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吗?”
“确定。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好。”她只回了这一个字。
那一晚半夜,他们还通了电话,两个多小时,是他们认识以来第一次如此长时间的通话。尼若发现自己原来是那么能说的人,说她的学生,说她的病人,说她的古筝,说山上的牦牛,说湖里的水鸟……
唯独没说感情。
当她呱呱地说个不停的时候,陆路一直静静地听着,然后突然说:“想你。”
于是,电话里两人突然沉默,空气静得就像临爆前夕。
靠在被子上的陆路伸手取了根烟,点了含在嘴裏,烟雾袅袅上升遮去了他大部分的表情。他知道尼若是听清了的,他不想催她。只是等着,等她平静下来,然后回答他。无论应与不应,他想自己应该都能接受。
静静的夜里能感觉出不规则的心跳。
“你……”她的声音终于传来,那么遥远又那么清晰,仿佛能看到她又惊又喜还带着几丝迷茫的眼眸。
“想你。”陆路扯了一下嘴角又说,这次比刚才更肯定一些。
“我……你……”
陆路还是耐心地等着,等着她放下矜持,看清自己的心。
电话里转来尼若零乱的呼吸声,久久,她终于说出:“我……我也想你。”
什么叫欣喜若狂?就像在大雾里等了一个月终于云开雾散看到了想拍的画面而按下快门的一瞬间。
陆路第二天十点半的飞机回南京。
换登机牌时都想改签,他想再去羊湖,陪她度过孤寂的支教生活。然而只是想想,他不能那么做,至少现在不能。他要回到南方那个城市,处理好过去的纠结。既然找到了感情存放的地方,就应该踏踏实实地开始未来。
让自己安心也让对方放心是男人应该扛起的责任。
那天风很大,他甚至以为飞机可能起飞不了。如果那样,是不是佛祖格外眷顾呢?他甚至连拉萨都不用回,包一辆车,出机场过隧道左转就可以径直踏上去羊湖的公路。然而,飞机终究是飞了起来,在三千米的高空透过窗子向下望,崇山连绵不绝,尼若在哪一片山坳里?此时在干什么?
上午第三节课,尼若让班长去自己屋里取了足球和羽毛球、跳棋等,让学生自由活动。她则坐到石沿上的小桌边,开始批改刚刚收上来的考试卷子,男孩子们在沙石地上互相追逐着、打闹着。足球是她在上海买的,跳绳也是她从上海买的,还有跳棋、象棋……掏的都是自己的腰包。作为一个老师,她尽可能地让这些山野的孩子享受到城里孩子的平常待遇。
几个女孩围在尼若身边,脸蛋红红的,那是太阳留下的痕迹,发辫上满是尘土,用彩色橡皮筋绑在一起。她们都盯着尼若手中的卷子,想看自己得了多少分。满意的抿嘴微笑,跳下石沿加入同伴玩去了,不满意的则低着头回了教室,翻开了书本。
卷子改完,尼若叫班长抱回教室去。
起风了,越来越大,天边慢慢堆起乌云。尼若让学生回到教室自习。她却站在石沿上,看着越来越暗的天空发呆。这种天气,飞机会颠簸得厉害。佛祖啊,你慈悲善良,让这风停了吧,让太阳出来吧,让他安全地回家去。
唉……
转身进屋,把卷子发给学生,得了高分的学生欢呼雀跃乱吹口哨,得了低分的学生垂头丧气默默无语。尼若让他们把错了的地方重新改正一下明天交上来,就放了学。
学生走了,院子里变得死寂。尼若从石沿的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握着手机的掌心已经沁出了层层的汗意,心就像飞沙走石的天空一样迷乱纠结。
回屋,坐到古筝前,缠上指甲,弹起了《汉宫秋月》。
筝声呜咽,如泣如诉……
《汉宫秋月》是一首古曲,跟元朝末期马致远先生的一出杂剧《汉宫秋》有一定的关系。《汉宫秋》讲的是王昭君出塞和亲的故事。在那个遥远的年代里,花容绝代却深锁后宫数年不见帝面的王昭君,在呼韩邪来朝请求和亲时,毅然请掖庭令求行。昭君当年出关,黄沙漫漫,是否真的带着悲愤情绪,后人不得而知,所有的猜想无法代表当事人的心情。作为一次政治婚姻,是国家的选择。作为自愿请行,是王昭君自己的一次并不轻松的人生决定。一个普通女孩,不可能抱着为“汉匈两族世代友好”的高大愿望而嫁人。抛开意识形态的东西,王安石先生对此事的看法也许能从另一面道出多情女儿的别样心态——“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
