毁于一旦。若是阿怜知道这事,您说以阿怜那性子会怎么做呢?”
玄遥不禁莞尔,道:“奎河啊奎河,如今你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也不枉师傅的一片苦心。”
奎河说的没错,前世的青莲虽然高冷孤傲,却也在游走凡间时,建了莲花境界,将那些为祸人间的妖魔鬼怪锁于其中。而今世的阿怜,能力并未完全觉醒,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在毫无法力的情况下,却总是路见不平,多管嫌事。无论前世的她还是今世的她,这一点儿都未曾变过。
奎河见师傅神情松动,不免松了口气。
紫微大帝在人间游荡了千年,终于愿意重返天庭,回归原位了。
一离开庭院,曲小满就开始数落阿怜:“我说你是不是脑子缺根筋啊?”
阿怜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季大人此次回来的目的。你既然千方百计地想留在这裏,不就是为了要出人头地?!就算这裏对你来说人生地不熟的,你在京城待过也该知道要避讳啊。你知不知道季大人方才也看了你的表演,说不准这会儿就在哪里暗中观察你。”
阿怜糊涂了。
旁边提着灯笼的小哥小声提醒道:“那个王大人有特殊的癖好。咱们盛乐坊的优伶都避着他呢。”
曲小满道:“你与那王大人粘乎什么?这人还没进来就打算自断后路,亏我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阿怜总算是明白了曲小满的意思。曲小满以为她想藉着此次机会,能够引起季如绵的注意,一旦被选中随其进京,那就意味着荣华富贵从此往后享之不尽,所以其他达官贵人再是看重她喜欢她,也要避嫌。若叫季如绵瞧见了她与其他达官贵人不清不楚,会误以为她心思活跃,不易掌控,有可能就这么错失了良机。
可是曲小满并不知道,季如绵方才已经见过她。
阿怜忍着笑意,玄遥可真是挑了个“好”皮囊,“嬷嬷教训的是。阿怜一定将嬷嬷的教诲铭记于心。”
“你想要出人头地,从今往后你必须忘了你之前的名字。从今儿起,你就叫许香莲,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别人问起,不管是谁,就说从小在咱们盛乐坊里长大,今晚是第一次登台献艺。还有你记着,你从来没有在京城或是任何其他一家乐坊里待过。不管谁问你,就是季大人问你,你也要一口咬定。明白么?”曲小满的意思就是想要将她当作是盛乐坊秘密悉心培养的伶人,轻易不示人,一出手便是要扬名天下。
“阿怜明白。”阿怜点了点头,心裏却一直念着这楼玉中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乐户我会替你想法子弄。你只要听话即可,尤其这两天安分一些,这以后的日子,保不准就是飞上枝头当凤凰。”曲小满自打从前楼看完了那段扇舞之后,整个人如同打了鸡血似的。方才季如绵回到前楼便同她说了,明白白日里还会再来考核一下这丫头,确认没有问题,便要带回京城,准备殿前献艺了。谁知道她一出来寻她,就瞧见她同那个变态的王胖子拉拉扯扯粘粘乎乎。真是气得她哦……肝疼!先前看着明明是个明白人,怎的目光这样短浅。
“喏。”阿怜口中应着,曲小满领着阿怜到了后院一间上好的厢房。两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已经备好了沐浴的热水,见着曲小满前来,恭敬地屈礼。
曲小满对阿怜道:“你今夜好生休息,明日季大人还要过来考核,你好好想想,准备准备。你们两个待会好好伺候阿莲姑娘沐浴。听到没有?”
“喏。”两个小丫头应声。
阿怜目送曲小满扭着蛇腰离开。
两个小丫头便走过来要替阿怜脱衣裳,阿怜本能的拒绝,“我还是自己来吧,你们两就……先下去吧。”
“我们就在门外守着,姑娘有什么事尽管开口。”
“好。”
两个小丫头退了出去将门带上。
阿怜顿时舒了一口气,这曲小满哪里是找人伺候她,分明是怕她这个摇钱树临时又变卦跑了吧。
她在房间里不停地来回走动,右手握紧的拳头不停地敲击着左手手掌,心裏一直在不停地叫着:楼玉中,你快点出来!楼玉中,你快给我出来!楼玉中,你在哪里?快出来!快出来快出来……
可是她叫唤了半晌,也不见楼玉中出现。
“喵——”芋圆从窗外跳进来。
阿怜一见着他便问:“芋圆,你师傅就这么走了,不管我了?”
芋圆喵喵喵叫道:“师傅这不是派我来了么。再说了这季如绵即不是怨魂又不是妖精,你能让师傅么办?只要楼玉中不害人,其他凡人的事情,我们做神仙的不好过多插手呀,否则有损自己的修为,要遭天雷劈的。做神仙不易,我们得要爱惜自己的羽毛呀!”
“呸!都是懒政的借口!”
“你把楼玉中的事情搞定了,这对你来说是种修行啊,师母大人!”
“油嘴滑舌!快滚吧!本宝宝要沐浴了!”
“尊命!师母大人!那我先去与外面两个妹纸玩耍玩耍。”芋圆“喵——”了一声原路从窗户中又跳了出去。
不一会儿,阿怜便听见门外两个小丫头欣喜的声音传来:“呀?哪里来的小猫儿?好可爱呀!”
“它长得好漂亮呀!真可爱!”
“喵喵喵——”
在两个小丫头的耳朵里听到的是喵喵声,在阿怜听来就是“这个妹纸暗藏胸器啊”“这个妹纸的小手真嫩滑呀”……
这小狐狸也是色胚子一个,心裏明明已经装着一个苏婉心了,但是平日里就喜欢到处浪,勾三搭四,美其名曰不管他勾搭了谁,苏婉心永远是他心中的最爱。难怪玄遥总是各种鄙夷和嫌弃他们九尾狐一族,这浪荡之心就是再修个千年万年也难以改变啊。还是她的玄遥最好,对其他的女人永远是目不斜视。
阿怜哼着小调,脱了衣裳,迈入浴桶之中。
温热的水漫过了肩头,将她整个人包裹住,令她的身心放松。水面上漂浮的花瓣散发着淡淡的花香,沁心舒脾。看来曲小满是下定决心要将宝全押在她身上了。
她闭上双眼,头枕着桶边,享受着这会儿单独的宁静。那两场舞几乎是耗尽了她的力气,许是太累,不知不觉,她泡在水里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被人从桶中抱起,肌肤暴露在冰凉的空气里令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随即柔软的衣裳盖在了她的身上。她微微睁开眼,视线模糊着,嘴唇上却已覆上柔软而熟悉的味道。
她嘤咛一声,双手本能地勾着玄遥的脖子,热情地回应他。
玄遥一路吻着她,一路抱着她走到床前,将她放在床上。直到她又要喘不过气来,他才放过她。
她调整好呼吸,勾唇轻笑一声:“你来了?没单独找个姑娘给你唱唱小曲?”
“居然还有心思揶揄我。水都凉了也不知道,不怕生病么?”他轻捏起她尖细的下巴,巴掌大的小脸绯红一片。
她撒娇腻道:“不怕!就算生了病,还有你呀。你可是一个药到病除活神仙呀。”
他在她的唇上轻啄了一下,道:“傻!”
“傻人有傻福。”
他抵着她的额头,感受着彼此的气息。她故意将脸往前又送了送,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尖,然后探出舌尖调皮地舔舐他的嘴唇,并细细地描绘着他的唇形。
玄遥可经不起她这样的勾引,原本只想浅尝辄止,可被她这样一撩,便抑制不住,将她整个人又捞过来紧紧的锁在怀里。
她娇笑着,不停地闪避,就是不让他得逞。恼得他不得不一手紧紧勒住她纤细的腰身,另一只手扣着她的后脑勺,不让她动弹,狠狠封住她的唇。他灵活的舌尖抵开她的牙关,霸道地勾着她的小舌纠缠。她的味道柔软清甜,胜过天宫里所有美味的琼浆玉液,总是令他情难自禁。
她的身体很快酥软下来,如同一滩春|水似的化在他的怀中。
一双漂亮的幽眸像是蒙了雾似的,仿若完全被他操纵了似的,皮肤微烫,双颊绯红,呼吸也逐渐急促起来,口中开始慢慢发出细碎的呻|吟。
他就爱看她这般蚀魂媚骨的娇柔模样。若不是身在盛乐坊,他想他一定会毫不犹豫要了她。抑制住体内的欲望,他不舍地松开她,将她凌乱的发丝一一顺平,方道:“我可能要先行一步,离开一段时间,不能陪着你解决楼玉中的事。”
阿怜整个人一下子清醒过来,道:“你要去哪?”
玄遥指了指头顶上方。
阿怜抬头看了一眼床顶,一下子明白了,心一拧,整张脸垮了下来,撇着嘴道:“你果然还是要回去当你的一神之下万神之上的圣仙了。我都还没老呢,你就要抛弃我了。真是个没良心的负心汉!亏我一心一意的对你……呜呜呜……”说着说着,豆大的泪珠便从她的眼眶里滚了出来。
玄遥一下子慌了神,道:“我不是要丢下你不管,是真的有事要去处理。本想着带你一同回天界,但你这不是楼玉中的事还没处理完么。你若不放心,我让奎河和芋圆在下界陪你。我很快就回来。”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等你回来,我都成老太婆了。呜呜呜……你就是个负心汉!”阿怜抹着眼泪伤心地哭道。
玄遥完全没有料着,平日里看上去大大咧咧的阿怜,突然变成了一个柔弱心碎的小女人模样。他伸手替她抚去眼泪,叹着气哄道:“你怎么说哭就哭呢?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不然,等你帮完了楼玉中,让尔安护送你去天界,我在天宫等你。算了,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才不要!我才不稀罕去天界呢。我只爱在人间。”阿怜忽然哭声说停就停,伸着抹着眼泪,衝着他扮了个鬼脸,破涕为笑,“方才是逗你玩的。我装得像不像?你是不是真的急了?明日季如绵还要来考核,若是楼玉中不出现,我这样应该能骗倒他吧。”
玄遥真是又好气又笑,“唉,真不知道拿你该怎么办?”方才见她哭得梨花带泪,他是真的急了。
阿怜伸手环住他的腰身,认真地道:“我顾影怜是个诚实守信之人。一般不轻易答应别人,只要答应了,必定誓死守信。所以,楼玉中这个忙我一定会帮到底。你既已在人间千年而不愿回天界,突然有要事要回去,能让你放弃之前的执念而突然回去的事,一定不是小事。你我之间小情小爱,比起你要做的事,我想一定微不足道。因为你是万神之上的紫微大帝。”
玄遥痴痴地望着她,这一世的她开朗乐观,如太阳般耀眼,将他心底的阴暗寒冷全部驱走,让他的心又重新跳动,有了温度。
他摸着她柔软的发丝,道:“楼玉中的事千万别逞能,只要他不伤害凡人,便随他去。你帮他找出凶手,了却了他的心愿即可。完了早些回去,别到处瞎晃。知道么?我会让芋圆和奎河留下看着你。”
“干嘛要他们两看着我?我都没有找人看着你呢。”
“你找谁看着我?谁又能看得住我?芋圆和奎河都是我徒弟,你指望他们两能看着我什么?还是说你是在担心我一去不回么?”
“嗤——我才不担心呢。你若回到天界,被一群貌美如花的美仙娥们迷住,不想回来找我,放心,我一定会勇敢而坚强地活下去,绝不会难过的。”
玄遥伸手捏着她的尖细地下颌,道:“怎么就不是你忘了我呢?”
“嗤——我才不担心呢。你若回到天界,被一群貌美如花的美仙娥们迷住,不想回来找我,放心,我一定会勇敢而坚强地活下去,绝不会难过的。”
玄遥伸手捏着她的尖细地下颌,道:“怎么就不是你忘了我呢?”
“哎哟,这就可难说了。万一我要是在你走之后遇到一位貎美如花的美男子,忘了你还真不一定啊。唔……你怎么像个小狗一样咬人呐。”阿怜的锁骨之处被玄遥狠狠地咬了一口,留下了一个浅浅的齿痕。
他还想将她拆骨入腹呢,“这叫神印,凡人一旦身上被标了神印,这就代表生生世世都只能为标记神印的神所有。”
“你是神仙,你厉害!”她白了他一眼,却又忍不住心裏乐着。可是过了没多久,这心裏又难过起来,明明好好的,喜欢的男人莫名其妙就要回天上当神仙去了。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重要的大事,但是她多么希望他能是一个平凡的人,哪怕只有短暂的生命,而不是那个高高在上万神景仰各界依赖他的紫微大帝。
她扑向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仿佛这一刻就是生离死别似的,“我多么希望你和我一样,只是一个平凡的人。”
他叹了一口气,将她拥在怀里,道:“等我把事情处理完了,我就带着你继续云游四方。你想去哪,想做什么,都依你,可好?”
“你说的,可不许反悔。你回天界之后,若是哪个小妖精……”她顿了顿立即改口,“哪个仙娥小妖精故意挡你路了,你一定要目不斜视。知道么?”
玄遥不禁失笑,方才还说要找个貎美如花的美男。他将她紧紧拥在怀里,享受着短暂离别前的最后一刻温情。
阿怜抬起头,衝着他甜甜的笑着。
他俯视着她,脸向下越来越近,就在要吻上阿怜柔软的嘴唇之时,倏然,她猛地一掌推开他的脸颊,身体差点撞向床柱。
玄遥一阵错愕,在对上那一双冷漠的眼眸时,心裏一股子怨气陡然而生,没待发作,奎河的声音在屋外响起,“师傅,你好了么?”
门口的台阶上昏倒着两个小丫头,睡得酣甜。
门前离着十步之遥站着一排恭敬守候的神仙——紫微星君、尔安和几位天界使者。
奎河和芋圆则守在门口的台阶上,不敢上前。
之前奎河的一番话终于说动了玄遥,令紫微星君和几位天界使者大大松了一口气。这玄遥突然要来同一位伶人道别,不禁令紫微星君和几位天界使者都好奇无比,想一探究竟。
自打青莲仙子魂飞魄散之后,这北帝大人便一蹶不振,要么逮着谁看着都是青莲仙子,要么就是当天界的仙子们都是空气,某天,忽地任性的说下凡就下凡了,毫无预示。近千年来,也未曾听说他对哪位仙子再次动心啊,怎的过了千年忽然就看上了一个凡人了呢?那个凡人明明长得一点儿也不像青莲仙子呀,比起青莲仙子的绝世美貎,那个凡人还是有一段小小的距离啊。
奎河摇了摇头道:“回星君,待会儿等师傅出来,您还是亲自问师傅吧,师傅一直教诲奎河,万事莫要多嘴,奎河不敢违抗师命。”
紫微星君这一听就更加好奇了,于是转向芋圆问:“七世子啊,敢问您可知道这屋里的人是谁么?”
小狐狸乃是青丘九尾狐一族,不归天界管。
芋圆喵喵叫道:“知道啊。我师母啊。”
“师……师母?!”紫微星君腿一软,差一点站不住身体,“七世子可不是在说笑?”
“本世子像是乱说笑的神仙么?”芋圆喵了他个咪,“你们天界的紫微大帝是我师傅,他喜欢的人不就是我的师母咯。很奇怪么?”
不止是紫微星君,就连乖乖站在十步之外排成一排的几位天界使者,听着一个个都震惊得差点下巴掉下来。也就是说,他们天界的北帝大人不仅看上了一个凡人,还生米煮成了熟饭。哎妈呀!这可是天界一等一的大事啊!他们天界的北帝大人原来没毛病啊,没毛病啊!
“不可描述,不可描述啊——”紫微星君更是好奇的伸长了脖子看向门缝内。
奎河一本正经地挡住了他的视线,“星君,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厢房内,玄遥没有多余的时间与楼玉中计较,瞪了“阿怜”一眼,道:“楼玉中,阿怜是个守信之人,我希望你也是守信之人,能遵守自己的诚诺。”
阿怜恼怒地叫道:“楼玉中,在我没有叫你出来之前,我命你立刻马上给我滚回去待着。”
楼玉中冷哼一声,便躲向一边,不再说话。
阿怜伸手摸了玄遥被打的脸颊,关心地问道:“痛不痛?都怪我。”楼玉中醒来,毫无预示。玄遥莫名挨了这一巴掌,她怒火中烧。
玄遥拉下她的手,亲拍了拍几下,道:“我没事。你记着凡事要小心,不管事情的真相是什么,别逞能,办完了事立即回半莲池,知道么?”
“嗯。”
“我先行一步。”
“我就不出去送你了,不想看着你在我面前‘嗖’的消失。”
玄遥浅浅笑了笑,在她的额前轻轻烙下一吻靠别,转身拉开屋门离开。
屋外一干神仙见到玄遥出来,一个个探究的小眼神直飘向屋子里,被玄遥瞪了一眼之后,便乖乖地站立好,等候号令。
玄遥嘱咐了奎河和芋圆,小心看着阿怜,便与紫微星君和几位天界使者化做数道白光,“嗖”地一下消失在庭院中。
趴在窗前直到瞧不见玄遥,阿怜这才恼羞地紧握起双拳,对着铜镜开始爆发:“楼玉中!你给我滚出来!给我滚出来——”
“干嘛?”
“你竟然问我干嘛?!你要么突然消失,要么突然闪现,你说走就走,想来就来,你把老娘的身体当什么啊?!老娘真的很想掐死你呀!”她跳过去,伸手就去掐住楼玉中的脖子。
方才楼玉中这个臭小子,也不知怎的突然就苏醒过来,不仅坏了她与玄遥的好事,还给了玄遥一巴掌。他可知道,他是拿她的手在打玄遥啊?那一刻,她真的恨不得将他弄死。她当初就不该答应这个没良心的冤魂,连她与玄遥道别几句都不得安生,变得这般郁卒。
楼玉中虽然死了,但是他死之前毕竟是个男人,力量自然也比阿怜大,但他又怕伤着阿怜,所以只敢防备着。
“我已经死了,你掐不死我的。你这样动怒,只会伤着你自己。有本事你就打死你自己。”
两只魂魄在阿怜的体内斗着。
奎河和芋圆在屋外听到房间里有动静,于是奎河上前轻敲了敲厢房的门,半晌都没有人应声,他又不敢冒然撞开门。芋圆只好又跳上一旁的窗台上,正好瞧见阿怜躺在床上,一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另一只手正在死命地掰开。那手刚离开脖子,这一巴掌又扇上了脸颊。
芋圆吓了一跳,“喵”的一声跳过去,一巴掌盖在阿怜的额头上。
阿怜回过神,瞅了芋圆一眼,道:“你和奎河先在外面守着,我和楼玉中有事要先解决。”
“还以为你中邪了……”芋圆只好又喵了一声,跳出了窗外。女人心,海底针。完全不知道整天在想什么。
阿怜摸着被自己一巴掌自扇得很痛的脸颊,讽道:“可真是好极了!楼玉中,我们好心帮你,而你就是这样对待你的恩人的。真是好极了!”
