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苏三的女王(1 / 2)

<small>遇见你,对我是危险的,而在那个特定时候,遇见你,对我则成了致命。</small>

<small class="right">——王尔德《自深深处》</small>

形势急转直下,Pluto手机的谍照门迅速演变为一场八卦人内大搜索。

手常几张亲密照,在社会如此开化的今天,倒也算不上什么,博客空间里一抓一把呢,更何况那十几张照片也不算出格——有三四张是那次雪橇陷进冰原裂缝后的劫后余生照,几张蒙细月的单人照,尤其蒙细月熟睡时苏三扑过来拍的几张还挺雷人的,最后还有一张手机遗失当晚蒙细月做的那几道菜的合照。

偏偏苏三和蒙细月上论坛八卦版已不是第一次,蒙细月多少也是个娱乐圈幕后精英级别的,苏三就更别说了,他那点家底早在去年就被人扒了个底朝天,五代以内出过的各界名人几乎无一漏网,连当年那位送房始奶奶都被刨了出来。若说去年的那些新闻边角料只能算作绯闻的话,那这回的照片算是真正坐实了苏三和蒙细月的恋爱关系。

有人顺着照片里房间的格局,认出这是苏珊城市花园的房型,该小区由苏珊地产开发,而房产登记在蒙细月名下——根据蒙细月购房时间,网友断定此时蒙细月与苏三已确立关系。

接下来登场的是孙蕾蕾的粉丝,因为苏珊传媒的上市申请已被证监会核准,马上有人刨出苏珊传媒提交的股权变更明细。前两年孙蕾蕾咸鱼翻身时,她和苏三的关系也多多少少被人八卦过,此时旧事重提,结论不言自明——蒙细月公报私仇,利用手中职权,逼迫孙蕾蕾放弃所持的苏珊传媒0.7%的股份,有人粗略估计,如果上市的话,价值近千万。这一天各大论坛尤其各种粉丝后援会里,充斥着对蒙细月的各种妖魔式描述,苏珊传媒旗下许多其他不搭嘎的艺人的粉丝团也忧心忡忡,不知她们家的正主和蒙细月关系如何,以后会不会被暗算。

冯昙也被人肉出来,蒙细月的婚姻状况几乎在第一天就被曝光,不过因孙蕾蕾粉丝太过强势,冯昙这根线头过了几天才被提起来。有人自称是苏珊地产的员工,爆料冯昙和蒙细月离婚的导火索是小三插足。按常理来说,一件八卦若有小三介入,正室作为受害者应该会获得广泛同情的,可惜到蒙细月这裏,同情她的苗头被孙蕾蕾的粉丝们迅速扼杀在襁褓之中——许多苏珊传媒的高层早期出席各类活动时的照片被翻出来,苏三眼角眉梢间早对她透露出无限情意。几乎所有两人其同出现的场合里,都能看到苏三的眼睛跟着蒙细月转。

八卦高人盖棺定论: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老公在外面养小三,老婆勾搭二世祖,天作之合!

终于有苏珊传媒的员工忍无可忍,跑出来说蒙细月素来持身极正,赏罚分明,并列出苏珊传媒由一群散兵游勇到如今国内娱乐业龙头的各项里程碑式业绩。可惜严密的统计数据向来非八卦民众所喜闻乐见,爆料员工迅速被定性为蒙细月的马甲或蒙细月的助理,想帮蒙细月洗白云云。

蒙细月是在苏珊传媒的股权变更明细公开的那天看到八卦帖的,帖子里充满了种种对蒙细月这种“徐娘半老”还不甘寂寞的插足者的谴责。刘助理颇为汗颜问:“要不要找几个人上去转移一下话题?”

“不用理会,”蒙细月神色极冷,“这种八卦,你越理它越欢腾,你当没看见,过个三五天又有谁家争遗产谁家正房捆小三了,马上就没人炒这种冷饭。”

然而以防万一她还是叮嘱刘助理:“你帮我看着,但千万不要介入其中,希望马上能发生点别的什么把热点转移,不然……万一她们最后把童童人肉出来就麻烦了。”

冯昙几乎是和她同一时间知道消息的,电话接通后却又不知说些什么。蒙细月明白冯昙的意思,只说自己会注意,这些天先帮童童请假。

苏三自知闯出祸来,出奇地乖巧,每天在蒙细月面前做小媳妇状,倒叫蒙细月不好怪他什么。但蒙细月又想到一个疑点:“你拍照用的是第一批测试机,那天丢的是第二批测试机,为什么裏面还有我们的照片?”