同样,尼若来西藏支教,也不是报着“为国家为民族的教育事业贡献力量”的远大理想。尼若只是一个早过而立之年有点小浪漫小情调的女人,只求自己的每一天都能过得心安理得,舒舒坦坦。西藏,是她父亲一生念念不忘的地方,却是她最感陌生的土地,当初如果不是陆路博客里的那些优美得让人眩晕的图片吸引了她,她可能现在还在上海某外资医院胸外科上班,过着朝九晚五收入颇丰却甚是无聊的生活。
尼若莹白的皓腕在弦上轻轻跳跃,身子随着音乐节奏轻微摇摆。她的眼神没有定在弦上,不时伤感地看一眼外面灰蒙蒙的天空,脑中不时闪过他深情的眼睛,越发地伤感,由随心生,也就把那种无可奈何、寂寥清冷的感觉挥洒到了极致。
等着最后一个弦音慢慢消失,她才收回目光,俯下身子,额头轻轻碰在弦上,那冰凉的感觉啊,真是一丝丝浸入骨髓里了。
就这么走了吗?才知道心之所系,弦就崩断?太阳升起月亮落下,漫长的日月,是不是都要在无边的思念中度过了?
重庆机场。
陆路坐在候机室里,举着相机对着窗外起起落落的飞机瞄来瞄去却没按快门。他不是想拍什么,只是想借沉重的相机和移动的画面来赶走心中零乱的思绪。刚刚离开,思念就如影随形。
时间还早,陆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裏异常烦躁,索性提起包往外走去。出了候机楼,看着阴郁的天,心情更加压抑。他往旁边走了走,另用钢条撑了遮阳篷的地方,线条柔和,便举起相机拍了两张,心裏想着回去改成黑白的也许有点意思。
闷闷地,陆路买了瓶矿泉水重新回到候机厅,一口气灌下半瓶,清凉浸入肺腑后,脑子总算安宁了点。他找了个座位把包放下,把相机放回摄影包里,拿出笔记本。
<small><strong>二〇〇七年三月七日</strong></small>
<small>在重庆机场,穿了件薄毛衣,还是很热。</small>
<small>早上从拉萨出发时,风很大。我都做好准备不走了,谁知飞机鬼使神差地又起飞了,离开了拉萨、离开了羊湖。</small>
<small>她说今天要给学生考试,现在想来应该考完了。不知吃饭没有?她总不好好吃东西,两个水果就能打发一顿。这个女人啊,真是会要我的老命。希望能早点跟她在一起,听她弹琴,给她做菜,不想她再把吃饭当成任务,跟她一起看每天拍的片子。</small>
<small>我对面有个小女孩,两三岁的样子,混血儿,活泼,总对着我笑。突然也想有个女儿,我和尼若的女儿,该长什么样子?像我还是像她?</small>
<small>又在胡思乱想了,八字还没开始下笔呢。</small>
<small>三儿打电话来,说一帮兄弟晚上等着我喝酒,要把春节的酒补上,看来这次不醉是完不了事的。</small>
<small>跟人合作图片社的事回去也得赶紧办了。决定了跟她在一起,就不能让她受苦。一个人无所谓,今后两个人生活,总得让她的古筝有个摆放的地方吧。</small>
陆路刚收起本子,便听到广播在喊登机。他背起摄影包向排得长长的人龙走去。
南京禄口机场,风情万种的帆等在出口。
看到提着行李的陆路出来,帆扑了上去,娇俏地笑着,把手塞进陆路的手心。
陆路把行李换到跟帆接触的一边提着,不着痕迹地放开了帆塞过来的手,温和地笑笑。“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呀。是不是特别感动?”帆倒是毫不在意,跳到另一边挽住了他的胳膊。
“你这么突然来一下,还真吓了我一跳。”陆路说,“没人约你逛街?”