楼玉中冷哧一声:“你以为我想在这个时候出现么?你跟他两个人简直……简直够了。我若不出现,你们两还不知道要腻歪到什么时候。”
只要想到方才被玄遥亲吻的滋味,即便楼玉中没有操纵阿怜的身体,可是感同深受,这让他很恶心。本以为这两人话个别就完事,可偏偏久久不能结束,一会儿你抱抱我,我亲亲你,腻歪得他浑身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若是他再不出声,会被他们两个人恶心死。
“你放……”阿怜生生将那个“屁”字忍住,如今她是淑女,再不是以前那个市井里摸打滚爬的小乞丐。她才不要跟他这个在水里待了十年,内心无比阴暗的怨魂一般见识。
“别你你你的,快把衣服穿好吧。”
阿怜低头一看,之前玄遥给她裹着的衣裳经过一番自我恶斗,眼下已经敞开,胸前的肌肤不甚露了一大片春光来。她的双手连忙拉紧衣裳死死护在胸前,恼羞道:“楼玉中,你这个老色鬼,赶紧给我把眼睛闭上!”
楼玉中瞪着双眼,讽刺的声音传来:“呵!我老色鬼?!你就是在我面前脱|光了,我也懒得看你一眼。我对你永远都不可能有兴趣,别自作多情了。”
“我管你有没有兴趣。你给我待好了,管好你的眼睛,不许偷看!”
阿怜越是要闭上双眼,楼玉中就偏偏要睁开双眼。
“你弄得我看起来像个失心疯!”阿怜索性抬手往自己的眼睛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楼玉中吃痛,闷哼了一声,万万没想到阿怜使出这招自残的方式。
“就你这脾气,也不知那位圣仙怎的看上你?”
“哎哟,他的眼光就算再屎,也屎不过你,命都送没了。”
楼玉中语塞,不再吭气。
阿怜以最快的速度将衣服穿好,然后拉开门召了奎河和芋圆进来。
奎河进门前在门头上贴了一张符,等同布了结界。这样,不论是依在台阶上睡着的两个小丫头突然醒来,还是盛乐坊的其他人前来,都无法打搅他们。
阿怜将梳妆的镜子搬过来放在桌上。她对着镜子,一脸认真地望着镜中的自己,道:“楼玉中,我们现在来谈谈正事。”
楼玉中默许。
“之前你去哪了?你口口声声说要见季如绵,结果倒好,一见着他就莫明其妙地丢下我一个人自己躲起来了。你知不知道?我和他说话都要绞尽脑汁,生怕露了馅,坏了你的事。”
“知道……”一提到季如绵,楼玉中的情绪突然变得低落。
“你究竟去哪了?”
“我一直在。你和他的对话我也都听见了。你说的很好,没有坏事。”楼玉中也未曾想到,分别十年再见季如绵,心会是这样的伤痛。
当他在台上挥舞着绸扇,纵身跃起时方好瞧见季如绵站在二楼的厢房围栏前,望着成为阿怜的他,凝眉的模样却是满脸惊恐,仿佛是瞧见了鬼似的。他以为会在他的脸上看到惊喜与期盼,然而除了深深的惊恐什么都没有……
那一刻,他的心陡然开始收缩,犹如一把尖利的匕首直插入他的心口。阿怜僵硬的肢体因他的动作而受到了强烈的负重,变得极度不适。他的魂魄被迫震开后,便再无法操纵阿怜的身体。他拼尽了最大的力气,逃离了那个地方。十年过去,他的依然还有着他的骄傲。他竟然不愿季如绵看到他的狼狈,即便他是阿怜的模样……
阿怜读到了楼玉中的真实想法,不禁问道:“所以,你是突然无法操纵我的身体才离开的?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呢?心裏有什么话,你不妨同我直说。开诚布公地说出来,我也好帮你啊。季如绵是推你落水的凶手么?”
楼玉中沉默了。
阿怜急道:“若他是推你落水的凶手,只要想办法设计让他说出当年的事,让他亲口承认他是凶手,当众伏法,你这冤气不就能消了么?”
“我不知道……”楼玉中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忽。
“不知道?什么叫不知道?”阿怜懵了,“你见着他,是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是不知道他是不是凶手?”
镜中的“阿怜”表情微沉,“我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凶手。”
阿怜听到这样一个答案有些意外,奎河和芋圆也是满满的不可思议。
芋圆道:“也就是说,十年前,你落水的时候并没有瞧见害你的凶手?”
“嗯……”
阿怜追问:“那你是被人绑着扔进了水里,还是被人装进袋子里扔进水里,还是被人直接推下水?”
“想不起来了……十年前的事,我每天都在回忆,但是唯独想不起来那天落水的事。”
阿怜望着镜子中的自己,那一双无奈且无助的眼睛告诉她,楼玉中没有撒谎,是真的想不起来。
“所以……你是失忆了?!”阿怜难以置信。
“应该是吧。”
“那你怎么能想起来曲小满是你的师妹呢?”
楼玉中深深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曲小满,还有这裏的一切,即便是过了十年,依然熟悉,这裏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我都清楚得记得。”
“难道说你只忘了落水那一瞬间的事?”
“嗯。”楼玉中点了点头。
“我去!你这简直是比戏班子演的戏还要狗血。头一回听说失忆还可以选择,而且还是将最最最重要的部分选择忘记。”阿怜也是没话说了。
芋圆道:“其实也不奇怪,这就好比,有时候,咱们仙界想要凡人忘掉一些不该忆起的事情,会选择消除凡人的这一部分记忆。”
“可是那是你们神仙用法力消除,他这是自己想不起来。”阿怜也沉默了。
隔了好一会儿她才又道:“对了,方才曲小满说,明日季如绵还要过来对我进行考核,我不知道是不是通过了考核,就有机会被他挑去宫里在殿前献艺?”
“是。我还在举水河里待着的时候,便听河面来往的客人说,他藉着这次回来的机会,正好替皇帝物色姿色和舞艺都上乘的伶人,实际是为了巩固他与其妹如嫔娘娘在宫中的地位。因为如嫔娘娘逐渐年老色衰,膝下只有一位小公主,所以他必须找一个更年轻貌美,技艺高超的伶人去替代如嫔娘娘,从而巩固他们兄妹的地位。”
阿怜道:“不是说他比他妹更得圣宠么?”
“可是他是个男人,不能生孩子呀。”芋圆一语道破。
镜中,“阿怜”的双眉紧蹙,面部神情变得复杂起来。楼玉中虽然早已知道这个事实,可是当提及这事,他依然如梗在喉。
阿怜知道他难过,谁愿意见着昔日的情人为了荣华富贵而自甘堕落,做人胯|下的玩物,哪怕那个人是当今的圣上。
奎河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这话即是在问楼玉中,也是在问阿怜。
阿怜清了清嗓音,道:“总之,我是不会跟季如绵去宫里,给那个什劳子的好色皇帝当宠姬。所以这事,得在回京城之前解决。明日季如绵还要来再考核我的舞艺,所以再见着他,你最好想清楚,你到底要做什么?当年你究竟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楼玉中又是一阵沉默。
阿怜想要窥探他的内心,却总是无法读出,他似乎在刻意抗拒着什么,“你能说个话,行么?”
芋圆见势,打了个圆场,道:“若是你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不妨从你与季如绵如何相识开始说吧。说不准回忆回忆,你就能想起什么呢。我们也好帮你呀。”
楼玉中深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阿怜退居一边,将身体让给了他。他开始慢慢讲述当年那段过往。
楼中玉的父亲楼正远原本在朝为官,为人刚正不阿,因朝中派系斗争而被奸人所诬陷。老皇帝不仅年迈且昏庸无能,整日沉迷于炼丹之术,后来听信谗言,一道圣旨,便将楼正远下令处死。楼家被抄,楼玉中沦为罪臣之子,楼家上下男丁一律发配边疆为奴,女眷们皆充为官婢。年仅八岁的楼玉中因男生女相,被人误以为是个女娃,遂充作官婢,送入盛乐坊调|教。一夜之间,家破人亡,楼玉中被迫沦为下三流的伶人。
盛乐坊的人以为上面的人故意弄错楼玉中的性别,意图羞辱死去的楼正远,令其死不冥目,于是便睁只眼闭只眼的将楼玉中留下,好歹免去被发配边疆之苦。
楼玉中天姿聪慧,自幼习诗词歌赋,擅音律,懂舞蹈,是个可造之才,又因为相貎出众,被盛乐坊的大乐师一眼相中,决定悉心调|教,让他成为盛乐坊的招牌。
可年仅八岁的楼玉中初到盛乐坊时,即便一身褴褛,但内在的傲骄贵公子气并未褪去,说什么也不愿折损了高傲的自尊。只要盛乐坊的人一不留神,他便会想尽一切方法从盛乐坊逃走,然而每次还没有逃出多远,便又被抓回来。每次被抓回来,总免不了一顿皮肉苦吃。
身为舞伶,对身体的要求很重要,若是身体被打的遍体鳞伤,会影响之后的登台献艺。所以最初一两回,大乐师手下留情,并未重罚,可不想楼玉中一而再再二三的从盛乐坊逃走。这样看来,楼玉中便是不识好歹,最终惹恼了大乐师。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从还是不从?!”
“不从!不从!死也不从!”小小的楼玉中拼尽所有力气衝着大乐师吼道。
大乐师失去了耐心,着人挥起鞭子狠狠地抽了他。他挺直小身子板就是坚决不低头。那一次,他的后背被打得浑身是血,皮开肉绽,奄奄一息的被扔在了禁闭室里。大乐师命令全乐坊上下,不准给他送吃的和喝的。
通常这种手段,都是青楼妓馆用来对付那些刚卖进来不听话的姑娘和良家妇女们。伶人馆里的伶人地位并不比青楼妓馆的女子高。有时候为了管教那些被贬作官婢不听话的官家女眷,通常也会使用这种手段。大乐师之所以这么做,也是为了让他屈服,乖乖听话,将来好好赚钱。
就在楼玉中以为自己快要死的时候,一个瘦小的身影偷偷拿着半个馒头和一壶水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这个小小的身影便是季如月。
盛乐坊里与楼玉中年纪相仿的童伶有很多,其中最惹眼出色的,便是季如绵与季如月兄妹。兄妹二人不仅能歌善舞,还精通音律与诗词歌赋,才华不在楼玉中之下。季如绵天生一副好嗓音,于七岁时便扬名整个武昌。
季家世代为倡,季氏兄妹早已习惯了盛乐坊伶人的生活。
季如绵长楼玉中三岁,季如月长楼玉中一岁。
“先喝一点水吧。”季如月将晚膳时偷偷藏起来的水和馒头喂进他的嘴裏。
楼玉中用尽仅余的力气一把将季如月手中的水和馒头打翻,一双美目瞪着季如月,不肯吃食。他想过了,他宁愿饿死,也不想在盛乐坊成为一名下九流的伶人,玷污了楼家,玷污了父亲的一世英名。
季如月也不恼,想要替他的伤口换药,但楼玉中并不领情,让她赶紧走。就在季如月不知如何是好之时,替她守在门外的哥哥季如绵也摸了进来。
“他拿你的好心当作驴肝肺,根本就是不识好歹。你管他死活?”季如绵一进门便瞧见妹妹辛苦从晚膳中偷偷藏的东西被楼玉中糟蹋了,便气不打一处来。他可没有季如月那么温柔好脾气,就衝着楼玉中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都已经家破人亡,沦为下贱的优伶,能活着就不错了,还当自己是曾经的官家小少爷。真是可笑至极!”
季如月让哥哥闭嘴。
季如绵觉得季如月就是多事,偏偏不肯闭嘴收声:“他想死,你让他死好了。反正他死了,没有会在意他楼家上上下下其余人的性命如何,也不会有人再去为他父亲沉冤得雪。反正他就是个废物,像他这种废物早死晚死都得死。”
季如月道:“哥,你怎么这样说话?他还是个孩子。”
季如绵回道:“搞得你和我好像都不是孩子似的。起码我知道活着比什么都好。而他,就是个废物。”
楼玉中当下眼泪刷刷地流了出来,身受重伤,本就虚弱的他一下子便哭晕了过去。
季如月瞪着眼责怪季如绵冷血,没人情味。
季如绵也没想着自己这么随口一说就刺|激到人,明明是个男儿身,却娇滴滴的跟个娘们似的。若不是妹妹见他可怜,他才懒得多看一眼这个废柴。
季如绵被季如月压着守在楼玉中的身旁,直到他醒来。谁知半夜的时候,楼玉中便开始发烧,两个孩子手忙脚乱地照顾着,一个打冷水,一个不停将湿布盖在他的额头上。楼玉中不停地呓语,口中叫着爹娘。
季如绵见到楼玉中昏迷时的惨样,也终于心软,知道自己方才那一方话确实是重了些。当楼玉中再度醒过来时,季如绵一改先前的态度,向他道歉,并安慰他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说来也怪,季如绵的一番骂话与安慰,激起了楼玉中求生的欲望,至少在没有亲手除掉害自己家破人亡的奸人之前,他是决计不可以死。
季如绵被季如月差去膳房又偷了一些吃的。
被关在禁闭室里一天一夜,又饿又渴的楼玉中接过食物后,便开始狼吞苦咽。就这样,依着季氏兄妹照顾,楼玉中活了下来。
季如月不仅想法子偷藏饭菜,甚至慌称自己受伤,从最宠她的教习嬷嬷那里弄来了去疤痕的药膏。据说这药膏是古法的秘方,因为她们舞伶在练舞时,时常会因为一些高难度的动作而受伤,所以这药膏只要抹了之后,就不会留下疤痕。
清凉的药膏抹在楼玉中的后背上,令他舒服不少。他开始对季如月心存感激。
世上就没有不透风墙。
季氏兄妹偷拿饭菜的事隔了两三天就被大乐师知道了。大乐师一见是自己悉心培养最优秀的两个童伶,便气得要将这季氏兄妹二人也一并罚去关禁闭。
楼玉中拖着病体,跪在了大乐师的面前,低声下气地哀求:“请大人不要责罚他们兄妹,要罚就罚我吧,都是我的错。我愿从此听从大人的教诲,再也不犯错误了。”
大乐师一见楼玉中服软,心裏别提有多高兴,当下命人去找全城最好的大夫回来给楼玉中治疗伤口,命膳房做好吃的给楼玉中养养胃。虽然大乐师也恼季氏兄妹二人不听话,但看在功过相抵的份上,便也只罚了季氏兄妹二人当晚跪在习舞场,不许吃晚饭。
孩子的生长能力相当好。
没过多久,楼玉中身上的伤口愈合,疤痕也逐渐消失退去。
从那以后,楼玉中真的没有再逃跑,乖乖的听从大乐师的话,接受盛乐坊教习指导。
季如绵精通音律,擅长作词曲,且天生一副好嗓音,而季如月身姿轻盈柔软,擅舞,但楼玉中在舞技上更有天赋。季如月每天都会拉着楼玉中一起习舞,而季如绵是一个最好的伴乐。只短短的三年学习,楼玉中便超越了盛乐坊所有同龄人。因为长得比女子更为娇媚,所以常常女伶扮相。
大乐师对他的表现十分满意,却也不急着让他登台献艺,依旧让他和其他舞伶们在一起练习。
季如月打心眼里喜欢楼玉中,每天除了睡觉,都会粘着楼玉中。弄得楼玉中总是被盛乐坊其他同龄的童伶取笑。他问季如月当初为何会好心地救他?季如月毫不犹豫地回答是因为他长得好看,他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孩子。
季如绵觉得妹妹有病,虽然心裏一边鄙夷着妹妹如月,可每回见到楼玉中,也总是忍不住将视线投在他的身上,不得不承认,这个小白脸长得可真是好看,比自己的妹妹还要水灵。
楼正远去世的第二年,老皇帝因为滥服丹药,终于驾崩,未久新帝即位。
老皇帝驾崩消息传来的那一天,楼玉中哭了,当天晚上还做起了恶梦。其实自从他到了盛乐坊之后就常常做恶梦。当初那三天的禁闭更是给他心裏留下了一道永远挥之不去的阴影。他常常在梦中梦见父亲含冤吊死在狱中,梦见楼家被抄,楼家上下一片哀号,兄弟姐妹的哭声一直在萦绕在耳畔……但无论梦见什么,禁闭室那三天里的恐惧与黑暗都会随之而来,令他浑身冰寒发抖。
有好几次,季如绵发现他半夜恶梦,身体团成一团,不停地颤抖,满脸泪痕,口中不停地呓语叫唤着爹娘。起初,季如绵懒得理他,但是季如月每天在他耳边叨唠,让他好好照顾他,如同魔咒一样在季如绵的脑海里徘徊着。
白日里,老皇帝的死讯令他又哭又笑,到了夜里他又开始恶梦。季如绵和其他同屋的童伶们被楼玉中的哭声惊醒。大伙儿虽然习惯了楼玉中经常做恶梦,但偶尔也会觉得这人真麻烦,可是拿他也没什么办法,只能集体将他赶到拐角的位置。因为季如月喜欢楼玉中的关系,季如绵也被迫一同被赶到拐角。
季如绵瞧见他又团成了一团,便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不管同屋其他人,像哄孩子一样嘴巴里哼着儿歌。一首接着一首,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平静下来,整个人窝在季如绵的怀里,像个受惊的小兔子,慢慢地沉睡。
也是这一夜开始,楼玉中对季如绵有了改观,看他不再那么讨厌。
楼玉中十一岁那年,季如绵十四岁,季如月十二岁。季如绵已长成一个俊俏的翩翩少年郎,有一副好嗓音,每次登台座无虚席,在武昌城内小有名气,惹得好多姑娘家喜爱。季如月如同她的名字一样,落得闭月羞花,成了盛乐坊第一美人。而楼玉中依旧唇红齿白,肤若凝脂,若是着了女装,甚至比季如月还要美上三分。关于楼玉中的长相,一直以来,是盛乐坊伶人们茶余饭后的一个闲聊话题。所以楼玉中有段时间排斥女伶扮相。
大乐师说历来出了名的舞伶女多数都是男人扮的。
季如月总是笑着安慰他,即便他是个女人,她也会喜欢他,还说将来要嫁给他。每次一说到这个话题,楼玉中不敢接话。这一点,真是令他苦恼。
一日,依如往常一样练习,平日里负责的教习却告诉他们,过几日要去城东何大人的府上献艺,要他们打起精神来,不可怠慢。
所有童伶一听到这个消息,脸色煞白,尤其是舞怜们。
楼玉中奇怪,不过是跳舞献艺,在盛乐坊登台和出门献艺有什么区别么?怎的大家脸色都跟死了人似的?
