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的雨季是漫长的,从六月到九月,大多数的夜晚都在电闪雷鸣,羊湖的水总是清了又黄,黄了又清。草场上牛欢马叫,羊儿牛儿换掉了厚厚的冬毛,披上了毛茸茸的夏装,变得格外的精神。听着雨声渐渐稀了,看着山坡的小灌木慢慢变红,湖水一天比一天清澈明亮,尼若知道,秋天要来了。
不知不觉,尼若在羊湖边的这个偏僻定居点已经待了三个多月。从最初的语言不通到现在能进行简单的交流,尼若和学生都走过了从陌生到熟悉的过程。尼若的藏话不算很好却能指手画脚地表达,老百姓的普通话不行却也能用简单的词汇说明白意思。
早上九点半上课,中午十二点放学;下午三点上课,六点放学。周末的时候,达娃措用摩托车带着她和两个孩子绕着羊湖闲逛,或是坐着牛皮船上鸟岛看鸟。比起当初在医院里的工作,现在的生活就像度假一样悠闲自在。
如果不是身后那个大城市里时不时传来点男人枝末叶尾的艳遇,她真觉得这裏就是天堂。
上个周末,儿子突然回家取东西,却连夜坐车回北京了。在火车上打电话给尼若,聊了些学校的生活,突然说:“妈,你和爸离婚吧,我已经长大了,不用担心我。”
尼若当时惊了一下,问儿子是不是看到什么了。儿子沉默良久,只说妈,你为我和爸付出太多了,我希望你能幸福。然后挂了电话。
尼若没有追问。儿子是个懂事的孩子,他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无论再怎么不是,毕竟是他爸,能给她打这个电话,儿子也该是为难了很久吧?
一想到回城后的日子,尼若的心就开始紧张。是不是后半生真的就那么浑浑噩噩地过?明明是别人的错,还要用自己的快乐埋单。
开始的时候,尼若每天都会打个电话给叶磊,他有时会接有时不接。到现在,无论是尼若还是叶磊,都快忘掉对方还是自己法律上的配偶了。
西藏学校的寒假跟内地不一样,十二月底就开始放假了,两个多月的假期。尼若征得色嘎的同意,带尼汪回上海做手术。达娃措说她冬天没事,便带了拉姆去上海照顾。
尼汪和达娃措母女的到来,让石达格外高兴。离乡背井几十年了,突然见到家乡人,虽然不是一家子,却也如见到亲人一般。
尼若跟领导说了尼汪的病情和家庭情况。在她的努力下,医院同意减免大部分费用。
手术定在半个月后,尼若亲自给小尼汪做手术。
回到上海的尼若,走在熟悉的街道上,没有一点久别还乡的感觉。反而是医院的消毒水味让她的心悸动了一下。摸着久违了的听诊器、看着久违了的手术台,好久不曾触摸的冰凉,让尼若心裏泛起丝丝感慨。
这两天,男人破天荒地在家待着,关了手机,说要让圣地回来的女人体会一下人间的生活。在他的理解里,所谓人间生活就是无休无止地做|爱。他以为,女人在高原上待了半年,早就应该饥渴难耐了,哪知尼若看到脱|光衣服站在面前的白白胖胖的男人,竟然皱起眉头说:“我累了,低反。”
男人以为这话是女人在玩矫情。她承载着男人的重量,如一具有呼吸的尸体,无法柔软下来。
尼若是个好女人,能做到勉强自己让别人快乐,生活里的琐琐碎碎如此,床上的她也一如既往地让男人放心。然而因为男人放心了,女人便会开始担忧的道理,尼若是不知道的,或者说尼若知道却也做不出如何让男人不放心的事情来。就像此刻,尼若不想跟男人上床,她只想休息,只想闭上眼睛把自己的心放逐在一室黑暗里,然而她还是接受了男人的霸道。
在他翻身下去立马响起鼾声时,尼若起身进了衞生间。在门关上的一瞬间,她的泪水如决堤的水哗哗而下。
委屈啊。
尼若是真的觉得委屈。
她不是个木头,何尝不想躺在爱人的臂弯里,接受缠绵悱恻的抚爱呢?只是,躺在身边的男人,昨天还不知道在哪张床上流连,今日却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迎接妻子归来,女人还要装出一副相信他清白、做出夫妻恩爱的样子,让家人让朋友甚至让女人自己都感觉是处于幸福中的。
如此地自欺欺人。
在男人的心裏,女人如珠。珠没了光泽,是不是就不是珠了?表面上那一层珠光褪去,裏面的成分是不是跟原来一样?男人并不关心。他看重的就是那一层耀眼的光芒。或者说,男人更看重的是眼前还不熟悉的光芒,一旦熟悉了那层珠光,天天看上去都一模一样,他便会重新选择一颗新的珍珠把玩。只是,这样的行为并不等于说他就要抛弃旧的珍珠,毕竟旧的珠子也是自己当年用心拾来的,收入匣中,偶尔眷顾一下,不咸不淡地维持着,男人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了。
只要这个婚姻还在,尼若的感情生活就会永远这样过下去。仅仅因为一起出入是名正言顺的。暗地里的不满,只要彼此不说,谁又能扒开你的心去探个究竟呢?