“这就是Pluto手机的一大卖点呢。”苏三耷拉着脑袋,“任意两台Pluto系统的设备之间,都可以直接传输文件。”

他怕蒙细月不懂,专门打开电脑放周粤年公司专门做的性能演示视频给她看。只要把两台手机放在一起,在第一部手机上点中文件,朝第二部手机的方向一划,就可以迅速将该文件拷贝到第二部手机上。那功能虽简单,但特效做得极炫,若是寻常时候看,蒙细月只怕立刻就心动要换手机,可现在——真让人抓狂。

“我那天想测试一下这功能,顺便把我们的照片移到新机器上,就划了十几张照片过去。”

蒙细月没再说什么,只传下命令,让公司员工不要参与网上讨论,也不要搅这浑水。

然而网络八卦的瞬息万变,以蒙细月也无法控制的速度向着谁也不知道的方向狂奔而去。

童童当时参加朗诵比赛获奖时,有不少家长给她拍过照,照片里无一例外地有苏三——苏三那时自以为低调,偏偏帅哥总不那么容易让人忘记,马上有其他小朋友的家长认出网上红红火火的八卦男主角,就是那漂亮小姑娘的“舅舅”。

这一猛料又给两三天没新料而接近偃旗息鼓的八卦群众打了一剂强心针。

更有异想天开者猜测童童是苏三的私生女!否则这种游遍芳丛的二世祖,怎肯如此低声下气地伺候别人的女儿?

事情发展到这地步,蒙细月心想,郗家肯定早被惊动,只不过不知他们到底怎么打算,竟能如此沉得住气。转念一想,如今童童还闷在家里不能去幼儿园,她哪有心思管苏婉容心裏怎么想呢?反正这事不是她惹出来的,不如以不变应万变,最多不过分手罢了——

蒙细月不知为何心裏梗了一下。

“喂喂喂,”苏三一路尖叫着冲过来,抢过她手里的咖啡杯,“你发什么呆,不烫啊?”

蒙细月呆呆地望住自己双手,掌心早烫至发红,她却丝毫未觉察到。

苏三拥住她,把她拖回沙发:“千不该万不该,已经这样了,你自残也没用!再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看阿粤那边不就是?这几天冲进来几十万台的订单。你原来担心别人说闲话,可你看其实公司里的人都挺分明的,只有你总一副跟我扯上关系就玷污你清名的样子——我很受伤的!”

蒙细月白他一眼。苏三这种人,说得好听叫风趣活泼,说得不好听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他好像有种特殊功能,就是随时随地都准备和她来一段干柴烈火。比如现在,口里哀怨自己很受伤,手却往不该放的地方乱放,被她踢开,马上又黏过来,牛皮糖一般,沾上就别想甩掉。

苏三是压根不把这当回事的,他还挺有参与精神,据说以往曾有八卦帖提到他什么朋友,他还会注册小号去起哄,唯恐天下不乱。这回他倒安分,唯一让他不忿的是那几天孙蕾蕾的粉丝以排山倒海之势向蒙细月泼污水,他边看边骂,却又劝蒙细月:“别跟这些人一般见识。”蒙细月白他一眼:“以为人都跟你这么幼稚。”

孙蕾蕾等风头稍过立刻打电话过来赔罪,还战战兢兢地更新博客。当初苏三肯下功夫给她导演一场因病退隐的戏,目的就是等她养好身体后以更磅礴的气势复出。原来她还任性得厉害,现在对景韶华彻底死心,终于一心一意搏事业,那是万万得罪不起蒙细月的。孙蕾蕾绞尽脑汁炮制出一篇以养病为主题顺便怀念在苏珊传媒的快乐时光的博文,细说她如今在美国每日读书、运动、提升自我的心得,最后贴上一张半年前在苏珊传媒大楼里和蒙细月及另外几名艺人饮下午茶的照片,说很想念她们,等学成后一定要再聚聚大快朵颐一番。

翌日媒体立刻就变了腔调,一色的标题都是“孙蕾蕾暗驳流言力挺蒙细月”,稍有门路的记者则试图联系孙蕾蕾,自然无功而返。最后有人刨出早前《文化新经纬》周刊上对蒙细月的专访,主编极有分量,能上他的专访的不是政商巨擎就是文艺名流,蒙细月登上封面的原因是当时证监会刚刚通过苏珊传媒的JPO申请。那篇专访对蒙细月的定位是商界铁娘子,着重于苏珊传媒整合过程中的重大关卡,这些事之前也有苏珊传媒的员工提过,但此时由他人口中引出,可信度登时直线上升。