教习开始挑选领舞人选,他看了一眼楼玉中,视线一闪而过,当看到季如月时,便道:“就你了。”
小伙伴们一听季如月被选中做了领舞,一个个暗暗舒了口气。
季如月却面如死灰,顿时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一下子滚了出来。
楼玉中不明所以,开始安慰她:“能当领舞,你应该高兴呀,将来也会会有机会去殿前献艺呀。”
季如月不停地摇头,眼泪不停地往下掉落,什么也不肯说。他急得没办法便去找季如绵,季如绵一听,也不吊嗓子了,拔腿就去找大乐师。没过多久,便回来安慰妹妹,让她放心,有哥哥在,会与她同行。这时,季如月才稍稍缓和了一些,不再哭鼻子。
去往何大人府上的当天,季如绵一直守在季如月的身边,楼玉中不在献艺的名单之中,和年纪稍小的童伶一起留在盛乐坊内如平日一样练习。
楼玉中一直不明白,为何小伙伴们一听到那个何大人,脸上个个面如死灰,仿佛何大人家府上是炼狱,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当楼玉中看到季如绵的时候,季如绵趴在床上,脸色苍白,如墨的双眸紧闭着,眉心深锁,似在承受什么难耐的痛苦。他整个人像是被人用过重刑似的,嘴唇毫无血色。季如月哭着想要留下来照顾哥哥,教习嬷嬷却以男女有别为借口,强行硬拉着她离开。
因为同屋,平日里楼玉中与季氏兄妹走得最近,这照顾季如绵的担子自然落在了楼玉中的身上。其实根本都不用人指派,念着季如绵往日对他的照顾,他也会照顾他。
楼玉中掀开被子,撩起季如绵的衣衫,他的后背上伤痕累累,被弄得青一块紫一块,腰侧还延伸着几条鞭痕印子,想来这鞭子是抽在了他的胸前。楼玉中想着,这样趴着胸口的伤应该也很痛,让季如绵翻身过来。季如绵哼哼,依旧趴着。
当他为他上药的时候,退下他的亵裤,看到他的后|庭肿得老高,周围一圈的血慢慢在结痂。他终于知道他为何忍着胸前的疼痛,也不愿翻身过来。
楼玉中问同行的两个童伶怎么回事?两个人吱吱唔唔不肯说,说是大乐师交代了不准乱说话,其实具体什么情况,他们也不是太清楚。只知道他唱完了曲就被带下去了。
后来还是隔壁屋一位年纪稍长一些的伶人私底下悄悄地告诉他,季如绵被那位何大人的父亲折磨了整整一夜,人被抬出来的时候,全身淤青,下身全是血,大夫清理伤口的时候,听说那裏面清理出来许多不知是什么瓷质器皿的碎渣。这条小命能保住,算是季如绵命大。
楼玉中的心顿时纠了起来,一时没忍住,眼眶子又红了。难怪大伙儿一听去何大人的府上都那么害怕,难怪季如月一直在不停地哭,含糊地说着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季如绵似是听到他的哭声,忽然睁开眼睛,虚弱不已,却强撑着笑道:“你怎么又哭了?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我就是难过。”楼玉中抹着眼泪,“你是不是惹何大人的父亲生气了?”
“没有……那死老头子开心得很呢。”
“你骗人!你平日里看着比我聪明比我机伶,其实脾气比我还倔。若不是惹何大人的父亲生气了,怎么会被打成这样?”楼玉中一边哭着,一边给季如绵上药。
季如绵只是苦笑着,闭上双眼,没有搭理楼玉中,因为他总有一天会明白,这些都是代表什么。
此后,季如绵会经常被邀去何府独自献唱,每次回来,都是惨不忍睹。而楼玉中每次照顾他的时候,都要哭着鼻子劝他别再惹何大人的父亲不高兴。每次季如绵什么也不说。
让楼玉中还觉得奇怪的事是,只要季如月被选中当领舞,季如绵都会跟着一起去。每一次季如月回来,都会特别的难过,说自己对不起哥哥,欠哥哥的一辈子都偿还不了。楼玉中傻傻地以为,身为童伶的领舞,是件很了不起的事,却不知道“领舞”二字意味着什么。
约莫过了半年,何大人的父亲死了,据说是暴毙而亡。死的时候,房间里还有藏着两个小孩子,浑身都是伤。后来那两个小孩的下落如何,没个确切的说法,有的说死了,有的说拿了笔钱走了。
楼玉中常常听盛乐坊的人骂何大人的父亲是个禽兽都不如的烂人,死了是老天爷终于看不下去收了他。那个时候,他还不明白大伙儿骂何大人父亲的真正意思,他什么都不明白。
正是十三岁那年,他的舞技一日比一日精湛,虽然只有十三岁,但是身形与成年女伶无异,但大乐师始终不让他登台。他一直也不明白其他童伶早早地就登台献艺了,为何总是轮不到他?他已经很刻苦努力了,每天睡得也都是最晚的一个,为何他还是不够格?
季如绵听到他这些困惑,似笑非笑,只对他说了一句,晚一天登台,你也就多能睡一晚好觉。他还是不明白。
直到有一天,终于也轮着他了,他才知道,季如绵和季如月遭遇的一切都意味着什么。他彻底就是个白痴傻子蠢货。
这一天,盛乐坊收到一封信,说是过几天将要从京城来一位姓贵客。那位贵客特意指明要季如月去别馆为这位大官献艺。据说这位贵客特别喜欢季如月,每回从京城过来,都要请季如月单独去别馆献艺。季如月虽然不情愿,可也不敢违抗大乐师的命令。教习嬷嬷再三叮嘱季如月,要她打起十二分精神,切不可怠慢,好好招待这位大官。
这一次,季如绵也沉默了,没有像之前一样站出来,说是去替季如月献艺。而是眼巴巴地看着妹妹每天都会拉着楼玉中练习到很晚。不论他怎么问,这兄妹二人总是什么也不说,看着他的眼神都很茫然。被问烦了,季如绵便会说,你早晚都会知道的。
楼玉中看得出来季如月自从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就再也没有开心过,虽然每天拉着他练舞,但明显心思一点儿都不在身上。终于,季如月终于累倒了。在那位贵客来的当天又不小心便染了风寒,在临近去别馆的时候,一下子倒了地上。
楼玉中刚好在一旁,因为每日陪着她一起练习,他也知道她的身体状况,正担心她能不能撑得住,谁知人说倒下就倒下,急得他拔腿就要去找大夫,谁知却被拦下。
眼看着没人登台,季如月又是那位贵客指明要的,大乐师也不敢擅自换人,生怕惹恼了那位贵客,一时间拿不定主意。不知谁忽然提议,楼玉中不是在么?让楼玉中上呀。
这孩子不仅长得漂亮,身段好,虽然没有登台的经验,但就平日里练习看来,这舞技绝不在季如月之下呀。大乐师一听,立即拍手赞成。于是,这献舞的差事就落在了楼玉中的头上。
大乐师让人将楼玉中仔细打扮一番,扮作女伶的模样。若不是盛乐坊的人本就知晓楼玉中是个男儿身,就凭他这一身装扮,任谁也瞧不出来。
楼玉中有些排斥。教习告诉他,这位贵客位高权重,若是得罪了,这盛乐坊上上下下都要跟着一起倒霉。若是不想看着季如月被责罚,他就乖乖地听话。平日里,季如月待他绝对没有话说,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一定先想着他。这次她病倒了,换作朋友,他理应帮这个忙,于是乖乖听话让嬷嬷在他的脸上上妆。
一路上教习不停地叮嘱他,那位贵客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切记不可顶撞。
楼玉中心裏忐忑不安,原本以为自己第一次会在盛乐坊的台上为众人献艺,可这却到了别馆,万一要是自己跳得不好,惹了这位贵客不高兴该怎么办?
他按教习的吩咐,戴着面纱,舞了一断剑舞,英姿勃发,气韵非凡。令那位贵客不禁站起身来为他拍手叫好。他不禁松了一口气,第一次献艺,生怕跳砸了。
那位贵客赏了他一杯酒,他跪着上前,正想着喝完那杯酒便可以离开了,不想那位贵客一把抱住他,淫笑一声道:“我的心肝小月儿,可想死本王了。”
楼玉中惊恐万分,手中的酒杯骤然落地,杯中的酒水洒了那人一身。
那位贵客丝毫不介意,一把揭开了他的面纱,不禁一怔。
“不是小月儿。”这天下间竟然还有比他的小月儿还要美上三分的人,贵客的眼神一下子飘乎起来,脸上猥琐淫|糜的笑容更浓了。
楼玉中立即跪在地上,颤着声道:“如月她病了。所以小的前来代她,还请大人恕罪。”他连着磕了几个响头。
“男儿?!”贵客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地神情。
“小的……小的……小的惶恐,请请……请大人恕罪。”楼玉中几乎是脸贴在地上不敢抬起。
那贵客犹疑了。
就在楼玉中以为这位贵客将要放过他的时候,谁知他一下子衝着他扑了过来,将他按倒在地上。
“男儿就男儿,也许别有一番滋味呢。哈哈哈——”这位贵客伸手便将他的衣襟扒开,“细皮嫩肉的,本王最喜欢了。”
这人究竟要对他做什么?他十分害怕,隐隐约约总是觉得他想的那种可怕的事情即将要发生在他的身上。可是他是个男儿身啊,是个男儿啊,为何也可以……
这位贵客力气极大。虽然身为男儿,十三岁的楼玉中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无论他有多害怕,想尽一切办法想要逃离,却始终力量敌不过,直到后|庭传来的刺痛让他痛不欲生,直接昏死过去……
他终于明白了,为何伶人会被世人所瞧不起,被与青楼妓馆的姑娘们相提并论,被骂下九流,是因为就是啊。在盛乐坊里的伶人们,便如同青楼妓馆里接客的姑娘们,且无男女之别。
大乐师不让他轻易登台,不让他出门去达官贵人的府上献艺,不是因为特别喜欢他爱护他,而是要将他的价位捧高,好大捞一笔。京城里来的那位贵客,不仅不能得罪,而且能给盛乐坊带来很多好处。
楼玉中犹如一个破布娃娃一样。醒来的时候,季如月正坐在他的床头,一双美眸哭得又红又肿,不停地自责:“对不起,玉中,我不该生病的。是我害了你。我对不起你……要不是我忽然病倒了,你也不会……呜呜呜……我为何早不生病晚不生病,偏偏要在这个时候生病?对不起……玉中,我求你,我求求你,你开口跟我说一句话好么?我求你……”
楼玉中看了她一眼,什么话也都没说,便将头扭向一边,不看她。在经历了那一场恶梦之后,再看到季如月,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灰暗的。他应该在那一场劫难中随家人一同死去才对。
屋子的门忽然被从外“怦”地一声从外用力的撞开。季如绵冲进屋内,一把拉起季如月。季如月哭着死活不肯走,“我不走!我不走!玉中他不理我,他还没有原谅我,我不能走,我不走……哥……哥……我求求你,我不能走……哥……”
季如绵强行将季如月拉出了屋子,季如月一下子瘫在了地上,哭得十分伤心。
季如绵的声音传来:“这根本就不是你的错!这都是他的命!也是你和我的命!这裏所有人的命!”
季如月哭着说:“正是因为我自己经历了,我才知道哥哥替我承受了多少,他替我承受了多少。我之前害了你,如今又害了他,我情愿这一切由我来承受。往后,我再不会让你们替我来承受了。”
“如月,你听我说,这件事与你无关。即便你不生病,他也总有一天要被迫走上这一条路。”
“哥,你知道我为何却独独喜欢他么?不是他长得漂亮,这裏的人长得都漂亮,而是他干净,特别得干净。看着他,我就想起以前还是干净的自己,我就觉得很快乐。而今,是我害了他。”
“干净?试问这个大院里,只要是做我们这行的哪一个能干净?”
“呜呜呜……”
楼玉中在屋内听着他们兄妹二人的对话,悲从中来,咸涩的眼泪从眼眶里一下子涌了出来。
干净?什么干净,他明明就是蠢!干净,这个词放在他的身上就好比干净的水被扔了一把黑乎乎的泥土。原本以为抛头露面已经有辱楼门,却不想某一天,他居然还要走上倡伎这一条路。他自小喜欢的音律,渐渐视为生命的舞蹈,如今却成了他为了要讨客人欢心卖身生存的手段。
就这样,他如死了一般整日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谁也不理睬。任凭季如月如何在床前哭着唤他,他动也不动。
季如绵担忧着妹妹,白日里还要练习,晚上衣不解带地看着他,却也没能让他开口,每日里疲惫不堪。
五日后,那位贵客又差人前来盛乐坊送信,让季如月和楼玉中两个人同去别馆献舞。再得知那日之后楼玉中便病倒了,那位贵客满脸不屑,责怪盛乐坊没有好好调|教人,即当了伶人,还要寻死寻活的,简直是贻笑大方。
盛乐坊的大乐师可不敢得罪这位贵客,这可是当今皇上的亲叔梁王,位高权重,只要弹弹手指头,叫他们整个盛乐坊生,那便是生,叫他们死,那便是死。梁王是相当中意季如月,有意带着季如月一同回京。所以,大乐师再三叮嘱着季如月一定要好好伺侯着,将来若是能进王府,哪怕就是做个侍寝丫头,也比留在这裏好。
盛乐坊的大乐师可不敢得罪这位贵客,这可是当今皇上的亲叔梁王,位高权重,只要弹弹手指头,叫他们整个盛乐坊生,那便是生,叫他们死,那便是死。梁王是相当中意季如月,有意带着季如月一同回京。所以,大乐师再三叮嘱着季如月一定要好好伺侯着,将来若是能进王府,哪怕就是做个侍寝丫头,也比留在这裏好。
其实,无论盛乐坊的人说什么,对季如月来说,都毫无意义。因为她最喜欢的人在慢慢枯萎。
眼看着楼玉中一天比一天消瘦,任凭盛乐坊的人想尽了法子,都无法令他进食。他又回到了当初刚来的那个他。大乐师一气之下,让人将他扔去了柴房。爱死不死,白瞎了砸在他身上的银子。
就在楼玉中以为自己快要解脱的时候,季如绵又出现了。
他端着一碗温热的米汤来到柴房,并没有像之前一样急着喂他,而是将他抱起来,抱在怀里,双手暖着他冰凉的手。
“你知道么?如月……她走了,去了京城的长乐坊。临走的时候,我问她要不要来看看你,她摇了摇头,头也不回的走了,应该以后难能回来一次了吧……”季如绵赤红一双眼睛,哑着嗓音,哽咽着接着说,“有好几次,我真想把你给弄死了算了。你死了,她就再也不会受你的折磨她了。我只有这一个妹妹,也只有这一个妹妹,从小与她相依为命。她为了避开你,让你能够活下去,接受梁王的安排去了京城的长乐坊……”
“我一直守着她,护着她,就是不希望她遭遇我遭遇的那些。可我不能每次都那么及时挡在她前面。有时候,我想哪怕就是晚一点,再晚一点,或者能守一次就一次。只要我活着还能护着她,我就一定会做。这就是我为何在遭遇了这些事之后,还能坚持活下去的原因。因为我还有我的家人要守护。而你,这么多年来,除了享受别人吹捧你的舞技之外,你为自己的家人做过什么?即便你家破人亡,可你有想过,你为死去的他们做什么?你什么都没有,你从头到尾就是个懦夫,你口口声声说活着要为自己的父亲你的家人报仇,可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一心等死的懦夫。”
“你知道么?我第一次遇到客人之后,这裏的人是怎么对我说的?他们说,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盛乐坊的所有人啊,个个都要走这条路,走习惯了就好,硌脚的路也会变得平坦。习惯个鸟!都他妈的一个个放狗臭屁呢!所以,你终于明白什么是伶人了么?想想你当初安慰我的那些话,是不是觉得很恶心?要不是当时我疼得实在没有力气跟你杠,我真恨不得将你的头一把按在地上,让你好好啃啃土。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种把白痴当天真的蠢货?!”季如绵说着说着就笑了,然而笑声里却带着隐隐的哭腔。
“我将那些人渣畜生的背景身世全都记了下来,包括日子、时辰、次数、地点和方式,每一笔账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这些账,我早晚会讨回来,我流过的每一滴血每一滴泪,受过的每一丝屈辱都会叫他们千倍百倍的偿还。我对天起过誓,总有一天,我要将这些糟蹋我和如月的畜生,都踩在脚底下,让他们比狗都不如,永世不得翻身!所以,我绝对不会像你这样,说他妈的放弃自己的命放弃自己的命。我必须要活下去!”
得不到楼玉中的回应,季如绵也慢慢泄了气,忽然软了声音,哭着说:“楼玉中,算我求你,我求求你,你醒过来可好?我求你醒过来吧!如月已经离开了,如果你也走了,我不知道我一个人留在这裏,究竟还有什么意义?要么你就把如月还给我,你把她还给我……”
季如绵温热的眼泪滴在了楼玉中的脸上,一滴又一滴,那轻落敲打皮肤的触感一点一点唤醒了楼玉中。他以为自己早没了知觉,很快就可以与家人团聚。可是季如绵一直在他耳边说的话,一字一句都烙进了他的心裏。他其实没有怪季如月,也没有恨她。他只怪自己太软弱,太无能。回想起当初他劝慰季如绵听客人的话,别惹怒客人的话,便会觉得自己有多恶心就有多恶心。他究竟还有什么活着的意义,他根本不知道。他觉得自己是个十分肮脏的人,根本不配活在世上,活在世上一天都是污了楼家。
但季如绵最后的哀求,又直击着他的心底深处。若不是他这样,季如月也不会被迫离开这裏,离开一直爱护她的哥哥。都是他的错……什么都是他的错啊……难道他一个人不想活下去,还要逼着别人跟着他一起活不下去么?
原本已经干涸的眼泪又溢出了眼眶,胸腔中积聚的悲痛让他根本无法透过气来,胸腔不停起伏,喉咙里呜咽的声音断断续续,轻得听不真切。
季如绵看到他有了反应,眼泪落得更凶了,“你醒了!你终于醒了!我大概是受你和如月两个人影响太多,竟然他妈的也像个娘们一样,哭成狗。”
季如绵哭了一会儿,擦了眼泪鼻涕,慢慢将他向上托了托。用干草垫在他的后背,让他躺得舒服些,然后将米汤一点一点送进他的嘴裏。
“就当老子上辈子欠了你,所以这辈子要受你折磨。吃吧,吃吧。”
他蠕动着干涸的嘴唇,慢慢一点一点吮吸着米汤。
季如绵的眼睛还红着,却也忍不住笑了,“你真是个……冤家!”
说到这裏,阿怜的脸上早已布满了泪痕,也顾不得什么,抓着芋圆的猫脑袋就把自己的眼泪擦干净。芋圆第一次这么乖,没有跟她杠。
楼玉中在说到这些记忆的时候,阿怜听着特别难受。她感同身受,做乞丐那些年头过的日子,绝好不过他们这些表面风光的伶人。这也是为何,她总是会打扮成一副男孩子的模样,每天晚上睡觉都会提心吊胆,生怕自己是女儿身的事情被人知晓,她会变成和那些命运悲惨的女孩子一样。
奎河沉闷着,表情凝重,不敢说话了。就连平日里废话最多的芋圆也没有插嘴。气氛一时凝结,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倒是楼玉中先开了口,打破了僵局。他笑着说:“你们都别这样一副表情,就像季如绵说的,遇到的多了,也就习惯了。原来硌脚的路走多了,都会觉得平坦了。”
芋圆终于憋不住,道:“那你和季如绵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会掉进河里?”
阿怜望了一眼镜子,镜子里“她”的眉心又拧了拧,似乎下面的故事让楼玉中没世难忘。
在季如绵的悉心照料下,楼玉中又一次活了过来。这一次,他似乎一下子成长了许多,脸上再没了以前那种稚气天真,取而代之的是种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成熟沧桑。人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除了季如绵谁也不交流。虽然对大乐师及整个盛乐坊的管教都恭恭敬敬,看不出来和以前有什么不同,但是季如绵都知道楼玉中再不是以前那个楼玉中了。
大乐师可管不了这么多,只要他乖乖接受,愿意接受伶人皆倡这个事实,乖乖地给他赚钱就行了。
楼玉中的身体一恢复,大乐师便安排他正式登台。那一天,他扮作女伶表演的是白纻舞,作为领舞的他,相貎出众,身姿轻盈,犹如仙女下凡,一下子在武昌城引起轰动。引得武昌城内各个达官贵人争相捧着银子前来欣赏他的舞蹈,可大乐师总是故意将他掖着藏着,引得那些达官贵人心裏痒痒,砸得银子翻了几番。
经历完第二次生不如死之后,楼玉中坐在沐浴桶里一直拼命地搓着身上的皮肤,直到将皮肤搓破,水变得冰凉刺骨,他还是不肯起来。最后季如绵忍无可忍破门而入将他从凉水拉了出来。他又一次软弱地哭了,他以为他活过来了,就不会在意这些,但是再经历一次,他还是受不了,觉得对不起楼家,对不起生他养他的爹娘。
季如绵之前在他还没被扔进柴房之前,就骂过他,听他又这么自责,便又一次骂道:“对不起楼家?你们楼家都已经被抄了,早就不存在了,就算是污辱门楣了又怎么样?他们都不在了,谁能看得见?你即认为有污楼家的门楣,你以为你真死了,就真的有脸去见你们楼家的人么?”
