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要来时,是不分年龄、不分时段、不分地方的,它说来就来了,不容你多加思考,不容你辗转反侧,霸道地进入你的脑海、你的灵魂,哪管你是不是历尽沧桑早生华发!
盘旋的公路上,一辆丰田客货两用车慢悠悠地爬着。
普布开车,他媳妇抱着孩子坐在副驾位上,尼若和陆路坐在后排。
看着弯弯绕绕的公路和谷底的土房子,陆路心裏升起太多的感慨。这条路走过不知多少次了,每次感受都不一样。还记得第一次进藏,从日喀则回来走的就是羊湖,那时这条还是乡村级的土公路,车子一过尘土飞扬。不过两边的山坡上,不时能看到草狐狸和野兔飞速掠过。现在公路修得很好了,来来往往的车也多了,狐狸和野兔几乎绝迹了。
如此近的距离,车子的每一次转弯都能感受到她的温暖,清清淡淡的女性气息是如此迷人。陆路无法控制内心的心猿意马,只能借助窗外的美景转移视线,用举相机的动作来掩饰狂乱的内心。
作为专业摄影师,他明白这样拍出的片子没任何意义,然而,他还是不停地举起、放下、再举起、再放下……
表面看去,半闭着眼的尼若不卑不亢。其实,她的内心一直在欣喜和害怕中交战。欣喜的是他就在身边,淡淡的男性香水味一直萦绕着她,就像失散多年的老友,也像上辈子丢失的情人,相遇了,无法抑制内心的欣喜。也害怕着,怕自己就此沉沦了,怕自己冲动之下踏出一步无法收回……
尼若半梦半醒之间是感觉到陆路在给她盖衣的,也能感觉到陆路在打量她的脸;只是,她不想动,不想让这份不可言喻的温情因为一睁眼就不见了。
偶尔陆路下去拍照,尼若又正好醒着,便会陪他去。也拿着个小相机,陆路拍哪儿她就拍哪儿。陆路每次拍完都会举着相机给她看看,还会指点她拍什么。看着显示屏上一张张美丽的图片,她开心极了。有时,她趴在三脚架上,看陆路半跪在地上用镜头对着远处的牧羊人时,她觉得这是一个真正懂得西藏的人,他尊重镜头里的一切,无论那是什么。
每次他拍完,尼若都会跟他一起看片子的回放,然后开心地笑。
“太美了,棒极了,层次非常丰富。”此时,戴着鸭舌帽的陆路站在小山坡上,相机架在身前,看着眼前一池烟波浩渺,不住口地赞叹。
尼若站在他旁边,大红的围巾被风刮起向后飞扬,嘴角带着淡淡的笑,黑亮的眼眸灵动地闪着,长发一会儿遮了脸,一会儿又覆了额。
在他们身后,经幡被风扯得高高飞扬。
陆路按下快门后,取下帽子转身扣在尼若头上,又把自己的羽绒服脱下披在她身上,轻声说:“别感冒了。”
尼若有些扭捏,想还给他。
“我不冷。”陆路说,“来看看这张片子怎么样?”
尼若拉紧羽绒服,走到相机前,透过镜头看出去,阳光下的湖水色彩不停地变幻着,黑色的水鸟起起落落,去掉了两头的杂乱,画面只保留了中间的一段山水,非常干净。
“你再看看右边,有房子的那个地方。”
退后一步的陆路看着俯在相机前女人,内心一阵莫名的悸动。
“怎么看?”尼若试着转动相机,不知怎么调焦距。
“这样,轻轻转动。”陆路在她身后俯下身教尼若调整焦距。当他伸出两臂握着镜头的时候,便把尼若和相机都包围在了怀中。对于一个摄影师来说,这是个极自然的姿势,他不会多想什么。而对于尼若就不同了,骤然间拉近的距离让她浑身不自在起来,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是僵硬地站着,眼睛看着取景框却什么都没看见,只感觉到他粗重的呼吸和淡淡的草木香味以及他毛衣的纤维触碰了她的外衣,缩小的空间触动了尼若敏感的心,产生了一股无法言说的魔力,有一种类似于酸酸甜甜的液体在她的身体里飞快地流动。
此时陆路并没感觉什么不妥,只是不停地转着镜头说:“看那边,山坳里,有个小房子,山坡上有匹白马,非常完美。”
“嗯……”尼若若有若无地应了一声。
“你把镜头往下拉一下,去掉蓝天,只留湖水和房子、白马,应该是棒极了的一张片子。”陆路又说。“按快门,试试看!”