口水战落幕前演变为对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的新时代女性的讴歌,甚至有网友感叹是苏三高攀蒙细月,郗家有此儿媳在手胜于亿万现金,还有人调笑说“每个败家子的背后都有一个兢兢业业赚钱的母老虎”。

童童班上的女老师甚至带同学登门拜访,表达对蒙细月的敬慕,希望“冯亦童同学要以母亲为学习目标,做自主自强的新女性”。

这八卦终于从各大论坛首页沉下去,蒙细月感慨此事一波三折,诸多变故都是偶然事件,但孙蕾蕾的那篇博客所起到的效果,证明人工干预也可以对八卦发展起引导作用。这案例值得学习,也能为以后公司艺人可能需要的危机公关吸取点经验。她让秘书将几篇主力帖整理一下,删掉无关信息后发给她。她又花半天时间研究,笔记写满两张纸,写着写着,忽觉出不对劲来。

在孙蕾蕾出山前亦有少量网友为蒙细月说话,并无实质论据,只说“看这女人面相很强势”,或“气质很好”,或“很自信,应该是很有能力的女强人吧”。

总结起来,都是因为照片里她形象尚佳。

这倒是很符合捧孙蕾蕾时她给公司宣传人员下达的命令。须知再漂亮的明星,也难免被狗仔拍到几张邋遢照。蒙细月自公司定下力捧孙蕾蕾的基调后,就严令孙蕾蕾所有公开的照片都须经过公司审查,不得有任何不符合公司定位或形象不太好的照片流出。这亦是孙蕾蕾常年在论坛里各种素颜照街拍照里人气居高不下的原因,因为那些照片根本就是经过筛选后由工作人员放出去的。

而这次网友挖出来的照片都出自商业场合,蒙细月自然格外注重仪表,不能出半分差错。难得的是从苏三手机里流出的照片,她和苏三虽亲昵却并无不庄重的举止,甚至可以说好得惊人了。

晚上,苏三给蒙细月捎回一部第二批的原型机,造型小巧,功能也很容易上手。她忽然伸出手机向苏三笑道:“你不是说可以直接把照片从你的手机里传过来?”苏三马上演示给她看,果然炫得很。她的目光落在苏三那部手机里的几百张照片上,忽然开口问道:“会所里把你那部手机卖出去的侍应生,现在怎么样?”

苏三笑容陡然僵住,半晌后他侧过头来,脸色煞白:“你怎么知道的?”

“会所里可能有新侍应生不懂规矩,但你和周粤年用的那个包厢,是随便哪个侍应生都可以进去的吗?”

苏三抿住嘴,很不自然地笑笑:“阿粤说手机里什么都没有的话,容易让人怀疑。”

“对,周粤年是主谋,你是从犯。”蒙细月淡淡地道,“周粤年要富贵脸中求,剑走偏锋搏出位,你就顺水推舟,夹带私货。”

“我……”苏三努力辩解道,“我真不知道蕾蕾的粉丝会闹这么一出。”

“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做成既定事实,逼我公开和你的关系?”

“我有这么见不得人吗?”苏三忽然恼火起来,“你过年回家,有向你父母提过我吗?你有跟童童说过,我不是舅舅而是叔叔吗?没有,你都没有,你时时刻刻避免在任何场合和我一起亮相!好像只要和我有一丝的牵连,就有损你英明神武的形象,会让人说你闲话,会影响童童的生活,会让人怀疑你靠潜规则上位——至于我心裏什么感受,who cares!”

苏三还问过周苏年,如果女人不愿意和你公开出现,甚至不愿意在最小范围内公开和你的关系,是因为什么?

周苏年很不屑地说,那是她不愿意和你长久,或者,周苏年微微一顿,别有一番意味地瞥他一眼,或者,她觉得不能和你长久。

“我说过我暂时还没作好这样的准备。”

“是没作,还是压根就不想作?”

“苏三,你不要这么咄咄逼人!”

“你要多久作准备呢?三个月五个月,还是一年两年?或者,干脆和孙蕾蕾的息影声明一样indefinite duration(无限定期限),可长可短,说三五个月也成,说三五十年也行?”

蒙细月眉间已十分不耐烦:“那你还说过允许我拿你做填补空的替代品呢!”

苏三哑口无言,愣愣地望住她,许久后开口,声音苦涩之极:“直到现在都是?”

蒙细月知道自己说错话,可惜话一出口便覆水难收,她不想就这个问题纠缠下去:“你说得出这种话,就不要对我步步紧逼,不要试图用这样那样的东西来约束我!”