所以,他楼玉中连死得权力都没有……之所以还能苟延残喘地活着,是因为他根本没脸下去见楼家的列祖列宗。
他也学习季如绵那样,将那些人渣畜生的背景身世也一一记下来,也许有一天,他可以像季如绵说的那样,将这些渣渣统统踩在脚下。
在经历了屈辱的第三次,第四次……之后,他居然也渐渐习惯了,不会要死要活,不会再懦弱地哭泣。除了每次回来,都要坐在浴桶里至少泡上一两个时辰的习惯延续下来。
后来,季如绵发现了他这个习惯,索性拉着他去城中最好的汤池里泡汤。
水气漫漫,令他整个人身心都放松下来。他闭上双眼,将自己整个人都没入水中,感受水的热力将他整个人包裹而窒息的感觉,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当自己死过了,出了水面,便是新生,抛开以前的种种,放弃季如绵所说的矫情自尊……
季如绵以为他又想不开,迅速滑过来,一把将他从水里捞起来,“你又干嘛?是不是想死在这裏面?”
楼玉中突然被从中里拉出来,一双美目因惊吓而瞪得老大,不停地咳嗽,“我只是……想泡一下……而已……咳咳咳……”
“泡一下,要这样泡吗?还你是想坑人家汤池的老板么?”季如绵双手紧紧地抓着他,脸部神情紧张,幽黑的双眸里满是担忧。
楼玉中吓得没敢说话,水珠顺着他的头发一滴滴滑落,布满了巴掌大的小脸,然后顺着削尖的下颌滴入水里,令他整个看起来无助又虚弱。
氤氲的水气四处弥漫,两人这样面对面,四目相对。一时间,这小小汤池的气氛也一下子变了味。
不知过了多久,季如绵终于缓过神来,双手用力地推开他,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上池岸。
楼如中听到自己的心跳加速,脸颊、耳朵都跟火烧似的,大概……方才被季如绵吓得吧……
那次泡汤之后,季如绵有很多天都没有理他,直到他醉熏熏地从外面回来,一脚踹开他屋子的门,用手指着他的鼻子,口齿不清地道:“你的命……是老、老子救下的,你以后奏是要死,得得得……要经过老子的同意,老子……”
他的话没说完,就压着他醉倒床上睡着了。
大约也是从那一晚开始,笑容又重新回到了楼玉中的脸上。
他和季如绵成了盛乐坊的两个招牌,盛乐坊因他二人,每夜爆满。大乐师笑得每天都合不拢嘴巴,给他们两一人安排了一间上好的厢房,并找了小童伶贴身伺候着。
两人经常一起喝酒喝到天亮,吟诗作对,论音律共舞,一起开怀大笑……每次被大乐师发现,季如绵都会被骂得狗血喷头。后来怕季如绵毁了嗓子,他便强迫季如绵以茶代酒,季如绵乖乖听了他的话。这大概也是他在盛乐坊多年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可是快乐的日子终是不长久,他又开始迷茫。
季如绵莫名染了个坏习惯,那便和一些男优们一样喜欢上青楼找鸨姐儿,或是与女伶幽会,甚至偶尔还会与一些寻常人家的女儿私会……
他不停告诉自己要能理解季如绵的变化,毕竟这是生为成年男子的正常生理需求,可是心裏就跟生了刺似的。他甚至也强迫自己去尝试和其他男优一起去青楼,然而当鸨姐儿光溜着身子压在他的身上时,他却吐了,吐得那鸨姐儿一身……
此后,他只要闻到季如绵的身上带着胭脂水粉香气,便会心生作呕。他试过很多次,在其他男优的身上闻到这种脂粉香味,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最多觉得难闻,只有他自己单独面对女人,尤是从季如绵的身上闻到属于女人的胭脂水粉香气,会吐得不成人形。
于是,他一碰女人便会吐的事一下子在武昌城里传开了。街头巷尾都在传他楼玉中其实是个不能人道的阉人。他笑而不语,好像能把女人压在身下是件多了不起的事是呢。他根本不在乎。
季如绵为了这事,和人干过很多次架。可是,却也从来不见他将身上的脂粉味洗干净后再见他,似是刻意留着香气。他每次一边吐着一边苦笑着看着季如绵,“我应该是投胎的时候跑太快了,所以投成了男儿身,若是跑慢一点,说不准就是个女儿家。”
季如绵为了这事,和人干过很多次架。可是,却也从来不见他将身上的脂粉味洗干净后再见他,似是刻意留着香气。他每次一边吐着一边苦笑着看着季如绵,“我应该是投胎的时候跑太快了,所以投成了男儿身,若是跑慢一点,说不准就是个女儿家。”
季如绵像是拍小狗似的拍着他的脑头说:“是啊,你要是女儿家,我就娶你回家当婆娘。”
他的眸光陡然闪亮,却又因他的另一句话,顿时星火都灭了。
他说,可惜,你不是啊……
也不知是他二人的名气太响还是运气太好,京城里突然来了调函,将他二人调去京城的长乐坊。大乐师一下子失去了两棵摇钱树,一下子哭倒大盛乐坊的大门边。
本以为到了京城长乐坊,就能见到季如月,谁知她招梁王喜欢,所以进了王府。
虽然见不到妹妹,季如绵并没有难过,反而替季如月高兴。
也是到了长乐坊,楼玉中才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在盛乐坊学的那些,在长乐坊根本不算什么,任何一个姿质中等的舞伶都能轻易地秒杀他。他终于又有了新的目标,即便是遭遇了各种排挤与白眼,但每日更加刻苦地练习,细细琢磨那些名伶的每一个神情与动作。
季如绵来了之后,当初被引以为傲的嗓音一下子变得平平无奇,竟被这裏的大乐师安排去了擦拭乐器的活儿,再遭遇了其他优伶的鄙夷排挤后,竟开始借酒消愁。
好几次被他瞧见,他强行从他的手中将酒瓶子夺下,“你是想毁了你的嗓子么?一辈子无法唱曲么?”
要知道在这裏可不比盛乐坊,大乐师可以任由他们两使性子。这京城的长乐坊,人才备出,稍有不甚,他们两只会成为这裏最底层的优伶,一辈子翻不了身,更别说将那些糟蹋他们的禽兽畜生踩在脚下,就是连盛乐坊都回不去了。
来京城究竟是对是错,眼前的路一片黑,谁也不知道会走成什么样。
“你至少还可以做你的舞伶,而我呢?一个声优,不能登台,每天只能被派去擦乐器!擦乐器你懂么?!你懂我的感受么?”季如绵用手猛捶着自己的胸口,然后用力地推开他,“你根本不懂!”
从一个众星捧月的高度一下子摔下来,季如绵一时无法承受,这种痛苦他觉得楼玉中没有办法理解。
楼玉中不是没法理解,而是他期待的从来就不是这些虚名。季如绵追逐的名利,对他来说,根本不及一份相濡以沫的简单情感。能让他对这尘世还有些眷念的也只剩下这仅有的一丝期盼。
“只要有机会,你总会能出人头地,如今就差一个契机。若是你连等候的机会都放弃,你当初激励我说的那些话算什么?你说过你不会像我一样轻易的放弃,我都没有放弃,你为何要放弃?你这是要放弃了么?”
“机会?你告诉我的机会在哪呢?我每天就靠擦那一堆死物,能有什么机会?那些达官贵人会看到我这个在台下擦乐器的伶人么?什么殿前献艺?我连进宫的机会都没有!皇帝连乐器都不会眈一眼,难道会特地跑来看我这个连脸都不露专门负责擦乐器的伶人?”
“不能唱曲,但你还会作曲,不是么?总有机会,能让皇帝听到你作的曲啊。”
“你是在说笑吧?”季如绵又灌了口酒,衝着他挥手,“去去去,你爱上哪上哪说教去,别来烦我就行。”
“季如绵!你清醒点行不行?”他一把夺下他手中的酒坛砸了。
季如绵急红了眼,“楼玉中,你是不是离了我就不能活了?”
“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你还真以为你女伶扮多了,就当自己是我的女人了?”
“你在胡言乱语说什么呢?!”
“我胡言乱语?你少在那里装了!我在说什么你心知肚明。我就是再被人糟踏作践,至少我还分得清我是个男人,你恐怕已经被人睡得连自己还是一个男人都忘了吧。”
“季如绵!你给我闭嘴!”楼玉中双拳紧握着,不仅气得浑身在发抖,就连手背上的青筋开始暴突,似要撑破皮肤裂开来。
“我就是不闭嘴!怎样?我有说错么?你和我是什么样的货色,需要遮掩什么?你要是个女人,我或许还能考虑娶你,将来老了作个伴。可谁叫你是个男人呢?我跟你这辈子都没有可能。你别痴心妄想了!你要是离不了我,有那方面的需求,你尽管说啊,我可以满足你啊。”季如绵说着便一把抱住楼玉中,嘴巴就往他的脸上凑去。
“原来你就是这样看我的……”他不仅心寒,全身上下都跟泡进了冰水似的,冷得在发抖,“亏你还记得自己是个男人!遇到一点小事就怂了,你根本就不配当个男人。季如绵,算我错看你了!”
他以为从小到大,这相伴这么久的时间,季如绵会与他心意想通,是兄弟,是朋友,是知己。他不敢奢望那份禁忌的感情,但至少不至被他看轻。别人怎么恶意羞辱他中伤他,他丝毫不会介意,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在他心底占满份量的人,原来有一天,也会像别人一样轻视他羞辱他。
“我怂?我不是男人?”季如绵摸着脸,冷嗤一声,“行!你楼玉中厉害!那你去拼啊!祝愿你早日拼成长乐坊最红的舞伶,从此飞黄腾达。我他妈的季如绵就是一坨屎!”
楼玉中失望地瞪着他了一眼,转身就走。
离了很远,都能听到季如绵嘶声力竭的酒话:“楼玉中,你有种!从今天起,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跟你老死不相往来!”
这一刻,楼玉中仿佛自己又回到了绝望的十三岁那年。与十三岁那年不同的是,他不会轻易再流泪了。
翌日,季如绵的酒醒了,意识到昨夜的酒后失言,前来与他道歉。
他冷冷地嘲讽:“不是我走我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么?老死不相往来么?”
季如绵忽地抬手就给了自己一个大耳刮子,一边不停地自抽一边道歉:“我季如绵是个烂人!我季如绵烂嘴!都是我季如绵不好!我季如绵对天发誓,以后绝不再惹玉中弟弟生气了。”
“好了!好了!”楼玉中到底心软,一把拉下季如绵的手。
多年的情意,相携相伴走到今日,不是三言两语就能道得清说得明。从小到大,争吵无数,也不会因为一次醉酒,就真的老死不相往来。
季如绵反握住他的手,又像以往一样没心没肺地大笑:“还是我们家玉中弟弟最善解人意!”
季如绵又重新振作起来,虽然不能再登台唱曲,但在楼玉中的激励下,开始潜心作词曲,并与他合作了《佳人无双》。楼玉中也为特地这首曲子编了舞蹈。只不过这首曲子始终没有机会在台上弹唱,楼玉中的舞蹈也没有机会向世人展露。
每日擦拭乐器,令季如绵对这些被他一时骂作死物的东西有了新的认识。他本就天赋很高,很快就受到了长乐坊大乐师的赏识,成了伴奏的琴师。他经常为楼玉中伴奏,楼玉中只要一跳起舞来,整个人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令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聚在他的身上。
季如月终于找到机会见到了季如绵与楼玉中。季如月再无了当年少女时的青涩稚嫩,多了一份女人的成熟妩媚。
三人再见,百感交集,抱头痛哭。
虽然季如月一直在梁王府里待着,但是并不如外界所传深受梁王宠幸。刚到京城时,梁王对她还有些兴致,时间一久,便索然无味,懒得多看一眼。她在梁王府与在长乐坊并无什么区别,梁王之所以留她梁王府,不过当她是个随时能用来以美色牵制人心的舞姬。
得知季如绵与楼玉中来到京城长乐坊,她想尽一些法子想要出来见上一面,无奈梁王府戒备森严,没有梁王的令牌,她根本无法离开王府。若不是用她仅有的身体做筹码与看守的士衞做了交易,她怕是此生都别想再见到季如绵与楼玉中。
楼玉中和季如绵听闻季如月过得如此遭罪,心中万分难过。
季如绵更是咬牙切齿,对天起誓,无论用什么法子,他一定会让妹妹离开梁王府那个魔窟。
楼玉中沉默了很久,终于说了一句:“你们有想过离开这裏么?离开长乐坊,离开梁王府,离开京城。”
季如绵道:“离开?回盛乐坊么?”
楼玉中摇了摇头,说:“哪里都不回,再也不做伶人,找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隐居起来,平平淡淡过完下半生。”
楼玉中面部神情平静,看不出一丝波澜。
季氏兄妹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季如绵说:“这根本不可能!从来没有听说过官伶能够成功逃走的。想想你小时候逃过多少次,想想从盛乐坊逃走的那些伶人的下场。我们这种人就算是死,也是官府的鬼。怎么可能逃走?要是被抓回来,那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
季如月紧抓着楼玉中的衣袖,道:“玉中,我没事的,我在王府其实也已经习惯了。”
楼玉中道:“算了,当我什么都没有说过。”
三人相聚未久,季如月便依依不舍地匆忙离开。
这一分别便又是许久未见。
日夜勤学苦练,楼玉中的舞技终于在长乐坊的舞伶中脱颖而出,有幸在殿前献艺,一下子备受皇帝皇后的赏识,封了个不大的伶官,一些喜于谄媚的官员都跟着前来送礼巴结。往往他连看都不看,将那些礼物原封不动的送回去。
季如绵总是骂他是傻子,大好的机会都白白浪费了。
他是不明白那所谓的是什么机会。如今,他唯一想做的便是想要将季如月从梁王府里弄出来,但仅凭他一个小小的图有虚名的伶官,力量却又是微不足道。
自从在殿前献艺之后,他与季如绵之间莫名有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季如绵不再与他深夜促膝而谈,不再与他一起共谱词曲。见着他的时候会恭敬地尊他一声楼大人。
楼大人……
这三个字听在他的耳朵里真是倍感刺耳。相依相伴这么多年,难道就是为了要听他叫他一声楼大人么?
偶尔无意间听其他伶人谈论,季如绵最近与乐府令大人的养女何碧云往来密切。
何碧云曾经救过皇后娘娘的命,是皇后娘娘的救命恩人,又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所以备受皇后娘娘的宠爱,常常受邀去宫中陪伴皇后娘娘左右。嫁过两任丈夫,一任丈夫身体孱弱多病,与她成亲一年未满年便去了,一任丈夫身强力壮,可惜去了边疆,死在战场上……皇后娘娘念她孤家寡人的可怜,一心想替她再觅找个如意良君,却因坊间传闻何碧云命带煞星,命里克夫,至今未再嫁出去。
就凭季如绵的手腕,若是想要讨一个女人欢心,让那个女人对他死心踏地,那是绝对手到擒来。更何况是孤身只影、独居闺房已久的何碧云,见到风流倜傥、丰神俊朗的季如绵自是犹如久旱逢甘霖。
楼玉中见过何碧云几次,何碧云虽嫁过两次,但正值花信年华,外表看起来柔柔弱弱,风一吹,人似要被风卷走,叫人怜惜。
明明是这样一个弱不禁风且不俱任何威胁杀伤力的女人,不知为何,楼玉中每次见到她,都觉得不舒服。她望着他看似温柔如水的眼神里似乎总是暗藏着一丝莫名的敌意。他不禁失笑,不知道她那莫名的敌意从何而来。
不知是因为何碧云的关系,还是季如绵的运气真的来了,从琴师开始慢慢的又能登台唱曲了。大乐师从最初对他的鄙夷也变成了赞赏有加。
楼玉中得知这些后,心无波澜,只是人变得更加孤寂,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不喜与人说话的日子。也不知怎的,渐渐的,皇帝皇后也不再召见他去宫里献艺,之前巴结他的各路人马在一瞬间全部都消失了。他也乐得清闲,每日里除了练舞,想得最多的便是如何离开京城,脱离伶人这个身份。
直到有一天,他终于实现了这个愿望,不用再当伶人,而所付出的代价便是他的生命。
那一天的傍晚,季如月突然从梁王府里偷偷跑出来找他,一脸的惊慌失措,像是个丢了魂的孩子一样无助,“玉中,你带我走吧,不管去哪里,只要能离开这裏就好。”
他一下懵了,问道:“如月,你这是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话慢慢说。”
她抱着头,惊恐的模样就像是个受惊的小动物,“玉中,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杀人?”他立即向屋外仔细张外,将门关上,“到底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今夜,梁王让我去跟前伺候,我伺候梁王喝了点酒助兴,谁知行房到一半,他便两眼翻白,口吐白沫……马上风了……我吓得不敢伸张,将他扶上床安顿好,便趁夜逃了出来……呜呜呜……”今夜的守衞刚好平日里与她私情,还不知道梁王出事,只当她又想念哥哥,便偷偷放她出了门,并叮嘱她天亮之前赶紧回来。
楼玉中眉心深锁,问:“你确定梁王没气了么?”
季如月眼泪止不住地向外直流,捂着嘴巴,拼命点头。她探过鼻息了,确定没有鼻息。
“你哥他知道这事么?”
季如月因为泪洗过黑眸变得格外晶亮,但是听到楼玉中问她季如绵是否知晓时,她的神情微滞,眼眸里带着一逝而过的厌恶。
“他不知道。我没去找他。”季如月一边哭着一边摇头。
梁王平日里专横跋扈,甚至可以当着当今皇帝的面拍桌子,与朝中大臣结怨也不少,他这一死,倒是遂了不少人的愿,但他毕竟是梁王。这事待到天一亮,他的死讯一旦传开,追查起来,季如月将必死无疑。
“玉中,我求你带我走可好?我们找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躲起来,谁也找不着。可好?”
楼玉中一时间犹豫了。
“你是不是怕我连累你?”
“我不是怕你连累我。我们两若是逃走了,如绵怎么办?即便要走,也得要带着如绵一起走。若是将他一个人丢在这裏,他必死无疑。”
季如月瞪着眼看着他,几近绝望地道:“他不会跟我们走的……”
楼玉中眉心微蹙,虽然心中已有答案,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为何就这么确定?”
“你知道为何梁王突然又要我伺候他么?因为何碧云故意在皇帝和皇后的面前说梁王府上有个舞姬,姿色过人,舞技绝伦,超越长乐坊的楼玉中。”
他微微拧眉,道:“所以之前都在说的梁王府的舞姬,说的就是你?”
