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尼若神思恍惚时,拉姆端了一盆冒着热气的红烧牛肉和米饭进来,兴奋地叫着:“王老师,来了来了,香死了。嘿嘿,我也会做了,你男人教了我,还说让我今后做给你吃。来吧来吧……”
拉姆把牛肉放在桌上,过去一把扯起偷笑的尼若推到桌前坐下,把筷子塞进她手里,“尝尝,这可是你男人亲自做的,色嘎阿佳羡慕死了,说从没见过男人给女人做饭的,你真幸福。”拉姆边说边把桌上的本子和书收了放在一角。
尼若夹了块肉放进嘴裏,一股奇异的味道弥漫在舌尖。
“王老师,阿妈她们羡慕死你了。阿妈说,定居点的男人都跟野牦牛一样,动不动就鼓起牛眼骂人,哪会想到给女人做顿饭吃啊。”
尼若抬头看了拉姆一眼,含泪带笑的,“拉姆,你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才迟迟不嫁人啊?”
“我……”拉姆扮了个鬼脸,“我才不嫁那些野牦牛呢,我要嫁的男人也得会做饭。”
“这么简单?那你找个厨师好了。”尼若笑着说。
“那不干,天天一身油味,难闻死了。我要找个……要找个……”拉姆转着黑亮的眼珠,嘿嘿地笑,“对了,我要找个像你男人那样的,真心疼女人的才嫁。”
“不错啊,有想法。我给你介绍一个汉族男人行不行?”
拉姆白了尼若一眼,说:“我才不要呢,我要自己找,像风阿姨和公扎爷爷那样过一辈子才不枉佛祖把我变成女人。”
“风阿姨和公扎爷爷是谁?”尼若好奇地问。
“风阿姨是我阿妈的朋友,她也是上海人,去我们那里旅游时在无人区迷了路,被公扎爷爷救了,然后她就嫁给了公扎爷爷,我和阿妈还去参加了他们的婚礼呢。公扎爷爷可疼风阿姨了,对她特别好,就像你男人对你这样。现在他们还在藏北呢,养了很多牦牛和绵羊,过得很幸福。”拉姆拿着木棍把牛粪炉掏干净,开始生火。
“我可没你风阿姨幸运。”尼若嘀咕了这么一句,埋头夹了块薯仔放进嘴裏。想起在上海的家,那一室的华丽啊,唯独没有爱情。都说女人是虚荣的动物,需要金钱和闪亮的饰物饲养。说这样话的想必是男人吧?或者是女人的心已伤够,没得选择便只能选择物质。其实现在的女人,还有几个是不能养活自己的?
“你说什么?王老师。”正在点火的拉姆抬起头问。
“没什么。”尼若放下筷子,“拉姆,你阿爸呢?我从没听你说过你阿爸?”
“我不是我阿妈生的。我阿妈生我时死了,阿爸后来也死了,我现在的阿妈就把我收养了。”
“哦……”尼若想起达娃措挥动乌儿朵打老鼠的样子,一打一个准。那样的女人,该是什么样的男人才能让她动心?
“拉姆,你为什么不继续上学?”
“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本来是想再读的,可是阿妈生病了,家里没人放牛,我就回来了。阿妈说,舅舅必须上学,因为他是男孩子。”
尼若点点头,说:“这几天你的作业写得怎么样?拿来我看看。”
“你男人给我检查了,只错了一道题。”拉姆得意地笑。
“拉姆,人家没告诉你名字吗?一口一个男人男人的,小姑娘家家的,不害羞啊?”
拉姆吐了一下舌头,扮了个鬼脸说:“他说了,我老记不住。什么炉来着?”
“是路,不是炉。陆路,记住了,人家叫陆路。”尼若看着火炉边脸上黑一道红一道的拉姆,无可奈何地笑。
“对了,就是这个名字,陆炉。”
“不是陆炉,是陆路。四声,念路。”
“炉,炉,陆炉,陆炉……”拉姆舌头搅来搅去的,老是念不准确。
“不对,不是这个音。是陆路。”
“陆路,陆炉,不对,陆路,陆路……”
“对了,这下对了。你以前学的拼音是不是都放牦牛脑袋上去了?”