眶当一声,苏三右手的白釉杯被狠狠摔出去:“我现在这样叫步步紧逼……叫对你的约束?”他双眼瞪圆,“我以为你接受我是因为……是因为你喜欢我。”

“不,”蒙细月疲倦地摁住眉心,“我只是感动。”

“感动?”

这大概要比世界上所有不爱的理由都来得伤人。

苏三的脸色变得灰白,刹那间失去所有光彩。他望着她,双唇微嚅,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忽然伸手,抚住她的脖颈,倾身下来吻她:“这也是感动?”蒙细月极迅速地别过头,快得像条件反射一般,好像这才是深入骨髓的那种反应。

苏三单手钳住她,现在蒙细月相信苏三说他是“练过的”了,她根本挣不脱,就被他扛进卧室,热烈需索。他用尽一切手段,缱绻缠绵。她哭喊无力,他却不发一言,保持着一种顽强的姿势,到最后交融一体时,她听到他很轻很轻地问:“这也是感动?”

蒙细月闭着眼不说话,长久的沉默磨光了他所有的耐心,他维持着那种很奇怪的姿势,忽然轻声问:“你说没想过以后,是没想过和我,还是没想过?”

蒙细月依旧闭着眼,半晌后答道:“没想过。”

“可是我想过,”苏三轻轻道,“我想过,我想过很多,我想过跟你结婚,生孩子,然后一起变老,我都想过。”

“很抱歉让你失望。”

翌日,蒙细月起得晚。苏三坐在客厅沙发上,形容颓丧。她远远立在卧室门口,看着苏三萧索的侧脸,她喉咙干涩,说不出一句话来。

“童童我送到幼儿园了。”

“哦,谢谢。”她声音低哑,不知该多说什么,她更有些害怕,怕他再像以前那样,受过伤又自行痊愈,还要事事替她打点周到,最后还温言蜜语来哄她。

如果再多来一回,她一定控制不住,再度丢盔弃甲,屈服在和他在一起的诱惑下。

蒙细月在心裏默默祷告,苏三,请你心狠一点。

“昨天,”苏三终于开口,“你说的,都是真的?”

蒙细月觉得自己行将崩溃,连说一个“是”字的勇气都没有。

苏三没有回头,垂着头,默默地看着地板,前所未有的沉静,良久后他又轻声道:“只要你亲口跟我说是真的,我绝不再来打扰你,只要你亲口告诉我。”

“是。”蒙细月鼓起勇气,生怕这疑聚起来的力气转瞬即逝,又怕那一个字的语气不够强烈,极快速地补充道,“我以为只有感动也可以维持下去,但现在我发现我做不到,我没有办法强迫自己很辛苦地工作后,回到家里还要和一个我不爱的人周旋。就好比炒股,任何股票都有涨有跌,也许这只股票可以帮你挣很多钱,但如果它突然跌得很厉害,即便你对它将来的业绩有信心,也必项设置一个止损点。跌过止损点,就要坚决割肉。我知道和你在一起好处多多,但现在你的行为已经超过我设置的止损点。”

她知道这话很残忍,等于告诉他,原来我喜欢你有钱有势,现在你有钱有势我都忍受不了了。

苏三轻叹一声:“对不起,让你为难这么久。”

蒙细月急匆匆穿过客厅冲进浴室,连苏三最后这句话都未听全,等她整理好一切再出来时,只余沙发坐垫上轻轻的凹陷——那是苏三坐过的痕迹。

苏三离开后发生过很多事,比如周粤年的未婚要自杀;比如周苏年异军突起赢得光年通信的“世子之争”;比如郗至诚辞去苏珊传媒董事长一职并推荐蒙细月接任;比如苏珊传媒终于成功上市,蒙细月出席敲钟仪式,苏珊传媒开盘暴涨,蒙细月作为第三大股东,身价陡升。

不过,那都是后来的事了。

苏三离开的那天,蒙细月在家发高烧,她没有声张,端茶倒水伺候的只有童童。童童捧着水杯,目光殷切:“妈妈,UncleSusan怎么没回来?”

“他有自己的事要忙。”

童童有些失望,瘪着一张小脸,又问:“他答应带我去大学看樱花的,他不会当小狗吧?”