季如月点着头,道:“我哥他为了荣华富贵,攀上了何碧云,如今两人合计,一心要我将弄进宫去。我并不想入宫,被梁王知道了,他突然大发慈悲,说只要我将他伺候好了,便愿意放我走。我想着只要不用入宫,就答应了,但是没想到……”
季如绵攀上何碧云,想要从此平步青云,飞黄腾达,楼玉中一点也不意外,但是想要利用季如月进宫达到目的,他是万万没有想到。他哑然失笑,真是讽刺!那个曾经为了妹妹如月,甘愿为她承受百般屈辱的季如绵哪里去了?究竟是他从来就没有真正的了解过季如绵,还是京城的纸醉金迷彻底改变了一个人,还是什么?他一下子变得茫然了。
“我若入了宫,那这辈子便是没有可能再见到你。我季如月不怕死。我死了没有关系,我最怕的是日后再也见不到你。”季如月一双幽眸饱含着泪水深情地凝望他,突然扑进他的怀中,紧紧地抱住他,“我一直知道你喜欢的人不是我。不过,没有关系,我喜欢你就好了。我不介意你喜欢谁,不管他是谁。只要能够陪在你身边,我就是死也没有遗憾。我真的受够了!我不想入宫,一辈子都见不到你……玉中,你带我走吧。我求求你!求求你!”
季如月抱着他,哭成了泪人儿。
楼玉中抬起手,轻轻地在她的后背拍了拍,以示安慰。
“就算要走,也要想好怎么走。不然还没出城,你我都要被抓着。”
“玉中,你愿意带我走了?你愿意丢下一切带我逃走?”季如月含着泪的黑眸里闪着星光,那是燃起的希望。
这是他欠她的,当年不是她的错,他却顽固地一心求死。若不是他一心求死,也不会将她硬生生地逼走,逼到京城来,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如今她又为了他,成了逃犯,即便他的心裏从未有过她,他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生来苦命而心地善良的女人就这么死了。
“嗯。我去简单收拾一下就走。你先别急,喝口水。”他给她倒了一杯水。
他本就不想再这样活下去,自上一次提议过,季如绵和她都没有应他,他便没再提过。季如绵与何碧云厮混的这些日子里,他早已看透,心也冷了,所以暗自联系了船家,想走随时都可以,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竟然这么快。
包裹银两他早就准备好了。他打开柜子,从中取出,又见到压在角落里皇上和皇后赏赐他的女装,便毫不犹豫地也装进了另一个包袱里。季如月来的匆忙,什么都没带,这一路她需要干净的衣物。
所有准备妥当,两人正要离开,这时有人敲门。
季如月担忧,楼玉中拍了拍她,示意她先躲一下。他拉开门,门外竟然是季如绵。
季如绵一见到他,便笑着扬着手中的酒瓶,道:“好久没有和你喝酒了,今夜想找你一起喝酒,所以就带着酒来了。”
楼玉中盯着季如绵的双眼看了又看,道:“你是不是打算送如月入宫?”
季如绵的神情微微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反问:“如月来过?”
楼玉中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想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什么。
“如月她在哪?怎么出了王府,都不来找我?”
季如绵半开着玩笑,开始往屋里找寻如月的身影,视线忽然落在圆桌上的包袱上,他转身看向楼玉中,“你还是决定要逃了?”
楼玉中平静地道:“如月出事了。”
“什么事?”季如绵挑眉。
“梁王死了。马上风。”楼玉中淡淡地道。
季如绵的神情突然松驰下来,道:“如月人呢?”
楼玉中道:“我问你一句,跟不跟我们一起走。”
季如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默了片刻,道:“好,我们一起离开这裏。”
躲在屏风后的季如月听到这话,立即走了出来,激动地道:“你不去巴结那个女人了么?也不要送我进宫了?”
“傻丫头!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跟我说。别忘了,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妹妹。”季如绵走过去拍着她的头。
季如月咬着唇,眼泪扑簌地落下。
季如绵问楼玉中,“你准备怎么走?有想好去的地方么?”
楼玉中摇了摇头,道:“离天亮没几个时辰了,我们先离开这裏再说吧。”
季如绵道:“我们三个人现在从正门出去,会引人注意。我知道西面的门栓是坏的,还没修好。”
楼玉中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后门的门栓据说经常会被人弄坏,修好了,也会被弄坏,长乐坊的人私下都知道,西门是伶人们平常幽会的秘密通道。季如绵显然已经是熟门熟路了。
三人沿着西门出了长乐坊。楼玉中领着二人一路拼命往西面跑,直到城西倒夜香的胡老头家。
胡老爷子一见到楼玉中,一切明了,见他还带着一男一女,什么也不多问,让他们静静待到天明。
天刚蒙蒙亮,城门一开,胡老爷子和闺女便推着运粪车出城。守城的官兵本揪着每个出城的人仔细盘查,见到胡老爷子推着粪车走过来,立即捂着鼻子催促他,“快走!快走!”
“是是是!”胡老爷子和闺女不敢耽搁,加快步伐快步推着粪车出城,直到走了很远,看不见城门,才敢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停下。
胡老爷子揭了夜香桶盖,季如绵立即从夜香桶里钻出来,跳下车便开始呕吐。
楼玉中跳下车,然后扶着季如月下车。季如月一下车也开始呕吐。
胡老爷子说:“委屈两位公子和姑娘了,三位待的夜香桶,老朽特地买的新桶,若不是怕守城的官兵查,老朽才不得已在桶外刷满了夜香啊。”
楼玉中从袖袋里摸出三张银票递给胡老爷子,道:“辛苦老人家了。”
“唉唉唉,公子,你已经给过了,这给多了。”
“不多。多谢老人家。就此别过。”
“公子一路保重。”胡老爷子收了银票,这才与闺女推着粪车返城。
季如绵望着胡老爷子和其闺女消失的身影,遥望早已看不见的城门,再回眸看向楼玉中,忽然觉得这个从小到大依赖着他,一遇上事不是哭鼻子就是要死要活的楼玉中变得陌生起来。他不仅心思缜密,甚至比他想象中要坚强勇敢得多。
楼玉中看了他一眼,道:“走吧。”
楼玉中领着他们很快到了渡口,一个船家早已在那等候。
三人如愿坐上船离开。自上了船,季如绵便一直盯着他看。
楼玉中看了他一眼,他知道季如绵想问什么?如月当晚出事,他便可以随时出城,仿佛是事先就知晓似的。不是他事先知晓,而是他从有了打算逃走的念头开始,便一直在计划。每隔十天他便会将钱给那些负责送他离开的人,说定了只要按时间到达,他便可以随时离开。
船家问他:“公子打算去哪?”
楼玉中还没来及回答,季如绵便抢先道:“武昌吧。”
楼玉中静静地看着他。
季如绵道:“往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楼玉中对船家道:“那就去武昌吧。”
“好咧,都坐稳了。”
……
说到这裏,楼玉中便顿住,没再继续往下。
阿怜泪流满面。她虽然曾经是个无家可归人人嫌弃的小乞丐,但是能得待她如亲人般的黄老爷子收留,如亲兄弟一样护着她的擎苍,还有遇上玄遥,比起命运坎坷魂归他乡的楼玉中,她是何其的幸运啊?
阿怜抹干了眼泪问道:“那后来呢?是不是到了武昌又发生了什么事?你出事的地方推测是在宋端口,发现你尸体的地方也不在武昌。你们后来到了武昌了么?”
楼玉中摇了摇头,道:“没有去武昌,因为路上收到消息,官府的人已经追查到了武昌,所以我们临时转去了其他地方。之后的事,我现在还想不起来。”
阿怜看着镜子,盯着自己红通通的双眸,道:“你不觉得奇怪么?以你和季如月对季如绵的了解,季如绵既然搭上了何碧云那条线,怎么会轻易罢手?他既然有意将季如月送去宫里,就说明他已经变了,变成一个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即使牺牲自己最亲的人也在所不辞,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一心护着妹妹的季如绵,怎么会说跟你们走就跟你们走?而且,梁王死了,这么大的事情,他和季如月却一点事儿都没有?为何偏偏只有你死了?”
楼玉中沉默了,他若还能记得,就不需要来寻求答案了。曾经儿时的生死相依,本以为那个是良人,如今却落得魂归他乡。他可是在水底整整待了十年呀……
芋圆道:“听完了他和季如绵兄妹的过往,我是觉得他的死与季如绵绝对脱不了干系。奎河,你觉得呢?”
奎河点了点头,表示赞同,“要不我去宫里打听一下?或许季如月知道事情的真相呢。”
芋圆问:“你的瞬移术练好了?可以带着人自由进出了?”
奎河摇了摇头,道:“带人不行,我自己没有问题。”
芋圆鄙夷道:“你进出皇宫是没什么问题,但是你想过季如月么?她是个凡人啦,当年进出王府都那么费事,如今进了宫,你当皇宫是自家么?再说了,你凭什么让人家相信你?她如今可是如嫔啊,这说明什么?楼玉中落水之后,她又跟着他哥一起回京城了,在他哥的安排下进了宫。若真是季如绵害死的楼玉中,你让她现在来揭发当年她哥的罪行,可能么?”
奎河道:“说了去打听,我当然有法子,怎么的也总比等他想起来快吧。”
阿怜点了点头,表示赞同:“这倒是可以有,可以试试。不过你别再跑错路,耽误事。”
“去武昌那是没睡好。”奎河强行找借口。
阿怜道:“得了别吹了,赶紧去吧,早去早回。”
“那我就先行一步。你们见着季如绵自己小心。”
“你放心去吧,有本世子保护阿怜,不必担忧。季如绵区区一个凡人而已,比起那个蜘蛛精,他若敢起什么歹心,本世子凭一个小手指就能弄死他。”芋圆面目凶悍地伸出一下猫爪,尖利的爪子张了张。
阿怜嘴角抽搐。
奎河摸出瞬移符,对着符咒念念有辞,“嗖”地一下,化做一缕轻烟消失在厢房内。
芋圆探了一下窗外,已过子时,便道:“阿怜,你早些休息吧。你和楼玉中今日也累了不少,明日还要打起精神对付季如绵。我会守在屋外。”
阿怜点点头,关了门,爬上床,静静地躺着,望着床顶上方的幔帐,忽然道:“若是查出来季如绵是害死你的凶手,怎么办?”
楼玉中没有立即应她,透过她的眼睛望着床顶上方,眼神一片茫然。
“想过无数可能,也许只有面对了才知道该怎么办吧……”
说一千遍一万遍要杀了他,毁了他,可是当真正看到他的时候,他也退缩了。埋藏在心底的情感,令他没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希望能够帮到你,了却心愿,早日去投胎转世。”
“你是个好人。”
阿怜听到这话,不禁哑然失笑。可是有很多人说她整日没事吃饱了撑的好个多管闲事,明明自不量力,却偏偏有颗拼命想要拯救世人圣母心。
常言道:不遗余力地帮助他人,便是成就自己。
她不是想要成就自己,而是像黄老爷子曾经说过那样,与人为善,与己为善,不求来世,今生不憾。她不想让自己留有遗憾。自己曾在最苦难的时候遇到好心人不求回报的帮助过她,如今她也可以,即便无财也能七施。
“你也是个好人。在季如月最危难的时候,你并没有弃她不顾,不是么?”
楼玉中深深叹了一口气,沉寂了片刻,才道:“你没有舞蹈的功底,身体也没有经过长期的训练,今日一直是我在用意念强制操纵,所以你的身体受的伤痛很大。明日起来身体会更加的不适,早些休息吧。”
“嗯。你也早点休息吧。明日还要应付季如绵。”阿怜应了一声,进入睡梦中。
***本以为季如绵会在翌日前来正式考核,然而阿怜和楼玉中,还有曲小满等了整整三天三夜,都没有等到季如绵。
第四日,正当曲小满捏着罗帕焦虑的在练舞场里走来走去,忽然听闻小厮来报,季大人与季夫人一同大驾光临。曲小满乐得双手一拍,就差没蹦上三尺高。她扭着蛇腰正要去迎接,忽地转身对阿怜吩咐:“记得自己叫许香莲,许香莲,知道么?千万别忘了!”
“记住了!嬷嬷。请您放一千二百个心吧。”
“赶紧再去准备准备,检查舞衣有没有哪里不妥,千万不能出差错。”曲小满显然看上去比阿怜还要紧张。
这许香莲是何许人也?阿怜很快便搞清楚了。原来也是位和楼中玉一样的命苦之人,家族之中大伯犯了事,连累了她的父亲,于是家中女眷全部被贬做官婢,而她因相貌出众,又擅音律,便在两日前被送来盛乐坊当官伶。许大小姐是位性子刚烈的姑娘,刚进来的头一天晚上便含恨上弔自缢了。所以,这盛乐坊见过许大小姐模样的人,也就没几个。
许大小姐的死还没来及报上去,正巧阿怜就撞进来,曲小满乐得将她冒名顶了许大小姐,拉拢季如绵。提升盛乐坊的地位和名气,也就是为她曲小满打开了财路。
这许大小姐与楼玉中的身世如此相像,不得不说,有时候,冥冥之中老天自有安排。
阿怜将手中的舞衣翻来覆去仔细看了又看,小声嘀咕着:“楼玉中,你又上哪去了?季如绵和何碧云来了。你快点出来呀。”
前几日,楼玉中一直正常地操纵着她的身体,压腿下腰,试图让她的身体变得软一些。可到了今日早上一睁眼,他便莫名其妙的又消失了,偏偏季如绵和何碧云就卡在这时候大驾光临。。
“我说你不会是听见何碧云的名字就怕了吧?就算你看她不顺眼,你也没必要害怕得躲起来呀。当年你都敢带着季如月逃跑,如今你又怎么会怕她呢?”
“你快出来!我不会跳舞,我什么都不会。待会季如绵让我舞一曲,我舞什么呀?”
无论阿怜怎么用言语刺|激,可楼玉中就是不出现,真是急坏了她。
芋圆跳上一旁的大鼓之上,蹦得大鼓咚咚作响。他喵喵喵地笑着说:“不行你就扭秧歌吧。上次瞧你在市集跟着人家扭得可欢快了。”
“去你的!”阿怜一巴掌拍上芋圆的猫头。
芋圆“喵喵喵”叫了几声,快速地蹿至别处。
“楼玉中,你是不是又哪里不舒服?”
“你好歹应我一声。起码让我知道你没事。楼玉中?楼玉中?楼玉中?”
阿怜几近崩溃。
“你不出来,那我真的扭秧歌咯?反正季如绵看到的是你的脸,不是我的脸,丢人也是丢你的人咯。”
曲小满在正厅恭敬地迎着季如绵和何碧云,一见着二位,便行了大礼:“小人曲小满见过季大人,季夫人。”
“起来吧。”季如绵挥了挥手。
“谢大人!”曲小满起身,眉目一转,便瞧向季夫人。
这位季夫人看似温婉,那暗藏阴毒的犀利目光也只有身为女人,而且是漂亮的女人才能察觉得到到。她立即上前,热情地给何碧云斟茶,陪着笑脸道:“传闻季夫人是位国色天香的绝妙佳人。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季夫人眉若远黛,肤若凝脂,简直是倾城之貎呀,与季大人可真是般配。”
何碧云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面对曲小满这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阿谀奉承样,心中自是不屑。她唇角微抬,暗露鄙夷,伸手端起茶盅,揭了盖子,细细拂了拂茶面碎沫,轻啜一小口。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却是说不出的优雅细致。
曲小满是个聪明人,这见过的人犹如过江之鲫,何碧云这些细微的动作已经明摆地在告诉她:离我远一点。她立即实相地退到一边,傻呵呵地笑着道:“瞧我这笨人,只顾着说话,都挡着季夫人的光了。”
季如绵当然一眼便能看穿何碧云的意图,一是在试探他与曲小满的关系,二是端一端她这“季夫人”的架子。
季如绵清了清嗓子,道:“这京城里歌舞稀奇玩意儿,皇上皇后也早已看腻,缺乏新鲜劲儿,于是便差了本官各地挑选技艺超群的伶人。本官此番回乡本是祭祖,不想前几日刚收到皇后娘娘的懿旨,恰逢下个月十五,正巧有使臣来访,所以挑选伶人一事也迫在眉睫。”
忽地,何碧云插话道:“我听闻你们这盛乐坊有位舞伶舞技高超,所以就跟过来瞧瞧,瞧瞧是否如传言所闻。若是能让人眼前一亮,能得皇后娘娘喜欢,那便是你们盛乐坊的功德一件。”
曲小满道:“这真是叫季大人和季夫人劳心劳力了!我们这儿一收到消息,早就准备好了,就等季大人您过来呢。”
季如绵道:“可以让伶人们开始了。有什么绝活让他们都可以展露出来。”
外出遛鸟的大乐师听闻季如绵携夫人前来,火烧屁股地立即赶了回来。
这位大乐师不是别人,是与季如绵、楼玉中和曲小满一同长大的师哥王敏之,除了唱曲之外,没别的爱好,就喜好一个养鸟,常常与鸟儿对歌,当红之时曾有个“夜莺”的称号。
季如绵得了宠之后,一步一步爬到如今的乐府令,第一件事便是将曾经逼迫虐待他们的大乐师赶下台,将王敏之提拔上来。可惜王敏之志不在此,盛乐坊实际一直都是由曲小满在掌管负责。二人一直虽未成亲,但也如同夫妻一般生活了多年。王敏之是有意娶曲小满为妻,只可惜曲小满虽是徐娘半娘,这心思还是有些活络,嫌弃他一天到晚只知道遛鸟,宁可被人背底里说三道四,就是不嫁。反正身为下九流的伶人被人说的也多了去,她压根就不在乎。
曲小满见到王敏之提着鸟笼赶回来,恨不能一脚将他踹死,衝着他横挑鼻子竖瞪眼。
季如绵每次一看到这两人,便会在心中唉声叹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也难怪盛乐坊是一年不如一年。他对曲小满道:“可以让伶人们开始了。有什么本事让他们都尽管展现出来。”
“还请大人与夫人移驾。”曲小满做了个请势。
曲小满早已做好万全的准备,本想将季如绵迎至魁星阁的戏台观赏,谁知季如绵嫌麻烦,说是直接在练舞场就行。于是,曲小满又赶紧让人通知大伙儿全去练舞场,随即引着季如绵和何碧云前往。
接连几场新人的表演让季如绵连连皱眉。
曲小满并不尴尬,因为她知道这些都滥竽充数,她将宝都压在了阿怜的身上呢。
何碧云一边啜着茶,一边低声讽刺:“这盛乐坊自从你离开之后,是一年不如一年,我看着再过个几年也就彻底要废了。就凭这些货色想去殿前献艺,简直是痴人说梦。”
季如绵淡淡地道:“看看再说吧。”
何碧云冷嗤一声:“我就等着那个压轴的,是不是像人说吹嘘得那么好。”
阿怜躲在一边,远远地张望着季如绵和何碧云。这何碧云与季如绵真是般配,璧人一对。难怪当年季如绵死命地也要巴上她。就凭当年季如绵那样的身世,能找着这么个如花似玉,又有皇后娘娘撑腰的内人,那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着。不过,这才隔了三天,何碧云面色红润,精神饱满,怎么看起来都不像是传闻病歪歪的模样。
曲小满忽然推了她一把,“你还愣着干什么?轮到你了,还不赶紧上去。”
阿怜手中攥着水袖,心裏嘀咕,眼看着就轮着她了,这楼玉中死活就是不出现。反正她不会什么白纻舞,待会她就甩着这两只袖子扭秧歌算了,反正都是甩袖子,也没差了。她心一横,咬着牙,硬着头皮上了。
她低垂着头走到正中,学着别的姑娘家娇滴滴的声音,欠了欠身道:“小女许香莲见过大人,夫人。”
何碧云见她畏畏缩缩,一看就是没见过什么世面,难登大雅之堂,没待季如绵发话便有些不耐烦地道:“赶紧开始吧。”
“谢夫人。”阿怜起身抬起头,脑子里开始回忆楼玉中平时起势的姿势。
突然,只听“叭”地一声,何碧云手中的茶盅掉落在地,茶水溅在了裙摆之上。
阿怜怔了怔,疑惑地看向她。
何碧云双眸瞪得老大,直直地盯着她,打翻茶盅的手竟然在微微颤抖。
曲小满连忙扑上前,惊道:“夫人,您没事吧?没有哪里烫着吧?”