“嗯……”尼若又蚊子似的嗯了一声,额头冒出了细细的汗珠。手指放在快门上,就是按不下去。
陆路见她老是嗯嗯却不说话,有些奇怪,收回目光侧头看向尼若。见尼若白皙的脸庞布满红晕,明艳的耳垂像要滴出水来。这个男人突然就明白了什么,脑袋里轰的一声,就像突然发生了雪崩一样。
陆路的双手仍搭在镜头上,只是侧着头,看着尼若的眼神变得烟雾迷蒙;而尼若的眼睛贴在取景框上,红色的围巾被风刮起,绕过两人的身子向后掠去。
蓝天如洗。
尼若和陆路就以这么个奇怪的姿势站着。
不再说话,也不再动,暗流在两人间汹涌澎湃。
普布站在下面公路上,仰首看着山坡上的两个人久久没动弹,一条崭新的五彩经幡在他们头上高高扬起。他大喊了一声:“陆老师,拍好没有?前面还有更漂亮的呢。”
两人这才从魔怔中释放出来。陆路蓦然收回手臂退后一步,尼若感觉压力顿减,也赶紧直起腰,不敢看陆路,低声说了句:“下去吧。”
陆路点点头,看也没看取景框,只是习惯性地按了一下快门,收起相机。尼若要帮他拿三脚架,他说不用,太重了,你小心点,石子很滑。
尼若心裏顿时暖洋洋的,跟在他后面穿过经幡往下走去。
这个时节,内地已经春暖花开,羊湖边的山坡却还是一片荒芜,过季的荒草在风中摇曳,新年的幡张扬在山垭处,给这片山水蒙上了一层梦幻般的色彩。
陆路在前面走着,不时拉起拂动的幡绳让尼若穿过。阳光在婀娜的丝缕间跳跃,播撒些金色的光斑。偶有飞鸟掠过,速度也是极快,唧喳之声还在回响,黑色的剪影已经融进蓝天。轻暖的风梳理着大地,红尘的俗气似乎阻挡在了天外。
<small><strong>二〇〇七年二月十七日</strong></small>
<small>夜</small>
<small>路线:拉萨——浪卡子县</small>
<small>一大早出发,普布带着他的爱人孩子,先接了尼若,再来接我。</small>
<small>她的脸色苍白,显得有些疲倦,显然没有睡好。</small>
<small>我这两天也没休息好,老是想起她的眼睛,像是走火入魔了。我和尼若坐在后排,没走多远她就睡着了,把上衣盖在她身上,她睡得很香。这个女人,如果能永远这样安静地睡在我身边,多好啊。</small>
<small>胡思乱想。</small>
<small>路过羊湖,尼若很开心。她在这裏生活了半年多,已经有感情了。不过我们走的线路在浪卡子县这边,尼若的教学点在羊湖的另一边,那边的风光和民风都更原始一些。</small>
<small>她醒的时候,会和我下车拍照。看着她在镜头里微笑,我也很开心。</small>
<small>羊湖这个季节很美,雨季还没来,水位偏低,沙滩上有白色的盐碱,湖边有的地方结了冰,鹅卵石发黑,铺在河床上,画面感很强。不过光线太亮了,大白光不好表现片子的质感,特别是彩色的拍出来很生硬,黑白的可以把光线压一压,显得稍微好点。</small>
<small>尼若带了条大红的披肩,在江边,长发和披肩被风刮得乱飞的时候很有感觉。把光减了两挡拍湖边的尼若,很不错的一张片子,眼神干净。</small>
<small>感谢普布,只要需要,他随时随地停车。他们一家都非常热情,特别是普布的小儿子,穿着新的羊皮袄,喜欢跟在我身后不停地叫着“叔叔”,让我给他拍照。</small>
<small>今天的成果不大,勉强能出两张片子。</small>
我们到时已是下午六点多,有远方的客人来,普布的父母很开心,忙进忙出地招呼着。喝了第一杯青稞酒后,陆路在普布小弟弟的带领下,到各处转转,熟悉着这个小山村。路过一条巷道时,见一老人背着个土陶罐从另一头走来,满脸皱纹,银发如霜,穿了一身黑色的氆氇,腰间的帮垫已经看不清花色,太阳西斜,光线正好。陆路赶紧举起相机,快门咔咔地响个不停。
老人走到身边,看到陆路,伸出手臂,抱着陆路用额头碰着他的额头,说:“扎西德勒!”