“没有,王老师,我绝对认真学的。只是汉族男人的名字好奇怪,明明两个音念起来就像一个音。”
尼若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胡说八道!”
拉姆不好意思地笑了。
尼若看着忙进忙出的拉姆,突然产生一个想法。何不教些常用的医疗知识给她呢?这裏地势偏僻,离县城又远,正规医学院校毕业学生不可能来这裏来开诊所,乡上倒是有医生,不过是男的,也是三天两头的不在。如果拉姆学会了处理常见的小毛病,不是一件好事吗?
“拉姆,想不想跟我学医?”
“啊?”提着一壶冷水往灶上放的拉姆听她这么一问,转头看她,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是说,我教你学医好不好?这样我走了后,你们这裏也有医生,你的那些姐妹也不用担心得了病没地方看啊。”
“可是……我是女的啊!”拉姆看着尼若,迟疑着说。
尼若好笑地说:“我不也是女的吗?”
“但是,你是汉族人啊。”
“汉族不是人吗?不是阿妈肚子里生的吗?”
“我……我怕我学不会。”拉姆把水放在炉上,拿了牛粪饼扔进灶里,偏着脑袋想了想,回头小声说。
“你能学会的。拉姆,你这么聪明,普通话说得很好了。再说,我又不是让你拿手术刀,只是学会处理些常见的病,像感冒啊,发烧啊,头痛脑热的,还有就是女人们常容易得的病。这些病比较简单,只是凭经验用药的,怎么样?想不想学?”
拉姆看着尼若,有些心动了,她把羊皮风筒压得呼呼地响,“想、想、想,王老师,只要你不怕我笨,我一定好好学。”
“好,只要你用心学,我保证教会你。开学后闲一点,我就打电话让你石达爷爷采购些药品和常用的器械寄来,咱们开个小诊所,在实践中学习来得快些。”
拉姆跟着尼若学医的事儿就这么定了下来。
这个下午,学生陆陆续续来报名,拉姆帮着尼若分发书本,吃过晚饭才回去,她说她晚上不过来住了,她要跟阿妈说话。尼若知道她是要跟达娃措说学医的事,便拿了从县上买的毛线递给她,让她带回去给达娃措织毯子。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尼若洗漱后关上院门,又把小狗放开,扔了些骨头给它,这才转身进屋,放下长发任其随意披在肩上。
拿了本书靠在床上,看不进去,鼻间充塞着淡淡的草木味道,这味道就像一道魔咒,总让她无法自持,不由自主就会失了神。今后的岁月,是不是再也忘不掉这味道了?难道要在心裏萦绕一辈子,思念一辈子吗?