何碧云颤着声回道:“我没事……”
曲小满道:“夫人,您这裙摆都被茶水溅脏了,我让人伺候您去换身干净的衣裳。”
何碧云连忙挥了挥手,道:“不用了……”
阿怜从何碧云惊恐的脸上嗅出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这何碧云何以一见到她便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就如同前几日的晚上季如绵见到她一般。难道说她看到的也是楼玉中的长相?可玄遥不是说只有季如绵见着她,才能看到楼玉中的长相么?不过,就算她顶着楼玉中的长相又如何?莫不是楼玉中的死与她有关,她做贼心虚了?
季如绵看向何碧云,道:“你怎么了?”
“她……”何碧云方说了一个字便倏然收口,“没什么,一时不小心失手。”
季如绵看向阿怜,道:“你可以开始了。”
阿怜重新摆好起势,又在心中召唤了几声楼玉中,可楼玉中还是没有出现。
何碧云暗暗瞥了季如绵两眼,心中疑惑万分。为何他一点也不吃惊?这女伶明明就与楼玉中长得一模一样。天下间竟然有如此相像之人!她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楼玉中。
奏乐师们开始弹奏,琴声飘然如仙乐。
阿怜硬着头皮,当真学起扭秧歌的模样,左右撩摆起了水袖。
全场的人都震惊了。乐师们不知这位女伶发生了什么,虽然心中好笑,但是不敢停下,继续吹拉弹唱。
立在一旁的曲小满见她左扭右扭,一会儿前一步一会儿后一步,整个农民大丰收时集体跳的扭秧歌,这丫头到底在干嘛?!故意砸场搞事么?
曲小满急了,捏着手中的帕子,隔着老远的就开始衝着阿怜面目狰狞地挥舞,让她赶紧停下。
伴奏的乐师们互看了一眼,默契地全部停下,很快忽地乐声又响,竟然配合阿怜奏了一段丰收时节欢乐的民间小调。阿怜听着熟悉的乐曲,这扭动得更欢了。
芋圆蹲在房梁上看着阿怜那蠢萌模样,不禁失笑,还当真扭秧歌。他真想找个法器,将她现在蠢萌的模样传给远在天庭的师傅。
季如绵望着她,一下子失了神,思绪飘回二三十年前。
那时正值青春年少,一日,他与楼玉中两人在这裏切磋舞技。二人肢体不断的相离相缠,直到累得满头大汗,躺在地上相视而笑。楼玉中忽地又跳起来对他说,前些日子正巧碰见有人扭秧歌,他觉得十分有意思,于是便学来让他瞧瞧。他被楼玉中蠢笨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楼玉中说,这舞姿是不是十分有趣,让人看着就开心?那时的楼玉中,脸上露出的也是眼下这种发自内心欢快的表情。
若仅仅是因为长得像也就罢了,可是所有都像这一看就是蓄意安排好的。他不知道这丫头从哪知道了这些,竟然当众故意跳了这么一段,他不知道她的用意何在。时隔十年之久,突然出现,绝不是那么简单。
他忽然用力地拍向桌子,怒道:“够了!这跳的是什么东西?”
乐曲顿时停了,阿怜站在舞场正中央望着怒气冲天的季如绵,神泰自若,她早就知道会这样。她根本不会跳舞,能扭段秧歌逗乐,调一下气氛算是不错了。
刹那间,整个练舞场上安静得连一个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所有人屏息,不敢大喘气。
曲小满立即上前求情:“大人请息怒,香莲这是想在正式跳舞之前耍一下气氛。”
何碧云冷哼一声,道:“简直是胡闹,看来之前的传闻都是不实,白白浪费了季大人和我的一个时辰。”
何碧云心头一惊,这许香莲的眼神……与方才懒懒散散的模样完全不一样,竟然像极了当年的楼玉中。不止是这张脸,这眼神,简直就是一模一样。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怀疑当年的楼玉中是不是没有死,但若是没有死,当年她看到的尸体又是谁的?难道真的有死而复生一说么?
在阿怜的千呼万唤中,楼玉中终于出现了。他用力地将两截水袖撕掉,然后转向伴奏的乐师们,低语了几句,“劳烦了。”
乐师们收到,开始重新伴奏。
乐曲从舒缓到慢慢变得激昂跳跃,再到柔情似水,最后以急速紧张气氛骤然收场。伴着乐曲,楼玉中的动作也从最开始的刚柔并济到后来变得妖娆妩媚。随着他动作的不断变化,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被他成功吸引,与之前那个扭秧歌,简直是判若两人。
一曲舞毕,王敏之不惜为他拼命鼓掌。然而曲小满却用力地打下他的手。这个蠢货!这一段舞任谁都能看得出来,这是演绎了一个以谄媚而得到君主宠幸的佞臣的一生,明眼人只要有点眼力都能看得出来,这丫头是借舞在讽刺季如绵啊。
曲小满的脸色发黑,咬着牙,恨不得要咬了阿怜的肉下来吃。就知道白送上门的不会有好事,这丫头究竟是跟季师哥有什么仇有什么冤?仔细回想这丫头的舞姿,怎么看都像是楼师哥。她只知道楼世哥当年涉嫌梁王猝死的命案,在逃跑的途中坠河淹死。可这关季师哥什么事呢?她偷偷瞄了一眼季如绵,然而季如绵的表情并没什么太大的变化,一脸平静。如果季如绵神情愤怒,她反而还能跪着说些好话,但是他的脸上见不到一丝波澜,这就令她就更加心惊肉跳了。
看完阿怜的舞,何碧云怔了半晌回不过神,心也凉了半截,这分明就是活生生的楼玉中。之前她只是怀疑,然而这段舞跳下来,她毫不怀疑,这就是活着的楼玉中。
这十年来,她阅过的伶人无数,却没有一个人能超越楼玉中。
世上再难有一个楼玉中!
若是转世投胎,仅十年,不可能是这般年纪,若是当年没有死,如今也不可能是这副模样。除非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借尸还魂……
借尸还魂……
楼玉中双眸直直地望着何碧云。
何碧云的心没由的一紧,下意识的颤着手抚上额头。
一旁的婢女小声问道:“夫人,你没事吧?”
何碧云摇了摇头,以手半遮着眼,不敢看向阿怜。
一直沉默不语的季如绵忽然站起身,对着曲小满道:“明日辰时,让她和那个会戏法的孩子在别馆门外候着,一同随行进京。”
曲小满一听,惊喜连连地道:“是的大人,小的遵命!小的遵命!”
季如绵说完,便拂袖出了练舞场。
何碧云的腿已经发软,在婢女的扶持下才缓缓起身,经过“阿怜”身边时。
楼玉中突然开口以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道:“夫人的身子可好?我认识一个郞中,可以帮夫人一举得子。”
何碧云的脸顿时变得煞白,颤着唇什么话也没说,紧随季如绵离开。
曲小满乐呵着要跟上前,送二人离开,何碧云冷着脸道:“止步吧。”
吓得曲小满只敢立在练舞场的门前张望着。
出了练舞场,何碧云便追上季如绵,颤着声道:“是他。”
季如绵昂首阔步向前走,没有理会她。
何碧云打发了婢女,追着上前,激动地又道:“我说是他,你听见没有?”
季如绵顿住脚步,挑眉斜睨着她,道:“不懂你在说什么。”
何碧云失笑:“我在说什么你不知道?我说的是楼玉中,那个曾经与你相好的楼玉中,他回来复仇了!”
季如绵冷笑一声:“你又在说什么浑话?那是个小丫头,你眼花么?”
“我眼花?两个人分明长得一模一样。别告诉我说你看不出来,过了十年,你连他跳舞的模样都忘了。”
“你是不是今晨起来又忘了吃药?药不能停啊,夫人!”季如绵目光森冷地看着她,仿佛在说,你敢再多说一个字试试?
何碧云面色苍白,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她就不信他没看出来!
季如绵甩了衣袖,率先出了盛乐坊大门,上了马车。
何碧云对远远站着的婢女道:“明日就要回京城了,陪我去市集买些东西。”
季如绵看都不看她一眼,对轿夫道:“回别馆。”
季如绵与何碧云离开后,曲小满绕着“阿怜”转了一圈,然后凶巴巴地道:“我就知道你心思不简单,莫名其妙跑咱们盛乐坊来,明摆着是要给我搞事。你是不是与我盛乐坊有仇?”
楼玉中道:“嬷嬷,你多虑了。我看大伙儿都很紧张,秧歌舞是为了让大伙儿放松放松罢了。”
曲小满冷嗤一声:“放松放松?那第二段舞呢,你是几个意思?”
王敏之走上前打断了曲小满,道:“别再说了,季大人选中了就好。”
“今日若不是季大人宽宏大量,她以为她有几条小命?当真以为自己舞跳得好,就忘了自己是谁了?王敏之,你推我干嘛?”
终于,曲小满在王敏之的推攘下,将注意力转去了另一个被选中的会戏法的童伶身上去说教。
王敏之忽然问道:“方才你跳得那段舞的名字叫什么?那首曲子我好像没听过。”
楼玉中望着王敏之,浅浅笑道:“还没有取名,是前两日临时编的,曲子是以前和朋友作的旧曲,乐谱我已经给了乐师们。”
“哦,这样……”王敏之点了点头,顿了顿方道,“舞,是段好舞,曲子也是好曲,只是去了京城之后,这段舞便不能再跳了,知道吗?”
楼玉中一下子明了,微笑谢过。
王敏之憨憨地笑了笑,拎着他的鸟笼继续溜鸟。
王敏之大概就是传说中被溜鸟耽误的红歌伶人吧。
楼玉中望着他的背影,时隔十年,没有变的,似乎只有真性情的师哥王敏之。
暮色降临,盛乐坊一片灯火辉煌,与白日里的热闹有些差别,多了许多放荡颓靡的味道。
阿怜与那个会变戏法的童伶不用登台,各自在屋里收拾休息,明日一早便要去别馆候着。
阿怜坐在桌前,对着镜子,自问自答:“今日季如绵和何碧云来的时候,你去哪了?出了什么事情?”
楼玉中出现后,她便消失了,莫名陷入了昏睡。直到天黑,她才清醒过来。
楼玉中有些虚弱地道:“我也不知道,从前日开始,便觉得自己会突然很累很累,然后就睡着了。昨日睡着之后,直到你跳起秧歌,我听到鼓声才醒来。”
楼玉中说的是事实,自从进了阿怜的身体之后,他发觉自己越来越虚弱,本以为能随心掌控她的身体,可是很多时候,他反倒会莫名的便陷入了沉睡。他一直奇怪,阿怜明明是个凡人,何以会反控他?他也曾上过其他凡人的身体,却从未出现过这样的事。
阿怜更不明白了,以为是莲花令和梅花令的法力太强,令楼玉中承受不住,然而楼玉中却说与这两块玉牌无关。
芋圆不禁想起童天佑和夜幽若死的时候,阿怜坐在莲台之上从映月湖水里浮现,光芒万丈,只是师傅不让他和奎河说这事,阿怜并不知道自己乃是位修为极高的神仙,所以只有短短十年修为的水鬼楼玉中,应该是无力操控她的身体,搞不好再这样下去楼玉中会魂飞魄散。
芋圆将白日里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阿怜,楼玉中跳了一段有关佞幸的舞蹈。曲小满暴跳如雷。季如绵倒是沉得住气,当众点名让阿怜一同随行进京。最不寻常的便是何碧云,脸色煞白,差一点似要晕倒。
楼玉中胆敢这样刺|激季如绵,想来是准备破釜沉舟。何碧云的反应异常,看来也是脱不了嫌疑。不过令阿怜遗憾的是,只要楼玉中一日不离开她的身体,她都没法欣赏到他出神入化的舞姿。
阿怜盯着镜子想从自己的眼神之中看到楼玉中在想什么,然而楼玉中给她的回答却仍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阿怜也没再问,静静地躺回床上。明日去京城,她无论如何,在到京城之前,也要从季如绵和何碧云的口中套出话来。
***翌日一早,武昌城的父母官朱大人以及当地的达官贵人,包括杨广德,浩浩荡荡的一众人为季如绵夫妇送行。
从这排场看来,可见这季如绵受宠的程度当真不一般呐。
阿怜没想到杨广德会来,庆幸媚姬姑娘没有一同前来。在坐上马车之前,她全程将芋圆抱着挡着脸。芋圆十分配合地用爪子盖住了她的口鼻,尽量只露出她的两只眼。
车队缓缓前行,那些达官贵人将他们一路送到渡口,直到他们登上回京城的船,目送他们离开。
接连两日,阿怜一直窝在船舱最底层的下人房里,门锁处还栓了把铁锁,没有季如绵的命令,她不得外出去船上其他地方。一日三餐,饭菜自会有人给送来。说白了,她一上船,便被季如绵软禁了,然而另一名同行的童伶并没有与她关在一起。她一直在寻思着该如何能单独见着季如绵或是何碧云。
阿怜虽然没有行动自由,但是芋圆有啊,他想去哪便可以去哪。芋圆已经恢复了点点法力,只是维持不了多久罢了,但帮着阿怜探听消息却是绰绰有余。
头一天夜里,芋圆便给阿怜带来了消息,季如绵和何碧云并不睡在同一个船舱的房间里,两人的房间一个在船头,一个在船尾,是隔着最远的距离。在阿怜看来,这夫妻两人可是老有意思了,在人前装的那么恩爱,原来私下里这么互相嫌弃啊。
芋圆还探到何碧云因为晕船,这两日精神不是很好。
阿怜一听,正是时候寻个机会先去会会何碧云,从何碧云那日的反应看来,应该就是那个突破口。
直到第三日的夜里,在芋圆的帮助下,阿怜终于打开船舱房间的门,偷偷溜了出去。
芋圆略施法术,将夜里守衞的仆人迷晕,喵喵地催促着阿怜,“快点!我目前的法术四分之一香的时间都维持不了。”
阿怜暗暗召唤楼玉中,然而楼玉中又消失了。哎,这总是在关键时候掉链子,她又不知他心裏倒底有什么结,只能像前两次一样,硬着头皮自己先上了。
阿怜小心翼翼地爬上楼梯,一路跟着芋圆,终于摸着了何碧云的房间,蹑手蹑脚地摸了进去。
何碧云端坐在临窗的桌旁,还没有睡下。屋内点着凝神香,她的一只手半撑着额头,双眸紧闭着,另一只手捂着胸口,看上去不是太舒服。
窗外月色蒙胧,船行过河水拍打着船底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听起来格外清晰。
何碧云听见门响声,以为是婢女进来,便道:“春香,东西拿来了么?”
芋圆将一块桔子皮递给阿怜,阿怜便将那块桔子皮递在了何碧云的鼻子下。
何碧云深深嗅吸,终于舒服了些,缓缓睁开眼。当看到来人并不是春香,而是阿怜时,她一脸惊吓,整个人向后方躲去,慌乱的两只手差一点将桌面上的茶壶茶盅打翻。
“你怎么会在这裏?!”
“夫人,你为何瞧见我总是这么害怕呢?”阿怜阴森森地笑着。
何碧云内心惶恐,外表却佯装保持镇定,端直坐正,道:“你怎么会在这裏?!”
“小的这不是过来给夫人送桔皮提神么。”
“春香呢?”
“春香忽然间肚子痛,上茅房去了。”
何碧云也不是傻子,看出来哪里不对,道:“你不是应该待在下面的船舱里不能出来么?怎么会遇到春香?”
“之前大人差人让小的去他的屋里谈事,完了之后,还特许小的可以四处走走,换换气。”阿怜故意挑拨道。
何碧云果然脸色变得灰暗,一双美目迸射出怨毒的目光,但毕竟不是省油的灯,话锋一转便道:“我突然有点好奇,你师承的是哪位盛乐坊的师傅?”
此生,除了楼玉中之外,何碧云再也没有见过比他更有天赋的舞伶,眼前这个许香莲倒是个例外。
阿怜不禁失笑,何碧云问的问题与季如绵初次见到她时,问的问题一模一样。
这次,阿怜没在掩藏,而是开门见山:“夫人究竟想问什么呢?是想问阿怜是否师承一位姓楼的前辈,还是想问阿怜的亲人当中是否有一位姓楼的长辈?”
果然,何碧云在听到“楼”姓之后,整个人肢体又变得僵硬起来。
“不巧,都没有。”阿怜没待何碧云回应,兀自又道,“夫人,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呀?阿怜长得有那么面目可憎么?还是说,你做了什么亏心事,心裏有鬼?俗话说的好,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何碧云一听到那个“鬼”字,倏然站起身,厉道:“你……究竟是谁?想做什么?!”
“我是谁?夫人您觉得我像谁呢?或是认为我是谁呢?”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何碧云坐立不安,开始害怕。
“看来是时间隔的太久了,所以连夫人都不记得我了。可惜啊,可惜啊。”阿怜向何碧云逼近一步,直直地看进她的眼里。
阿怜知道,眼下她这张脸对何碧云来说有绝对的杀伤力。
何碧云一下子跌坐回原先的座椅上,满脸惊恐地道:“你……是楼、楼玉中?!”
阿怜冷笑着说道:“时隔十年,还能从夫人的口中听到我‘楼玉中’三个字,感慨万千啊。”
“真、真的是你?”何碧云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颤着声音喊道,“快、快来……来来人啊……”
芋圆突然冲过来扑向她,一巴掌拍在她的嘴巴上,她顿时“喵喵喵”地叫了起来。
“成功了!”芋圆得意地喵喵两声。
阿怜赞赏他,道:“看来修行还是有用的啊,以后要随你师傅多加修行。”
何碧云见自己不仅发出恐怖的猫叫声,还见阿怜同一只猫在说话,惊恐地瞪着一双大眼,拼命地张着嘴巴不敢再出声,身体不停向后缩去。
“你如今就是叫破嗓子,也不会有人应你。”
可是很快阿怜便挠了挠袋脑,好像不让何碧云说人话也是不行啊。
“我可以让你说话,但是你若敢叫出声来,我会让你变成跟他一样,这辈子都生不如死。”她指着芋圆威胁何碧云。
芋圆嘴角微抽,他哪里生不如死了?他明明是为了打配合才变成一只猫的好么?随即身体一抖,他又变回了原本通身皮毛雪白的模样。
何碧云眼见着芋圆从一只白猫忽然变成一只白狐,更加确定阿怜不是人了,吓得眼泪“叭叭”滚落出来,咬着唇拼命点头。
阿怜吩咐芋圆:“算了,还是让她能说人话吧。”
芋圆抬起狐狸爪往何碧云的嘴巴扇去,何碧云的脸立即肿了起来。芋圆举着爪子,道:“不好意思,手滑,打重了。”
阿怜翻了个白眼,这货是一看就是想替楼玉中讨回公道,趁机教训人呢。不过深得她心呀。对待贱人就是不能手下留情呀。
何碧云见白狐开口说人话了,吓得更是不敢乱开口,生怕没了性命。
阿怜道:“从现在开始,我问你什么,你回答什么?你若敢有半点隐瞒,我便让这只狐狸吃了你。”
芋圆张开嘴,做了个凶狠的表情。
何碧云哭着点了点头。
阿怜问道:“我问你,十年前,我带着季如月逃命,为何会突然落水?”