“没有,就等着接你嘛。”帆说,到了停车场,帮着陆路把行李放进车子的后备箱。
“你开还是我开?”帆拉着陆路的胳膊,媚眼如丝。
“你开吧。”陆路说,拉开车门,把她塞了进去,自己绕到另一边坐好,扣好安全带。
“你干吗?这么严肃!”帆侧着身,把手放在陆路的大腿上,不快地嘟起嘴。
“开车吧,有点累了。”陆路说,把她的手拿起放回方向盘上。
帆撅着嘴娇嗔地看着面无表情的陆路,突然倾过身子吻住了他。
陆路的身体僵直着,拍了拍她的后背,“好了,别闹了,开车吧,我真累了,腰不舒服,老毛病犯了。”
帆扫兴地坐直身子,发动车子退出停车场向出口驶去。陆路心裏暗暗松了口气,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假寐。
进入高楼里那一百二十平方米的空间,陆路把包放在地上,并没急着进衞生间冲洗,而是开了电脑,把大嘴盘接好,一手撑着头,等着图像出来,脑子却在高速运转着。
如何开口?如何开口?
帆坐到沙发上,默默无语地看着他的背影。
都说久别胜新婚,但这次分别归来却没有拥抱,没有亲吻,太反常了。
干净整洁的客厅,昨天才收拾过的,一屋子的温暖等着迎接他归来。
两人都不说话,气氛格外的压抑。
久久,帆终究是忍耐不住,幽幽地问:“你什么意思?又有女人了?”
帆用了个“又”字,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是他生命中的唯一,但希望他的感情到自己这儿就终了。
陆路的脊背下意识地挺了一下,“你别思乱想,我只是累了。”
“是吗?累了还看照片?你以为我是傻子吗?”
“我是真不舒服。”陆路说,烦躁地关了电脑,进厨房去了。
帆起身追到厨房门口,“陆路,你这么骗我有意思吗?那个女人是谁?”
“我们俩的问题,跟其他人没什么关系。帆,你觉得我们这样正常吗?”拿了锅在水龙头下接水的陆路闻声转过身来,身子靠在洁净的灶台上,看着帆认真地说。
“有什么不正常的?我爱你,你也爱我,有什么不正常的?”帆受不了他看人的样子,总是一副万事看穿的表情,说话不自觉地就提高了音量。
“我觉得相爱的两个人最终应该走进婚姻,而不是没完没了的同居。这种日子让我觉得没有前途。”
“你以前为什么不这么说?当初我们没在一起时,你是同意了的。”
“那是因为你非要这样。帆,我想要一个家。”
“这裏难道不是你的家吗?哪点不像一个家了?”
“我说的家不是这样的。我要的是妻子、是爱人,而不是女朋友。”
“我们不在这个问题上争执好吗?”帆走过去,环抱了陆路的腰,把身子贴在他身上。“我不想结婚,我害怕婚姻。这样不是挺好吗?如果将来我们之间万一谁有什么,分开也容易啊,不会像那些拿了证的人那么麻烦。”
陆路拿开她的手臂,扶了她的肩,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我们分手吧,帆,我们不能再在一起了,你我的看法相差太远了。”
“你疯了!我哪里惹着你了,一回来就要跟我分手?”帆盯着陆路,气愤地喊。
“你没惹我。你是个很优秀的女孩儿,可能是我太老了,观念跟不上时代。我喜欢稳定的家庭生活,有妻子有孩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我只是你的男朋友,你只是我的女朋友。三年多了,我看不到把这个男女朋友变成家人的希望。”陆路有些无奈地说。
帆定定地看着她,半天不出声,然后甩下一句:“适不适合应该我说了算!”就噔噔噔地进卧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