“扎西德勒。”陆路双手合十看着老人家慢慢走远。
村口的玛尼堆旁立一根高高的木杆,陆路走过去,见大伙正在挂新年的经幡。一个孩子已经爬到了杆顶上,把经幡一头拴好,下面的人则把另一头拉直呈放射状拴在杆周围钉在地上的木楔上。
陆路站在土坎上,举起相机,镜头拉远拉近,快门不停地响。尼若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站在他身边,跟他一起看人们挂幡。
第一次在藏族老百姓家过年,陆路非常兴奋,整天拎着相机追着普布的阿爸阿妈和兄弟姐妹,用镜头详细记录着普通人家准备过年的情景。傍晚,当光线隐去,他便坐在天井里,把当天拍的照片输入电脑,一张张地检查着。
普布的家人围绕着他,看到镜头中的自己时,总忍不住哈哈大笑。
藏历二十九,是一年中的最后一天。这天藏族老百姓家家户户都会吃一种叫做“古吐”的面疙瘩。做时会在裏面包上具有象征意义的盐、硬币、辣椒、羊毛等物。每人一碗,一家人围坐在火边,小心自己的碗却又随时关注别人吃到了什么。吃到辣椒的人表示此人性格泼辣、嘴不饶人。吃到石头的表示此人意志坚强,吃到木炭的人说明此人心眼不好,吃到盐的表示此人懒惰,等等。
尼若吃到了羊毛,普布阿妈笑着说:“真是应了佛祖的安排,一看王老师就是个心地善良的人。”陆路吃到桃干,预示着身体健康。普布阿爸端起酒杯递到陆路手上,醉兮兮地说:“陆老师常上高原的人,身体当然好了,祝贺一下。”
普布吃到豌豆,大伙都笑着喊:“准了准了,他就是我们家最狡猾的一个家伙。”
然后全家老小哈哈大笑。
伴随着这种幽默诙谐的方式,年夜饭吃得欢笑声此起彼伏。
吃完“古吐”,普布阿妈拿了面团过来,每人一个,大伙接过在身上滚着,意思是把一年的病痛灾难都滚去,来年平平安安。
尼若抱着普布最小的孩子,拿了面团在他身上滚着,一边在他脖间胡乱捏着逗乐,小家伙咯咯地笑着,在尼若怀里扭来扭去。陆路滚完面团,拎着相机跟在举着火把驱鬼的孩子们后面。孩子们在每间屋子做出驱赶的样子,把家具拍得轰轰响,还大声喊:“魔鬼,出来吧,出来吧。”最后到门口扔掉火把。
藏历一号,按规矩是不串门的,走亲访友从二号开始。所以藏历二十九号晚是一年中的最后一天,也是最热闹的一天。
驱完鬼,村里年轻人提着青稞酒或是啤酒陆续来了,在普布家外面的土坝里点了一堆篝火。边上摆上桌子、卡垫,开始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祝词也说得像模像样。酒过三巡,就有人高声起来,喊着自家女人拿酒来或是娃儿滚一边玩去,人不要挡着火光了什么的,这样的场景表示喝酒到一定的程度了。
尼若和陆路作为远方来的客人,在这个偏远的小村子里受到极隆重的对待,不仅是普布一家子视为上宾,就是其他村人也把他们当成了贵客,不时有人上前敬酒唱歌。
两个盛装打扮的姑娘手捧银质酒壶走到陆路面前,含羞带怯地看了两位客人一眼,低头的瞬间,嘹亮的酒歌便响了起来——
我们在此相聚,祈愿永不分离,祝福聚会的人们,永远无灾无疾。
酒歌只有四句,反反覆复地唱着,大人小孩都会。尼若在羊湖边教书时,闲来无事,拉姆教了她很多藏歌,其中就有这首酒歌。她一手抓着围巾,偏了头看着姑娘们,跟着节奏唱了起来,在火光的映照中,眼眸闪闪发光。
陆路接过酒杯,还没等歌声结束,就一口干了。周围的年轻人顿时笑声四起,用藏话喊着:“角羌、角羌,罚酒、罚酒……”陆路不知道大伙在笑什么,转身想找普布翻译,普布早不知躲哪儿去了。
“他们说你喝得太快了。”尼若笑着说。在西藏半年,尼若已经能听懂藏族老百姓的日常用语。“这儿喝酒很讲究,敬酒的人要唱歌,唱到一半才把酒杯递给你,你喝一口添一点,再喝一口再添一点,最后第三口才喝完,不过要等她们唱完歌后你刚好喝完才算数。你刚才喝得太快了,人家歌还没唱完你酒就喝完了,所以他们喊角羌,要罚你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