阿怜立即板着脸,发狠地道:“你不需要怀疑和发问,只要给我老老实实的回答即可。”
“是为了救人……”何碧云害怕地道。
“救谁?”
“救我……呜呜呜……”
什么?为了救何碧云而落水?楼玉中逃跑的路上怎么会遇着何碧云?
阿怜将脸逼近何碧云,恶狠狠地道:“我落水的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给我一字不落的说清楚了。”
何碧云看到“楼玉中”的脸,害怕的用双手挡住,哭道:“那天,我只是想带走如月,可是如月宁可死也不愿跟我走。与她争执之下,她奋力将我推落入水。楼玉中见到,便跳水相救,结果……就淹死了。真的不是我害死他的,我不知道他会跳下来救我,会淹死,我真的不知道……呜呜呜……”
阿怜听完愣住了。何碧云看见她如见鬼的惊恐模样,一点儿也不像是在撒谎。楼玉中当真是为了救何碧云而不幸淹死?但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若是因为救何碧云淹死,为何楼玉中口口声声念着季如绵?宁可不投胎,也要等到季如绵,这又是为何?当真爱得那么深切么?也不像啊。
阿怜又开始召唤楼玉中,然而楼玉中从那日消失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不知怎的,她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楼玉中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她几近感觉不到他的魂魄存在。
“你是亲眼见到楼玉中淹死的么?”阿怜追问。
然而何碧云已经吓得神志不清,口中只知道不停地念着:“不是我害死你的!不是我害死你的!不是我,不是我,不要来找我,不要来找我……”
眼看就要接近真相,何碧云神志不清,这令阿怜十分丧气。
“还是要去会一会季如绵。”眼下再逼问何碧云,也问不出什么了。芋圆抬起爪子,便将何碧云打晕过去。
阿怜点了点头,拉开屋门走了出去。
才走了没几步,便听到芋圆嘤嘤嘤地叫了一声:“有人!”
阿怜也听到身后忽然顿住的脚步声,猛然转身一看,竟是季如绵。
夜色之下,蒙胧细碎的月光洒在他的周身,形成一圈淡淡的光晕。他背着光,阿怜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
阿怜镇定抢先道:“大人,深夜出来散步呢?”
“那你呢?也是出来散步么?”黑夜之中,季如绵的声音低沉暗哑,没有一丝愤怒或与不安,相反格外的平静。
“哦,夫人差春香找小的过来问话。”阿怜被关在船舱底部,没有季如绵的命令是不能出来。当然若是何碧云发话,那些看管她的下人也自是阻挡不了。但是季如绵看见她并不惊讶,也不像何碧云一样一开口就反问她为何在这裏,反而与她对答自若,好像深夜突然在这裏遇见她是预料中的事。
“夫人问你什么了?”季如绵的语气依旧稀松平常。
阿怜笑了笑,回道:“和大人上次问阿怜的一样,问阿怜家中是不是有个姓楼的长辈。”
季如绵一阵沉默,什么话也没说,转身走向何碧云的屋子,伸手就要拉开屋门。
这时,阿怜犀利地道:“大人,何以你与夫人都十分紧张你那位姓楼的故友?难不成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还是说你那位故友的死与你和夫人有关呢?”
眼看着就要到京城,楼玉中一直不出现,玄遥和奎河又不在,阿怜不想再将此事拖下去,若是到了京城季如绵的地盘,仅凭她和芋圆一人一狐的力量,说不准能误事。所以,还不如趁还在这条船上,四处无援,打开天窗说亮话,把事情的真相先弄清楚了。只要有芋圆在,季如绵奈何不了她什么。
季如绵倏然转身,蒙胧的月光映照下,他的面色看起来阴森恐怖,那种一下子被人揭穿内心阴暗面的心思尽显在他的脸上。
阿怜心道:果然就是要刺|激,一刺|激就要露马脚了。
季如绵冷冷地道:“你倒底是谁?”
“季夫人已经猜出来我是谁了。不如季大人也来猜一猜好了?我是谁呢?”阿怜一派轻松的微笑着道。
季如绵忽地冷笑起来:“我对猜谜从来就没有什么兴趣。你故弄玄虚这么久,突然出现在盛乐坊,冒名顶替,目标很是明确。曲小满是看不出来你玩得花样,但是不代表我也眼瞎。说!你到底是谁?是谁派来的?别拐弯抹角,直截了当一点,究竟有何目的?”
阿怜倒是有些意外,原来季如绵早就有察觉,一直不表露,原来也是在等时机。难怪能从一个卑微的伶人爬到如今乐府令的位置,深得皇帝的宠爱。果真是个心思重的人!
阿怜笑着道:“季大人,你这样不配合回答,游戏就不好玩了。夫人可是很配合呢。”
季如绵繃着一张脸道:“我平生最讨厌别人跟我玩花样。没有我的允许,你以为你凭什么站在这裏?!”
阿怜扬了扬眉,道:“原来是这样啊。既然季大人都这么说了,那咱们不如开门见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当年楼玉中带着令妹季如月,哦不,当今的如嫔娘娘从水路逃走,季大人也一路随行。我只想问,楼玉中落水之时,季大人您身在何处?”
季如绵的脸色越发得阴沉,阴鸷的目光直锁着阿怜,冷森森地道:“你究竟是楼玉中的什么人?”
“我?我不是他的什么人,就是一个路见不平、好管闲事的大闲人。”阿怜神情一派轻松。
“路见不平?倒是生平第一次见到长得一模一样的路人,通常多管闲事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季如绵突然拍了两下手,两个身形高大的黑衣人从两边走过来将阿怜围住,“不自量力!给我把她抓住!”
阿怜挺直了胸膛,道:“芋圆,让这些家伙都乖乖的站在原地别乱动,把嘴巴也都封了,免得乱吠吵着本姑娘问话。哦,季如绵的留下,本姑娘还有话要好好的问问他。”
然而,芋圆念动咒语半晌,也不见起效,那两个壮汉越来越近。原来,芋圆之前迷晕了何碧云在内的好几个人,法力就像定时使完了似的。眼下,他一丁点儿法力也使不出来,当下急地嘤嘤嘤地叫道:“法力没了,搞不定啊!”
“什么?!这个时候你跟我开这种玩笑,一点也不好笑啊!”
“我没开玩笑,是真的!”
“不是吧……”阿怜傻了眼,万万没想到这么关键的时候,芋圆这裏竟然出了岔子。
果然不能装逼,装逼遭雷劈啊。后援不给力啊!
两个大汗迅速围过来,阿怜又打又踹,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很快两只胳膊便被控制住。
芋圆从夜空中蹿出来,飞扑向他们,一爪一个,挠向他们的脸。两个大汗吃痛,便松开了抓住阿怜的手。
季如绵怒道:“哪来的野狐狸?!给我一并抓住!”
芋圆龇着牙,转身扑向季如绵,季如绵的身体只是微晃了晃,便躲开了。芋圆再跳起,但这一次也只是咬住了他的袖子。季如绵一个反手,便将他用力地打落在甲板之下。
两个大汗迅速围上去,一阵乱扑乱打,不一会儿便捉住了芋圆。
眼下,芋圆只是一只会说话普通白狐,被人掐住了后颈,他丝毫没法动弹。
阿怜见状,大叫起来:“季如绵,你放开他!这是我跟你之间的事,与一只狐狸无关。你放开他,冲我来就行了!你给我放开他!”
“你以为你是谁?有什么资格跟我谈判?之前我就跟你说过了,多管闲事的下场就是找死。我不管你跟季如绵是什么关系,也不管你是个什么东西。上了这条船,就没那么容易下船。”季如绵冷笑一声,对两个手下命令道,“给我把那只狐狸扔进江里喂鱼!”
阿怜迅速跑过去,趴在船舷上,看向江面,黑漆漆的一片,方才溅起的水花声很大,如今什么也看不见。
“季如绵你这个王八蛋!”阿怜扑过去就要撕了季如绵,但她一个弱子女子的力道如何能敌得过季如绵。
季如绵三两下就控制住了她,伸手掐住她的脖子道:“说!你跟楼玉中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人现在在哪?”
“他已经……死了……被你这个……奸人……给害死了……”阿怜被掐着脖子,一张脸已经胀得通红,双手指甲死命地抠着季如绵的手背,脚不停地踹他。
“说!楼玉中他在哪?”季如绵的双眼变得赤红。
埋藏在心底十年的丑陋伤疤突然之间又被人硬生生的给揭开,这已经不是痛不痛的问题,而是直接将刀插在了他的心口,要他的命!
“我就……知道……是你……杀死他的……呵呵……”阿怜挣扎着,心中拼命地召唤楼玉中,但楼玉中就像消失了一样。难道她要死在季如绵的手上么?玄遥……玄遥……救我……
“快说!楼玉中他在哪?”季如绵面目表情变得极为狰狞。
忽然之间,阿怜的手紧握成拳,一拳重重地打在季如绵的太阳穴上。
季如绵当下一阵眩晕,卡在阿怜脖子上的双手,也一下子松开了。
阿怜紧接着又是一拳头重重地打在季如绵的脸上。
季如绵的身体猛地晃了晃,嘴角顿时溢出了血丝,一脸惊恐地看着突然力大无穷的阿怜。
“季如绵,你在十年前就杀了我一次,十年后,你还要再下一次毒手么?”楼玉中冷冷地道。
“玉……玉中……”季如绵颤着声音,满脸惊恐与难以置信。方才那两拳,一点儿也不像是一个娇弱女子打出来力道。
“你一直追问我在哪里,是想找到我,继续再来杀了我么?”楼玉中逼近他。
季如绵本能地往后退几步,不停地喃喃自语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当年明明……”
“当年明明你亲眼看着我活活淹死,对么?季如绵,我没死,是不是令你失望了?”楼玉中冷笑起来。
所有一切在这条船上他都记起来了,犹如当年情形一样。
“你不是楼玉中!你倒底是什么人?为何要冒充他?!”季如绵沉下声厉道楼玉中的双眼里满是失望,嘲讽道:“我是不是楼玉中,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前几日在你面前舞的那首曲子,你该不是忘了是十几年前,你我还在武昌时共同谱写的。那天晚上你喝多了,跟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我若是个女人,你便会娶我。眼下,我是个女人,试问你敢娶我么?”
季如绵动了动喉咙,开始慌张,厉道:“十年前你明明已经死了,尸体就武昌辖县的孟家村附近的河里发现,怎么可能还会活过来?就算你没死,也不可能是现在的样子,更何况还变成一个女人。我相信天下间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但是我绝不信借尸还魂一说!你少在这裏装神弄鬼!你到底什么人?”
楼玉中哧笑一声,道:“还在问我是什么人?借尸还魂,呵呵,这一次算你说对了一半,但是我借的可不是尸!季如绵,你再听听,我究竟是谁?”
阿怜的声音突然变成了一个低沉的男音。
不仅是季如绵震惊不已,就连立在一旁一直等候他发号命令的两位壮汉也吓了一跳。
如此熟悉的声音,若说季如绵识不得,那是骗人。这低沉沙哑声音的主人,从年少变声之后一直陪在他左右,不论是低声密语,还是高谈阔论,他季如绵一度想从脑海里挖出去永远忘掉,但是却怎么也不可能。
“你……楼玉中……不可能!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季如绵一对剑眉深深锁着,墨黑的双眸眼明明是看阿怜,却又不是在看她,而是想透过她的双眸看到她灵魂深处藏着那个人,当看到那熟悉的目光,他简直是难以置信,惶恐地向后连连退了几步,强作镇定地叫道:“来……来人啊!给我抓住这个丫头!”
两个壮汉相视一眼,对季如绵的命令犹豫不决。这丫头看起来有点阴森可怕,明明长得一副娇美的模样,却突然好端端的开口发出男人的声音。
“你们两个还愣着干什么?!听到没有?!把他给我抓起来!”季如绵怒吼一声,双拳紧握,额上的青筋开始跳动。
两个壮汉立即向“阿怜”走过来,就在要伸手抓她的时候。
楼玉中突然怒吼一声:“不想死的都给我滚一边去!”
两个壮汉一惊,顿住脚步。
楼玉中的脸忽然之间变了,原本明艳俏丽的一张脸变成了一张破碎溃烂的恐怖死尸脸,两个眼珠其中一只掉了出来,挂在脸颊上,另一只不知是被鱼儿还是其他水里的生物啃噬了一半;鼻子没了,脸部正中的位置只有一个黑漆漆的窟窿;嘴唇外翻溃烂,脸上没有一块皮肤是完好的,四处爬满了恶心虫子……
“鬼啊——啊——”两个壮汉瞧见,吓的立即尖叫起来,撒腿就往船的另一端跑。
季如绵见到吓得腿也软了,直向后退去,不想退了没几步,脚被甲板上的缰绳绊了一跤,一屁股坐在木板之上。
楼玉中凝视着他惊恐怂包的模样,忽地悲凉地笑了起来。面部破碎溃烂的皮肉随着他的笑容不停颤动,在蒙胧细碎的月光照耀下,看起来异常恐怖。
季如绵坐在地上一步一步向后退去,很快他的身体便抵在船舷之处,无处可退。他颤着声,强作镇定道:“你想干什么?你是要杀了我,报仇么?”
楼玉中冷冷地道:“你说呢?”
“玉……玉中,你听我说,我知道你这么些年,受了很多委屈,但是你要报仇,你找错人了,当年害死你的人不是我,而是何碧云,你的死与我无关。你若是要报仇,你找也要去找她才对。”
楼玉中一步步走向季如绵,忽地伸手挣住他的脖子,将腐烂的脸凑近他,冷森森地道:“是么?我怎么记着当初害死我的人是你,而不是她呢?”
季如绵即便是被掐着脖子快要透不过气来,却仍旧别开脸,不敢看向楼玉中。
“十……十年了,你……你都忘……了么?当初……害你落水……的人……是她啊……你若……不是为了……跳水……去救她……你怎么……可能会淹死……”这回轮着季如绵伸出手紧紧抓着“阿怜”的手,想要掰开。
楼玉中一个恍神,季如绵这话说的也没错,若不是他当时出于好心,跳下水救何碧云,的确他后来不至于淹死,但是……
季如绵见楼玉中失神,容貎也渐渐恢复,不再像之前恐怖的模样,卡在脖子上的手微微松开,他立即使力地推开他,身体依着船舷不停地猛咳。
楼玉中回过神还想再捉住季如绵,季如绵立即伸出手阻止,道:“玉中,你听我把话说完。当时在宋端口,为了防止你、我和如月三个人一起被抓到,我们三个人约定分头逃走。如月是宁死也不肯跟你分开,硬是要跟着你走。何碧云带着人去捉如月的时候,我当时并不在场。试问我怎么害死你?”
楼玉中冷笑一声:“季如绵,你当真以为当时我什么都没有看见么?你敢对天起誓你当时真的不在场么?”
季如绵心下一慌,道:“我真的不在场。等我赶到的时候,如月和何碧云都晕倒在岸边,却独独不见你的身影。直到三天后,有人在孟家村发现你的尸体,我才知道你已经不在人世。”
“季如绵,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狡辩。当时,我正在费力地往岸上爬,看到了一样东西。那日逃跑的半途中,因为你被石子狠狠绊了一跤,你右脚的鞋子前端便磕破了一个洞。而我在落水前,眼中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便是躲在石头后方,你脚下的那只鞋。”楼玉中一把捉住季如绵的衣襟,目光直瞪向他,恨不得杀死他。
“不是我!不是我!你听我说,真的不是我。那个石头是自己滑下去砸到你的,那天刚下过雨,水都漫上了河岸,河岸的泥土松动,那块石头它是自己滑下去的。对,是自己滑下去的!是自己滑下去的!”
楼玉中忽地冷笑起来:“你终于不打自招了。我可没有说石头砸到了我。”
季如绵一下子怔住,惊觉自己失言,便又立即诡辩道:“是!我承认!我当时是亲眼看着那块石头滑下水压在你的身上。不是我不救你,而是我想救你之时,那块石头已经压着你沉入水底。”
楼玉中不可置信地怒吼:“就算是石头压着我入水底,你也可以下水来救我。”
季如绵反驳道:“试问那天的水流那么急,我怎么救你?如月还在躺在岸上,不省人事,我能丢下她不管么?”
“你还好意思提如月?你勾结何碧云,设计逼她进宫,好日后飞黄腾达。她若不是一心想逃离你,梁王怎么可能会马上风?她又怎么会在梁王出事之后只找到我而不去找你这个哥哥?你根本就是贪图荣华富贵,假心假意的跟我和如月一起离开。何碧云一出现,你便立即反悔!”
“是!没错!我承认!何碧云是我接近权贵,向上攀爬的跳板,如果没有她也就没有今日的季如绵。你认为我贪图荣华富贵,没有为你着想,那你有替我想过么?当时你在殿前献艺,你已经皇帝跟前的红人,而我呢?每天只能擦着那些冰冷的乐器,纵使有万般才华而无处可使,又有何用?当初,你若是真心对我,在皇上面前肯为我说一句话,我何须用得着去跪舔任何人?我只是不想我、你和如月我们三人再过以前那种被人踩在脚底下的生活,难道这样我也有错么?你看看如今的我,放眼朝庭上下,哪个敢对我季如绵无所不从?就连当年害死你全家的那个罪魁祸首吴启山,我也都为你报了仇,让他满门抄斩。我从未忘记过当年和你一起立过的誓言,那些曾经伤害过我们,糟蹋过我们的禽兽,我都让他们付出了百倍千倍的代价。我全都做到了!我没有背弃!这十年裡,我从未忘记过你!”季如绵站直了身体,双眸直直地看着楼玉中。
楼玉中望着季如绵,满满的难以置信。季如绵巧舌如簧,竟然可以将自己贪慕荣华富贵说得如些清新脱俗,什么从未忘记过他?为他报仇?谎话连篇!他不揭穿他,只是还想看看他究竟还要编出怎样恶心的谎言来糊弄他。
季如绵见楼玉中沉默不语,以为是信了自己,接着软了声音又道:“玉中,我真的从来没有爱过何碧云,她知道我对你有意,要我对天起誓,跟你一刀两段,我没有答应。我可以对天发誓,从来没有,我心裏只有一个人,那个人自始自终都是你。俗话说,酒后吐真言。我酒醉之后说你若是女子我便娶你为妻的话,绝对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只怪我们都错生了。玉中,真正害死你的人是何碧云,不是我。如果不是因为她,你也就不会落水,不会被那块巨石砸入水底,今日也就你我契兄弟共享荣华富贵……”
“季如绵!”季如绵的话没有说完,何碧云尖锐的声音便划空传来。
被芋圆迷晕的何碧云正巧醒过来,方拉开船舱的门,便听到季如绵这番令人寒心的话。
“季如绵,枉我这么多年,对你掏心掏肺,原来在你心中,你是这般看待我!你简直是禽兽不如!”何碧云冲到楼玉中的面前,指着季如绵厉道,“楼玉中,真正害死你的真正凶手是他!”