这样的日子真的要过一辈子吗?明天该去找律师谈谈了。
此时,尼若看着镜中那张并不年轻的脸庞,打开水龙头,捧起水浇在脸上。
接下来的日子,去公婆家、去娘家,给所有人都带了礼物,再说些关于那片高天厚土的奇闻逸事。听的人羡慕地瞪大眼,啧啧称奇,然后夸张地说这辈子一定要抽出时间到西藏玩一趟。
不知为何,尼若有些厌倦这种交流了。过去,她是乐此不疲地愿意跟人讨论西藏的啊。只不过,那时的她了解的西藏来自于网络,关于西藏的美好印象全是陆路博客中的一张张图片。
在羊湖边度过了半年时光,不敢说对西藏有多深的了解,但心中的西藏不再是一张张明信片。所以她渴望能跟真正了解那片土地的人聊天,而不是千篇一律地讲高原反应、讲天多蓝湖多清……忽然想起冰天雪地里背靠车门手持相机的陆路,他是明白她说的一切的,只有他能理解自己心底对那片土地所产生的依恋。
然而回来很长时间了,她并没跟陆路联系。
潜意识里,她不想跟陆路走下网络。她觉得这样挺好的,熟悉而陌生着,有一份牵挂始终是默默的,身体远离着心却离得很近。
小尼汪的手术非常成功。尼汪的年龄是做先天性心脏病手术的最佳时间,恢复快。一个星期后,他就能下床活蹦乱跳地缠着石达爷爷讲故事了。
尼汪出院后住在石达家里。石达的子女都不在身边,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这让尼若感动。素昧平生,仅仅是因为来自于同一个地方,就能相处得如亲人一样。
尼若常去石达家看尼汪,每次去都见达娃措在忙碌着,做饭、洗衣、收拾房间……似乎总有做不完的活。有时石达睡着了,达娃措会细心地给他盖上毛毯,然后坐在小凳上默默地看着石达。
“你和石书记长得挺像的,特别是眼睛。”尼若逛书店时给尼汪买了些儿童画册顺道送来,达娃措让她吃了晚饭再走。
尼汪和拉姆在阳台上玩跳棋,达娃措则拿了一把空心菜坐在桌边摘,不时回头看一眼歪在沙发上睡着的石达。尼若过去帮忙。
达娃措抬起头看了一眼尼若,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王老师,你说他这么大年纪了,干吗不跟他的孩子一起生活呢?在我们那儿,老人都跟孩子在一起的。”
“城里那种情形很少。儿子女儿各自都有工作,顾不过来,老人一般都自己过。”
“他的阿佳拉(阿佳拉在藏语里指的是妻子)呢?”
“过世很多年了。”
达娃措抬头闪了一眼尼若,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去。少顷说:“他在老家就没亲人了吗?”
“没听说有亲人。石书记调来不久后我就离开了。”
“我们回去后,他又一个人了,身体又不好,挺可怜的……”达娃措看了一眼石达,自言自语地说,眼里渗出了泪珠。见尼若诧异地盯着她,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端起菜篮进厨房去了。
尼若看着达娃措单薄的背影,以为她是因老书记没人照顾而落泪,心裏感叹着这真是个善良的女人。
尼汪拿着书过来,要尼若给他讲故事。尼若就抱了他坐在身上,跟他一起翻着故事书。
这是一副多么美的画面啊,有老人有孩子有菜香有书香……很多天里,尼若都陶醉在这样的画面里。
去西藏过年,这是尼若从律师事务所出来后看着阴郁的天空后产生的想法。随着律师的起诉,再留于此不过迎接亲人反反覆复的“轰炸”而已。
儿子因为要过英语六级,寒假决定留在学校,尼若去看了他一次。发现他不回家的理由除了他所说的学习以外,还有一个没有说出来的原因:那就是儿子正在热恋中。
孩子大了,生活的重心再不是她这个妈妈了。今后的几十年,她可以重新选择一种过日子的方式了。
叶磊依旧天天应酬,一个星期有五天都在麻将桌或是夜总会度过,回来时总是酒气满身。
独守空房对尼若来说不是最可怕的。很多时候她宁愿这么一个人待着,看看书、弹弹琴,或是去老领导石达家,跟达娃措聊聊天。
岁月是爱情的杀手。
随着年岁的增长,两个人之间身体越来越熟悉,心却越来越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