蒙细月摸摸她的头,很吃力地笑:“妈妈会带你去看的。”

两天后蒙细月接到苏婉容的电话,不等苏婉容进入正题,蒙细月先开口道:“对不住,苏伯母,我没办法把你交代的任务完成得那么圆满。”

苏婉容选择时机绝对稳准狠,务求一击而中。

到公司上市的那一天,郗至诚也出席了敲钟仪式,但主角却是蒙细月。郗至诚来是为宣布他和苏三在苏珊传媒的所有控股以后都不再参与决策性投票,换言之,以后蒙细月就是苏珊传媒的决策人,而非以前的执行人。

蒙细月原以为她到底伤了苏三的心,苏婉容即便拒绝履约,也不能算她错,没想到苏婉容倒大度得很,真的让苏珊传媒脱离父公司,成为独立个体——这是当初她向苏婉容提出的条件。她要成为苏珊传媒堂堂正正的老板,而不仅仅是一名职业经理人。这要求看起来有些过分,然而只有提这样过分的要求,苏婉容才会真正相信,她的目标不是苏三。

孙蕾蕾也在敲钟仪式上亮相,苏珊传媒的上市催生出一批明星富豪,景韶华便是其中之一。他们俩在人前表现得格外恩爱。有记者蜂拥而上,景韶华立刻护住孙蕾蕾,为她辟开一条路来,口里还不住地说:“请各位朋友见谅,蕾蕾身体还不太好,你们不要太打扰她。”孙蕾蕾惯常的女王范儿,冷面孔大墨镜,走路有风,极偶尔地露出一丝笑容向粉丝和媒体致意。

也有媒体问蒙细月,苏三为何没有出席敲钟仪式,蒙细月黯然一笑:“只有我们这样的劳碌命,才得天天抛头露面。”翻译过来就是“我爱挣钱给他花与你们有什么相干”,记者们恍然大悟,觉得这样的情侣搭配其实也蛮稳定的。

蒙细月和孙蕾蕾携手接受记者各式狂拍,粉碎一切不和传言。有记者绵里藏针地试探孙蕾蕾对苏三和蒙细月走到一起的看法,她落落大方地祝福又给足蒙细月面子,赞她赞得滴水不漏——蒙细月忽而百感交集。孙蕾蕾终于明白,有些东西注定求而不得,不如放手把握尚能捉住的东西。

孙蕾蕾如今很听话,公开场合做足功夫同景韶华秀恩爱,不吵也不闹,蒙细月怎么说她怎么听。她的演艺事业还长得很,没有第二个人能比蒙细月捧她到更高的位置。蒙细月成全她的事业,她也反过来成全蒙细月的事业。

这一场人生如戏,孙蕾蕾是天生的影后。

蒙细月想,孙蕾蕾都可以挺过来,没道理我会脆弱。

证券交易所的锺已被按钮代替,蒙细月在万众目光汇聚下,纤指一伸,点亮苏珊传媒在证交所的代码,开盘价的惊人涨幅赢得交易所内经久不息的掌声。

公司里贺信纷至沓来,鲜花满地,蒙细月几乎是踩在花瓣上走进电梯的。孙蕾蕾很狗腿地跟在她身旁,一进办公室便替她煮好咖啡:“老佛爷在上,小蕾子这厢有礼了。”

蒙细月瞥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不应该是小孙子吗?”

“Moon姐,你够啦,少得寸进尺!”

“才听话几分种,就露出真面目了?”

孙蕾蕾气哼哼的,赖在她身边:“我不管,我现在情场失意,比不得你两头开花,你要让着我一点。”她又上下瞟瞟蒙细月一身宽松却尽显贵气的长裙,叽咕两声,“现在穿衣服女人味多了嘛,有爱情滋润的女人就是不一样,哼。”

蒙细月斜睨孙蕾蕾,不愿费事解释,况且孙蕾蕾这人,性格上有一点和苏三倒是很像——四个字,恃宠生娇,但凡给点颜色,就要开染坊。苏三更过分,给个支点,就敢撬地球。

孙蕾蕾在她办公室里闲晃大半天,也没什么正经事。蒙细月把一切该交代的、该提醒她注意的都叨叨过一遍,又叮嘱她注意身体,也不见孙蕾蕾告辞。原来孙蕾蕾最烦她说教,仗着自己戏演得好,什么告诫都听不入耳,现在这样真是难得。

行政部的小秘来找孙蕾蕾去填两张表格,孙蕾蕾临走前,忽然扭捏着跑到蒙细月身边,小声而飞快地说:“Moon姐,谢谢你,也替我谢谢苏三,我能挺过这一关最该感谢的就是你们俩。你们俩能在一起,都算是苦尽甘来,我真心为你们高兴。”

她说完就一溜烟跑掉,蒙细月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这影后真不是盖的,一出门又昂首阔步笑容灿烂身姿潇洒。

不过,什么叫“都算是苦尽甘来”

这个“都”字,又从何说起?