“你个贱人,休得胡说!都是你,当年要不是你,玉中怎么会死?!你就个丧门星!”季如绵甩手便给了何碧云一巴掌。
“季如绵,你居然还有脸嫌弃我?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身份地位爬上来的,没有我,哪有今日你季如绵?你根本不是人!你就是个狼心狗肺的畜生!”何碧云捂着被打得生疼的脸颊,双眸含泪,愤恨地瞪着季如绵。
“你给我闭嘴!”季如绵赤红了眼。
楼玉中冷笑一声:“我觉得她说得没错!”
何碧云转向楼玉中道:“楼玉中,当年我被你推上岸后,迷糊之间,我也看到了你说的那只破洞鞋子,正是穿着那只破洞鞋子的主人将河岸的巨石推入水里砸在你的身上!季如绵,凶手是明明是你,你竟然还要含血喷人,污蔑我!”
季如绵面目狰狞地道:“你个贱人!你再敢胡说!信不信我掐死你?!”
“让她说下去!”楼玉中厉道。
“我何碧云,是你季如绵该烧十辈子香才能修来的大恩人,而你却恩将仇报。”何碧云开始道出当年事情所有始末。
想当初,她在父亲面前说尽好话,想尽一切法子帮助季如绵。父亲却觉得季如绵这人看面相,就不是一个良人,更多的是嫌弃他的身份地位,是个不入流的下等伶人。
只可惜何碧云是个对爱情有憧憬的女人,尚未体会成亲之后的浓情蜜意,两任前夫短命归西,她独守空房,茕茕无依,忽然出现的季如绵对她来说就是救赎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季如绵对她百般示好,甜言蜜语,她就跟鬼迷了心窍似的,所有人都反对,她铁了心的要帮季如绵翻身。每回进宫,都会在皇帝皇后的面前提及他的歌喉舞艺,擅于作词曲。终于等到皇帝来了兴致,她再安排他进宫殿前献艺。那一曲《佳人无双》成就了他,从此让他飞黄腾达。也正是那一次的伴舞是如月,所以才有了后来的一切。
皇帝先是一眼相中了如月,奈何当时如月还是梁王的人。当时朝中一派暗暗支持梁王,令皇帝的龙椅坐得极不舒坦,而皇帝又看上了季如月。于是,她便受皇后安排所托,与季如绵合计利用季如月扳倒梁王。没想到季如月的本事厉害,直接就让梁王来了个马上风死了。本想将季如月藏起,待梁王的事情过后,再将其送入宫中,不想季如月不想进宫,居然投奔楼玉中一心想逃走。是季如绵恐楼玉中坏其大事,一边假意随行逃跑,一边再传消息给她,让她报官府派兵追杀。她事先赶到宋端口,劝说季如月跟她走,可以保楼玉中不死,不想季如月奋力反抗,两人双双落水。楼玉中先是救起了如月,眼看着她要沉水身亡,于心不忍,便又返回水中将她救起。不想,他却因此而落水身亡。
曾经因为季如绵一次酒醉,误当她是楼玉中,与她欢爱。她便以为他与楼玉中乃契兄弟关系,她疯狂地嫉妒楼玉中,憎恨楼玉中在他心目中的份量,恨不得楼玉中去死。当楼玉中真的死了,也是那一刻,她才真正的认识到楼玉中的为人,完全就不是她所想的那样。
所有一切都让父亲说中,季如绵只是因为她是皇后跟前的红人,将她当作攀附权贵的跳板,她却还傻得要死,爱得死去活来,甘愿为他付出一切。
皇帝因年少时便纵情酒色,膝下无子,突然病重驾崩,其弟继承了皇位。新皇帝在那一曲《佳人无双》时便对季如绵另眼相看。新皇继位,季如绵便得新皇宠爱,整个朝野上下都知道他与新皇的那档子事。不是她何碧云不能生育,而是季如绵自从得了新皇恩宠之后,而将自己弄成如阉人一般。纵使她何碧云再有三年六臂,也绝不可能有孕,更别说后院里那一群妻妾,那不过是季如绵用来掩人耳目的遮羞布罢了,然而放眼朝中上下,这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有他季如绵还不肯扯下那块遮羞布。
这十年来,她一直心存内疚,一直以为是她害死了楼玉中,没想到今日听到他和季如绵的对话,她才知道当年推巨头落水的人竟然是季如绵,真正的凶手是季如绵。而这个狠心狗肺的东西却指着她说她是凶手。她一直以为季如绵内心深处最爱的人是楼玉中,可是事实是,季如绵这个渣他谁都不爱,从头至尾他最爱的人根本就是他自己。她是瞎了眼的才会看上他!
“我要掐死你这个贱人!”季如绵冲过云便掐住何碧云的脖子。
“季如绵,你这个阉人!你早晚要遭天打雷劈,坏事……做尽,活该……绝子绝孙……”何碧云被掐得说不出话来。
季如绵听到“阉人”二字,心中怒极,加重了手中的力道,“贱人!你给我闭嘴!闭嘴!闭嘴!我要掐死你这个贱人!”
“阉……阉狗……我是……瞎了眼……才看上你……”
“贱人!你给我闭嘴——”
望着已经疯狂的季如绵,楼玉中的心彻底凉透。他本以为季如绵眼睁睁地看着他落水见死不救也就罢了,万万没想到的是,竟然真的是他将石头推落,砸在他的身上,令他沉尸河底。
他当初他只是怀疑猜测,季如绵假意随他和如月逃走,否则不可能他们刚到一处便有追查的官兵,原来真的是他一直在通风报信。一同回武昌,什么最危险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根本就是他在谋划要将他置于死地。为了要将他置于死地,他竟然连最爱的亲妹妹如月都可以利用和伤害。梁王之所以会死,也都是在他的预料之中,难怪如月连死都不愿和他在一起。如月是早已深知她这个哥哥已经变了。
他之所以想了整整十年,都想不起来究竟当初是谁害死了他,何以执意一定要再见到季如绵,是因为他在死之时也不愿相信季如绵会害死他的这个事实,而自我选择封闭了那段痛苦的记忆。
他的心中万分悲凉,从儿时相伴一直到成年,他与他相知相依,他视他为最亲的家人,而不知在何时,这份情感早已变了质。那个曾经为了保护妹妹,甘愿奉献自我的季如绵究竟哪里去了?那个曾经害怕他死去,不断舍身相救,衣不解带照顾他保护他,抱着他懦弱哭泣的季如绵又哪里去了?那个与他相知相惜,共谱出多少流传世间好词曲的季如绵又哪里去了?
那些美好的回忆在他的心中早已化成了一串串虚无的泡沫。
在金钱与权力的利诱下,亲情,友情,爱情……这些什么都不是,简直脆弱的是不堪一击。时间改变的不单是一件事两件事,而是彻彻底底的一个人。
就在何碧云被掐得白眼直翻之时,楼玉中快步走过去,一把抓住季如绵的手臂,将他整个人扯了起来,扔向了甲板之上。
何碧云仓皇地爬起身,躲在了楼玉中的身后,不停地哭泣。
季如绵见楼玉中的脸色又变了,知道自己眼下再说什么都是无劳,便扑通一声往他的跟前一跪,哭着哀求道:“玉中,看在多年的情份上,你就饶我一条狗命吧。”
“事到如今,你我之间,还有什么情份可说?”此时此刻,楼玉中心无波澜,面无表情。他的心早已死。
“那就请你看在如月的面子上,饶过我吧。我若也死了,她也绝活不下去了。我季如绵对天发誓,只要你不杀我,让我活着离开这裏,我便再也不回京城,我找个没有人的地方躲着,我改过自新,再也不贪恋金钱与权位,重新做人。玉中,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季如绵“咚咚咚”重重的不停磕着响头,眼泪鼻涕全都横飞出来,一张俊脸早已变得丑陋不堪,额头上也变得血肉模糊。
楼玉中抬起手,本想一拳了结了季如绵,可当瞧见季如绵那贪生怕死的无能怂样,忽然发觉报仇什么的对他来说,根本什么意义都没有。他即便是杀了季如绵,自己也不会活过来。要么选择投胎转世,忘却前尘往世,要么选择魂飞魄散,就当从此没有来过这世上。而在选择阿怜做鬼契的时候,他便早已想好了,只要找回当年那段记忆,他便会选择魂飞魄散,如今心愿已了,谁生谁死,于他又有什么意义……
他踉跄着步伐,向后退了退,苦笑着,内心的悲凉化作无尽的湿意向上涌出。
季如绵见他退后,顿时松了口气,可是心中也不敢放松警惕。
忽然,楼玉中的身体僵住无法动弹。他一阵眩晕,双腿几欲站不稳要摔倒。他又试图走了几步,腿一软,差点撞在桅杆之上。他甩了甩头,发现自己的魂魄正在从阿怜的身体里一点一点剥离开。
季如绵暗中观察“阿怜”很久,终于发现她的身体有些不对劲。
楼玉中感到自己的魂魄如火烧一般疼痛。
季如绵见状,便冲过去将阿怜撞翻在地,然后扑在她的身上双手掐住她的脖子,面目狰狞地道:“去死吧!去死吧!我管你是人是鬼,去死吧!”
不可以……
楼玉中想要掰开季如绵的手,但是阿怜的身体已经不听他的使唤。他强迫自己的魂魄回到阿怜的身体里,然而阿怜的体内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一点一点将他向外推。这几日,他无法控制阿怜的身体,便是这股力量使他虚弱无力,几欲要将他吞噬,若不是阿怜在危难之时,那股力量似有意削弱对他的控制,否则他也不能及时控制住阿怜的身体。
不可以……
他的魂魄受到震荡越来越厉害,而阿怜的呼吸也越来越虚弱。他猛地一下子被弹出阿怜的身体。
而就在此时,阿怜突然之间睁开双眼,伸手便将骑在她身上掐住她脖子的季如绵打飞出去。
季如绵的身体重重地撞在船上堆放的箱子上,将箱子撞翻了满地,吐了好大一口鲜血,“你……玄……玄夫人……”
楼玉中的魂魄一离开阿怜的身体,在季如绵和何碧云的眼里看来,阿怜立即恢复原本的相貎。
阿怜看都不看季如绵一眼,转身便望着楼玉中浮在半空中的魂魄,道:“楼玉中,可知道你这一世为何过得这么苦么?”
楼玉中不得其解,何以阿怜突然生出如此惊人之力?
“因为你做事总是优柔寡断,当断不断。像季如绵这种人渣,该杀之时不杀,比妇人还妇仁之心,所以才会给了恶人一次又一次害你的机会。”阿怜说完,伸手便挥向季如绵,隔空便将他举在半空,冷冷地道:“这世间怎么会有你这等无耻之徒?活着都是在糟蹋百姓辛苦种下的粮食。留你何用?!去死吧!”
话音落毕,阿怜衣袖一挥,不给季如绵开口的机会,他的身体便飞过船舷,“扑通”一声落进江里。
“救——救命啊——”季如绵拼命地挣扎着,在江水面上起起浮浮,一个浪过来,便将他卷入江水里,再也不见踪影。
阿怜再一翻手,两朵巴掌大小洁白晶莹的莲花浮现在半空中,楼玉中还没来及看清,这两朵莲花便迅速没入江水里。再出现时,一朵莲花已经变得墨黑,与夜色几乎容为一体,凡人根本看不到。另一朵莲花变成直径约有三尺大小,托着一只全身皮毛通白的狐狸从江水里慢慢浮上来。
两朵莲花慢慢飘回甲板之上。
阿怜取出来莲花令,隔空对着那朵墨莲道了一声:“收!”
一道光影迅速被吸入莲花令中。
阿怜将莲花令收好,季如绵的魂魄已她被收入莲花境界之中,压在那片莲花海下,永世不能超生。
白色的那朵莲花,全身泛着刺目的金光,一团光晕包裹着昏迷中的芋圆,在为他疗伤。慢慢地,芋圆终于有了声息,硕大的莲花也渐渐消失在夜空中。
一切都恢复了原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芋圆虚弱地睁开了眼,看向阿怜,嘤嘤了两声。
阿怜道:“你先闭着眼好好休息吧。”
芋圆乖乖地闭上眼。
阿怜转眸看向楼玉中。
“你是谁?”楼玉中不敢置信地望着阿怜。
眼前这个阿怜,身上散发出一种亦正亦邪的霸气,不是他熟知的那个阿怜,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不,不是变了一个人,而是眼前这个阿怜本就不是个凡人。他感受到的是一股极为纯正的仙气,而是一个修为极高的神仙,绝对超越尔安。也就是说,他从头至尾上的都不是一个凡人的身体,而是一个神仙的身体?难怪后来他总是虚弱无力,根本无法操控她的身体,想来阿怜这位圣仙若不是对他手下留情,他怕是早已魂飞魄散。但是……他在河底那么多年,见过很多溺水而亡的凡人,河神尔安从来不会去救他们。尔安说,他们身为神仙,不可以插手凡人的生死,更不能杀害凡人。凡人的生死一切皆有命数,一旦他们神仙擅自改变了凡人的命数,必会遭遇天遣。那她,身为神仙这样随意杀生,真的可以么?不怕逆天而为,遭天遣么?楼玉中不明白了。
“有胆子强行上我的身,却搞不清楚我是谁,你的胆子也真是够大。”阿怜冷嗤一声。
何碧云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切,先是楼玉中变成了舞伶,然后他又一下子变成了玄夫人,现在,季如绵又被眼前这个不知是神还是鬼的玄夫人扔入江中……今晚遇到的一切,都是她这辈子从未见过也未听过的事。
她惊恐地看见阿怜,身体一点一点向后挪去,生怕被她也给扔进江中。
阿怜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道:“何碧云,你是非不分,助纣为虐,但念在你有悔过之心,我今日暂且不收你。若你日后再犯,我定不饶你。”
“多谢圣仙饶命!多谢圣仙饶命!我何碧云从此吃斋念佛,长伴青灯。”何碧云对着阿怜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船上其他人早在楼玉中出现的时候就已经吓得跑走,各自找地方躲起来,暗中偷偷看着他们。
阿怜扫视了船舱一眼,衣袖轻挥,空中又浮现出一朵洁白晶莹的莲花,眨眼之间,那朵莲花消失,空中传来一股子冷冽的沁香。包括何碧云在内,船上的所有人很快全部陷入昏睡。等他们再醒来,今夜在船上发生的一切都将记不起,只会记得季如绵和舞伶许香莲因突如其来暴雨天气,被风卷入江水之中不幸身亡。
整条船上,除了休养生息的芋圆,只剩下楼玉中的魂魄与阿怜相对。
楼玉中终于问出心中疑虑,道:“你不是阿怜,对吧?”
阿怜凝视着楼玉中,道:“这不是你该问的问题。你即已想起当年的事,算是了却了心愿,你还有什么心愿未完的么?”
“没有。”
“季如月已经在来的路上,是否还想再见她一面?”
“不必。于她,我是个早就在十年前死去的人,即便是见上一面,也不会改变现状。不如就这样,免得徒增她的烦恼。”他从未对如月动过心,当年救她带她逃离不过是出于侧隐之心。即对人无心,又何苦故作深情?不必让她知晓他的魂魄曾存于这个世上十年,更好。
阿怜道:“好,你既心愿已了,待我为你引路,赶紧上黄泉之路,去转世投胎吧。”
楼玉中却摇了摇头。
“在与阿怜姑娘立鬼契之前,我便已下过决心,只要了却心愿之后,甘愿魂飞魄散,从此消失世间。”楼玉中双手作揖,对着阿怜行了大礼,恭敬地道,“多谢阿怜姑娘帮玉中了却心愿,玉中此生恐难回报,就此永远别过。”
楼玉中说完便要自毁魂魄,阿怜翻手便使了法术将他定住。
楼玉中看着他,不明所以。
“尔安念你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有心帮你,领着你修行了十年,看来这十年你是白修行了。只为了一个人渣,便要自毁,你果然还是如我说,太过感情用事。”
“我并非感情用事,而是早已看破红尘一切。我已经死了,即便要了他的命,于我又有何意义?杀了他便能解我心中冤屈怨恨?”楼玉中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换另一面看,杀了他反而是便宜了他,倒不如让他下半辈子都活在因害死我而恐惧的痛苦之中。”
“看来是我多事了。”
楼玉中又摇了摇头,道:“事到于此,杀与不杀他,于我而言其实都一样。我心已静,怨恨全消,残魂于世,不知该何去何从。我若选择去转世投胎,不幸再经历如这一世一般的痛苦折磨,何苦?我倒宁愿从此魂飞魄散。”
阿怜望着他,陷入沉思,隔了许久才道:“你让我想起天界一位仙子,当初她也便如你这般决绝,凡事往坏了想,宁愿散尽数万年的修为,魂飞魄散,也不愿再存活于六界之中,尝尽为情背叛的滋味。”
楼玉中望着阿怜,她的脸上露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无奈,那种无奈也只有他能体会。想问她那位天界的仙子如今如何,可是想了想,便也没问出口。谁生谁死,这世间红尘即将与他无关,他又何必去探知别人的秘密。
他再一次闭上双眼,未久,魂魄开始慢慢变淡,一点一点化做星尘。
阿怜望着他摧毁原神,甩手便扔出一朵莲花罩在他头顶上方,将他的魂魄护住。
楼玉中不得其解,睁着眼怔怔地看着她。
“凡人有句老话,叫好死不如赖活着。”
阿怜话音落毕,楼玉中的魂魄被收进了莲花之中。
阿怜望着手中的莲花,深舒了口气。玄遥即有意引他入仙班,便是不想他这个舞学奇才从这天地之间就这么消失。
忽然两道身影凭空落在船上,阿怜望着来迟一步的奎河,便道:“你又带错路了?”
“可能我长得有点面目可憎吧,说了半天,才说动这位娘娘。”奎河望着季如月,略显无辜。他又不能使用暴力将她打晕带过来。
季如月一身华服,虽然面容苍白,却也难掩倾世绝美的容颜。
阿怜将所有事情经过简短地说了一遍。季如月在听到当年杀害楼玉中的凶手是哥哥季如绵的时候,脸色变得更加煞白,一时承受不住打击,身体一下子软了,晕厥在地。
待她再醒过来,第一句便问:“楼玉中呢?”
阿怜将手中的莲花递给她,道:“你来晚了,他已经走了。”
豆大的泪珠一下子从季如月清澈如星的眼眸中滚落出来,她双手颤抖着捧过那朵莲花,泣不成声:“当年若不是我……他绝不会死……怪我……都怪我……该死的人是我才对……”
阿怜看着她,一脸平静地道:“你不必自责,他临去投胎之前,托我给你带一句话,若是再选择一次,他还是会选择带着你一起走,和你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度过余生。所以,你要好好活下去,别辜负了他的期望。”
季如月瞪大着眼看着阿怜,再看向手中的莲花,眼泪一滴一滴止不住的滴落在莲花之上。
莲花倏然散出金光。
季如月更加激动。
“别哭了!你再这样,他没法上路,投不成胎的。”阿怜拿回莲花,对奎河道,“就这天象看来,当今皇位即将易主,也别送她回去那个牢笼,替她找个安稳之地,好好过完后半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