尼若叹了口气,放下课本起身坐到屋角的古筝前。掀开朱红色的丝绒布,眼神落在白莹莹的丝弦上,手指随意一拨,清澈幽远的琴声便在小屋里回荡,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慢慢消失,她才再叹了口气,打开筝盒,一枚温润如玉的雨花石静静地躺在那里。这是第一次见面时陆路送给她的,此后她便一直放在这裏,每次弹琴时都会拿出来握在手心。喜欢古筝的人有个习惯,练指法时如不能正确掌握手形,就会在手心裏握个乒乓球。按理说此时的尼若是不需要借助外力来固定手形了。只是她舍不得放下这颗雨花石,握在手心感觉特别的温暖踏实。
尼若坐下,把雨花石放在掌心,对着小窗举到眼高的位置,石头在银辉的映照下,发出淡淡的光泽。想起在桑顶寺的山路上,他总透过镜头偷偷地看她,还以为自己不知道呢。
尼若嘴角不由自主地浮起笑意,缠上玳瑁的指甲,试了试音,弹了一组四点指法,待手指灵活后,才将雨花石放回原位。深吸口气,轻舒手腕,活泼浪漫的《春到拉萨》便在小屋里铺呈开去。
小窗外,月儿挂在云之一角,墙头的草和远处的幡都静静地竖立着,远处的羊湖泛了淡淡的波光,山影重重叠叠,渐远渐模糊。
而此时,陆路坐在美龙客栈的庭院里,木头小桌上放了杯热气腾腾的白开水。他抽烟、喝酒,唯独不喝茶。
手上握着笔记本正记着今天的感想。
<small><strong>二〇〇七年三月六日</strong></small>
<small>住在宇拓路的美龙客栈。一个不错的,类似于家庭旅馆的藏式客栈。老板娘于夏是尼若的朋友,北京来的,在这裏生活五年了,身上已经有了拉萨人好客的特性。</small>
<small>管不住自己,还是租车去了羊湖,想再见见她。可惜不在,老乡说她送一个孤寡老人看病去了。这么突然就决定去羊湖,没有计划没有安排,不是我做事的风格。</small>
<small>她是个善良的女人,这是毋庸置疑的。</small>
<small>认识了拉姆一家,以前听尼若说过,她们在八廓街认识的。还见到尼汪,是尼若给他做的心脏手术,现在看上去跟健康的孩子没什么区别。看得出,她在羊湖边很受欢迎,老百姓都认识她,说她是药王菩萨转世的。孩子们也很喜欢她,说她是最好的老师,像阿妈一样。</small>
<small>而我印象中的尼若既不像阿妈也不像菩萨,只是一个真真实实的有点小聪明的女人。</small>
<small>尼若尼若,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精灵啊?</small>
<small>在她的小屋住了两天,拉姆和尼汪陪我,拍了不少的片子。教学点对面的鸟岛感觉不错,如果可能,四五月份来这裏拍水鸟将是不错的选择。</small>
<small>在羊湖拍片,光圈越大越好,空气透明度非常高,远处的雪山清清楚楚,谋杀了我两个圈和两个16G的卡。</small>
<small>曲果定居点的老百姓挺有意思,算是半农半牧吧,女人们操持家务和种地,男人放牧。我在教拉姆做菜时,男男女女都过来看热闹,他们说没见过男人做饭。</small>
<small>明天要回南京了,不知还能不能再见?</small>
<small>看来上天在考验我这个老男人不合时宜的情怀啊。</small>
写完,陆路把笔夹进本子里起身上楼回了房间。行李早就收拾好,明天六点就得赶往机场。拉萨之行,工作是圆满完成了,只是心裏却比来时还要空落,那张淡然的脸挥之不去。
打开电脑,放了《春到拉萨》,桌面是她的小屋。藏式床在靠里的地方,古筝在小窗的左角,书桌在右角,中间放了铁皮牛粪炉……
陆路坐在床边看着电脑,想象着她坐在凳上弹琴的样子,心裏异常的宁静。
一曲放完,他点了重播。
心裏闪过一个念头:不知道她回了学校没有?
拿过手机试着给她发了条短信:“红烧牛肉味道如何?”
少顷,尼若回道:“好极了,要我说谢谢吗?”
“不,不想你说谢谢。我们之间,不需要那两个字。”
“我正在弹《春到拉萨》。”
“我也正在听。”陆路笑了,飞快按出这几个字。心有灵犀啊。
“好听吗?”
“好听。真想亲眼看看你弹琴的样子,只给我一个人演奏。”
尼若看着手机,有一会儿失神。月光洒在她脸上身上,如一尊安静的女神。最终按出这几个字:“好,等你下次来时。”
“我明天回南京。不过你放心,我会把事情处理好后来见你。”
“过了十来分钟,尼若才回信息。”
“你要处理什么事?”
“你在意的事。”陆路回道,点了一根烟含在嘴裏,心想这个女人聪明,不过喜欢装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