郗至诚在苏珊传媒的辞职书正式生效的那天,到江城来举行一个小型的内部交接仪式,工人从他挂名而未使用过的办公室门上取下铭牌,钉到蒙细月的办公室门上。签完最后一份文件一切正式生效。午饭照例约在湘君楼,郗至诚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和我妈有过什么约定?”

蒙细月怔愣良久:“你……不知道吗?”

郗至诚眯起双眼:“我应该知道什么?”

“我以为,”蒙细月疑惑道,“我以为今天这些都是在履行之前的合约。”

“我妈答应你什么?”

蒙细月抿抿嘴,犹豫着说:“你们继续做大股东拿分红,经营决策权归我。”

郗至诚愣了一愣,失笑道:“这么说来,老三还挺了解你的嘛。”

“什么意思?”

郗至诚一脸高深莫测,道:“他临走前,跟我妈提的条件也是这个。”

蒙细月脸色倏地一白:“你说什么?”

“他临走之前卖掉那几架飞机,那批古董也委托给拍卖行,所有的钱都借给周粤年,然后警告我们不许为难你。”

“他,”蒙细月喉头一哽,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现在怎么样?”

郗至诚颇玩味地望着她,慢吞吞笑道:“我以为你知道,所以特地来找你的。”

“你,你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周粤年满世界找他,你没听说?”

“他来找过我,我说不知道,让他去找你。”

“这俩小王八蛋!”郗至诚摸摸下巴,颇不服气的口气,“我还真是看走眼了,不知道周粤年这小子这么出息。他前后倒腾近两年,烧掉光年通信上百亿,一群股东跟在屁股后面骂娘,居然给他最后一票全赚回来了!他们家出事后你也知道,没一家银行肯贷款给他,偏偏他那手机要囤货,一分钱流动资金都没有,他求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除了三儿这种傻子,谁肯借钱给他?现在倒好,这小子现在每天都能挣老子辛苦一年挣的钱,妈的!”

蒙细月很少听郗至诚骂人,尤其是这样赤|裸裸的粗口,怎么听怎么觉着好笑。郗至诚又长叹口气:“周粤年找三儿借钱的时候,一分钱能抵押的东西都没有,就找律师做了份文件,兑公司两成的股份给他。”郗至诚抬首望天,“现在周粤年屁股后头跟着一排投行要给他操作上市,结果,嘿嘿,找不到三儿的人,开不了股东大会,周粤年气得跳脚。老子这十年天天累得跟孙子似的,还没三儿这一把挣得多,你说这是不是就叫傻人有傻福?”

现在这傻子却失踪了。

蒙细月强挤出一丝笑容:“你该不会以为我把他藏起来了吧?”

郗至诚脸上浮起一丝难解的笑容:“不,我知道他找谁都不会来找你的。”

“你都知道——你知道他不会来找我,还来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他不会来找你,但肯定藏在你能找到的什么地方。”

“为什么?”

郗至诚吹两声口哨:“阿Moon,我认识你这么多年,总算看到你智商变低的时候——恋爱中的女人真可怕。”

蒙细月有一种把整盆水煮鱼都泼到郗至诚脸上的冲动——跟郗至诚做事这么多年,蒙细月深深领教了一个时刻让你想捏死又不得不忍耐的老板究竟能变态到什么地步。

“郗总,正题。”

郗至诚清清嗓子,干咳两声:“我爸病危,希望你把三儿找回来,不要错过临终前最后一面。”

蒙细月愣愣后嗤的一声:“你以为我会信?”

“事实是我也不信。”郗至诚摊摊手,“我照我妈的吩咐转达给你而已,信不信由你,反正我的任务完成了。”

“你们家的事,再和我无关。”蒙细月下意识护住小腹,“我以后的事,也和你们家没有关系。请你转告伯母,我拒绝她的提议,并且不会再和她达成任何契约。”

蒙细月缓缓站起身来,叫服务员过来买好单,一步一步地走出湘君楼——这是她认识郗至诚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走在他前面。

“哦,怎了告诉你,”郗至诚跟在她身后闲闲开口,“过年的时候,我妈已经答应三儿让你们结婚了。”

蒙细月身子一晃,紧紧握住车门,用尽所有力气告诉自己不要回头。然而郗至诚似笑非笑的脸庞,依然从车窗玻璃上清晰地映出来。

“你现在告诉我这些做什么?其实你也从来都不希望我和苏三在一起不是吗?”

“我是不希望你们在一起,”郗至诚满不在乎地笑道,“凭什么他能比我幸福?”

“那现在不正好如你所愿吗?你又何必游说我去找苏三回来呢?”

“因为他是我弟弟,谁让他不痛快,我就让谁也不痛快。”

蒙细月太了解郗至诚,她知道郝至诚是什么意思。

他和霍思源不得圆满,所以人世间一切幸福,都是他嫉恨的对象。

偏偏苏三是他弟弟,谁伤他亲人一分,他必以十倍报之。

蒙细月记得那时候苏三曾经跟她说:“我知道对你来说,有很多东西比我更重要,你直接告诉我,没关系,只要你不骗我。”

最后她到底还是骗了苏三,尽管他无数次说,如果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可以直接告诉我,不用玩那么多花样。

然而她却告诉他,所有的一切,不过源于感动。

蒙细月怀念和苏三在一起的日子,他总像有一股永远花不完的力气,拼命唤起她垂垂枯萎的热情;他对生活里的一切都有无穷的热情,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好像每一朵花、每一滴水、每一片云,都是格外不同的。

但她想不到任何一条可以和他继续下去的路。

郗至诚无非是要她后悔,要她知道自己错失的,是那个一生一遇的人。

因为苏三也说过,他不会回头。

他说,我总恨不得一口气为你做完世界上所有最疯狂最愚蠢的事情,这样如果将来有一天,你后悔了,离开我,走掉了,你就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像我这样爱你,你就永远都不会忘记我。

回到家,童童伏在钢琴盖上,静静地听Uncle Susan留给她的CD。

欢快而跳脱的音符,似小狗正绕着自己打转。

《降D大调圆舞曲》作品64号,第一首——《小狗圆舞曲》。

苏三的咕哝低咒犹在耳旁:“这些变态的音乐家们就没有一个感情美满的吗?”

像有一把极钝极钝的小刀,缓缓地剖开心脏,一分一毫地,凌迟。

瘫坐在苏三常坐的座位,在那方沙发上制造一点轻微的凹陷,这样显得——他没有走很久,只是刚刚离开,也许还在门外跟她赌气,她稍稍给他一个好脸色,他立马又飞奔而来。

童童接到身边后,蒙细月常在家里工作。只要童童在眼前,苏三又不免上下其手,每回她被闹烦,板起脸来呵斥他:“干什么呢?”他总没皮没脸地答:“这不明摆着嘛,吃豆腐呢!”

“现在已经是豆腐渣了!”

“困难时期豆腐渣也是好东西”

“哟,你还知道有困难时期?”

夜里失眠,早晨却依然定点醒来,这是蒙细月多年养成的习惯。

初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温温融融地洒落进来,蒙细月恍然生出一种错觉,仿佛枕边还有另一个人的温度——苏三往常也醒得早,却惯例要抱着她再赖上一赖。蒙细月低头一瞥,腰间不再有坚韧的臂膀缠绕,耳畔再无他均匀绵长的呼吸。

和时下流行的日韩美男不同,苏三的五官都长得极正,不笑的时候,眉眼之间显出一股清凛之气。她总忍不住去抚他在晨光下的眉眼。他睁开眼来便是笑容:“不要偷摸。”

“你装睡!”

“我没装,我是被你摸醒的。”苏三义正词严。

短短数月,苏三已让她习惯从他怀里醒来。

每天早上她化妆的时候,苏三也要伸出脑袋搁在桌上,看她涂什么都要说:“给我也来点。”她白他一眼:“抗皱霜,你也要?”他笑嘻嘻地凑过脸来:“预防胜于抢险。”她听了眉毛一竖:“我看你应该涂点抗揍霜才对!”

苏三仍笑嘻嘻的,偏头望着她说:“蒙细月,原来你也有幽默感的呀!”

她又回敬给他一个白眼。

苏三便伸手揪她面颊:“来,笑一个。”

“干吗?”

苏三撑着头,老半天才叹道:“我怎么觉得你笑的时候都像在准备打仗呢。”他突袭式地在她颊上偷吻,“笑开心一点嘛。”

进书房整理文件,书架旁挂着一柄伊斯兰长剑,一把阿拉伯弯刀,都是苏三的珍藏。新月形的阿拉伯弯刀,质地坚硬,隐隐有清凛之光,刀身上刻着一行小字:小楼一夜听春雨。据说是朋友送的,知道苏三喜欢古龙的小说,特意刻了这么一句上去。

书架上触手最近的是苏三给童童买的童话书,满满一排过去,《快乐王子》《夜莺与玫瑰》……怕她忙每天给童童读童话的任务早被他揽过去。书桌上摆着一本《自深深处》那是苏三给童童买王尔德的童话时顺便捎给自己的,翻开夹着书签的那一页,精致的印花书签上的字便映入眼帘:

<small>遇见你,对我是危脸的,而在那个特定时候遇见你,对我则成了致命。</small>

她是什么时候遇见苏三的?好多年了吧,致命吗?她倒未曾想过,她只觉得书房里四处都萦绕着他的气息、他的声音。她记得他的眼神,在公司的阳台上,隔得那么远,当初未曾意会,如今回想起来,却一丝一毫地,都深刻起来。

苏三说,我恨不得一口气为你做完世界上所有最疯狂最愚蠢的事情,这样如果将来有一天,你后悔了,离开我,走掉了,你就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像我这样爱你,你就永远都不会忘记我。

蒙细月想,现在轮到她品尝苦果了,是的,他一口气为她做完世界上所有最疯狂最愚蠢的事情,现在她都记得,每一分每一秒,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她都记得如此清楚,不是因为她再找不到人如此爱她,而是……

而是她早已知道,是他教会她,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爱一个人,是说不出什么道理的,即便她早在这万丈红尘里磨砺得如此理性,如此冷酷,即便她可以不理会流言蜚语,不理会抹黑误解,甚至不理会他捧到她面前赤|裸裸的一颗心,她唯一无法否认的,是她已爱上他。

也许爱情是无用的。

也许,时光倒流,她依然会如此选择。

蒙细月只是无法否认,她为他心悸过,为他心动过,为他动摇过,为他犹豫过。她无法否认,那是她一生一世、一朝一会的人。

Onlyonce。

手机咚咚咚地响起来,那是苏三替她换的铃声,他自己录的一段《小狗圆舞曲》。他走之后她很多次都觉得应该换掉,却忍不住劝自己,若真能放下又何惧这一段铃声?

现在她知道,她其实不是想证明自己特别坚强,而是她无法切断这最后的一丝软弱,她想为自己保留些许记忆,证明她曾拥有过一段如极光般璀璨的爱情。

电话是周粤年打来的,他把蒙细月当作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求她一定要找回苏三。他不知道他这个电话对蒙细月而言,也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六月可算得上北极圈一年中最繁忙的时候。

部分地区有冰雪融化,各种鲨鱼鲸类都活动频繁,冰原上一派欣欣向荣。

蒙细月素来做事周到,即便是到这人迹罕至的冰原来寻苏三,功课亦做得足。苏三原来购置飞机、上保险、考通行证,一应事务都要过她的手,所以她很快就查到苏三最后留下的那架飞机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向空管局申报行程。再找考察队带她入哈德逊湾,已是欣欣向荣的六月。

直升机轰隆隆的声音在头项盘旋,在宁静冰原上显得格外震耳,那直开机下带着雪橇,是专门用来在冰面上滑行降落的。直升机降落后下来两个人,穿着厚实的大衣,一步步向Zack的住处走来。

蒙细月决定走哀兵路线。她搓着手,也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苏三一步步走近,又见鬼一般瞪着她。好久后他才冷起脸问:“你来做什么?”

“找你回去。”

苏三冷冷地盯住她,老半天后冒出一句:“怎么,我这只股票现在又升起来了?”

蒙细月笑笑,任他冷嘲热讽。他叽咕了两句,意识到她这个策略,便不再理她,转过头去跟Zack说话。他说话又快又急,蒙细月听不分明,老半天才明白大概,原来苏三在这边专门负责帮居民欺察地形和各处冰原融化情况,便于大家趁着夏季储备食物。

很识相地帮蒙细月安排住宿,然后带考察队的队员去镇上聚餐,独留苏三和蒙细月在家里。苏三也不搭理她,自顾自地从房里取出渔网一样的东西,四处摸索着也不知在做什么。蒙细月只好搭话问:“你要打鱼吗?”

苏三抬首瞥她一眼,又低下头整理“渔网”。蒙细月厚着脸皮又凑过来:“这边好像没有小鱼啊。”

她如此再三地搭话,问他这季节冰原上有什么活动,又问他今天出去勘察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情,絮叨半天都似在唱独角戏。许久后苏三忽地抬起头来“打鸟。”

“啊?”

苏三仍面无表情:“我说,这不是用来打鱼的,是用来装鸟的。”

她站了半天,腿脚酸疼,便找地方坐下来,又凑过来一张笑脸:“我饿了。”

苏三起身,找出一块干面包扔给她。

蒙细月接过来,才啃下去一口,胃里便翻江倒海地涌上来,她干呕半天也不见好。苏三只冷眼旁观:“最近你很闲吗,跑到这裏来找乐子?”

“我不是来找乐子。”

“那你来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