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路画下了一连串的问号后,合上本子放在枕边。他自己都不知道写了些什么,胡思乱想没有章法,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
想了想,拿过手机,看了看时间,夜里十二点,试着给尼若发了条短信:“你睡了吗?”
一会儿短信提示音响起,拿起一看,是她回的,简单的两个字:“没有。”
陆路回道:“为何还不睡?”
“睡不着,你呢?”
“我也是。累吗?”
“还行。”
“在想什么?”陆路试探着发了这么一句,久久地盯着屏幕。
过了一会儿短信来了:“没想什么。你为何不睡?”
陆路看着屏幕上那几个字,心狂跳着,不知如何回答好。确切地说,是该不该回答她的问题?要跟她说吗?心裏的事,现在至少还是藏着的,如果回答了,她没响应呢?会不会怪自己唐突?最后连朋友都做不成。
想了一下,还是按出了这几个字:“心受潮,驿动了。”
久久,没有短信来。
他知道她是懂的,否则她不会这么久不回短信。
见她的第一晚,跟朋友出去玩,在夜总会他唱的《驿动的心》,她唱了《潮湿的心》。
然后心真受潮了,真的驿动了。
是巧合吗?还是天意如此?佛祖的恩赐,从天而降。降下之后呢?不再平静的是心,风生水起的却是生活啊。如果把一切打破重来,这把年龄,承担得起吗?
陆路一直握着手机,手心沁出了汗意。是不是太放肆了?她生气了吗?还是睡着了?陆路胡乱想着,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直到窗外透进第一缕阳光。
什么叫度日如年?什么叫站在悬崖上?活了大半辈子,陆路今日方有那种欲罢不能的感觉。
掀开被子坐起,侧身拿过手机,一看有短信,打开,是尼若,凌晨五点发来的,只有一个字:“唉……”
一声叹息,看似非常无奈,却让陆路的心再次狂跳。至少他明白,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患得患失,心裏放不下的那个女人,也是一夜无眠,也在为同样的心事所困。
陆路决定去找她,管他有什么后果。年近五十的老男人,终于碰到心动的女子,不想错过。
下楼,在门前的小店里吃了早饭,又买了包子和豆浆,特别叮嘱老板娘不要放糖,然后提着匆匆赶到了美龙客栈。两个服务员正在打扫庭院,见到他,笑着招呼,“先生,你找谁?”
“找一下王尼若,昨天下午住进来的。”陆路温和地笑着,还补充了一句,“她是你们老板的朋友。”
“王老师啊?她走了,一大早就走了,回学校去了。”
“回学校去了?”陆路的表情僵住了,少顷才回过神来。
“是啊,很早走的。”
“哦……”陆路很失望,顿了一下,转身准备回去。
“等等,”二楼上探出一张中年女子的脸,“你是不是和尼若一起去桑顶寺拍照的那个摄影师?”
陆路抬头看着她,温和地笑着。“叫我陆路吧,你是……尼若的朋友?”
“对,我叫于夏,尼若的好朋友。”于夏说,强调着“好”字,然后说,“你等一下,我马上下来。”转身进屋,披了一件土黄色的毛衣飞快下来,指了指藤椅说,“坐吧,陆先生。”
“你还是叫我陆路吧,我听着自在点。”陆路说,把包子放在小桌上,“才买的,你们吃吧。”
“给她买的?”于夏笑着,拿了个包子咬了一口,喝着豆浆,笑着说,“你可真细心。她最爱喝豆浆,从不放糖。”于夏叫服务员拿过白糖舀了两勺放进杯子里,慢慢搅着。“托尼若的福,有早餐吃了。早知如此,该多留她住几天。”
“她学校有事吗?”陆路手指相交撑着下巴,看着于夏问,“这么急着回去?”
“她说有事。不过依我看来,不是学校有事,而是她自己心裏有事。”于夏看了陆路一眼,话里有话。然后埋头吃起包子来,不再管陆路是什么表情。
于夏吃饱喝足,用纸巾擦完手,这才抬头看着陆路,“她的事跟你有关吧?”
“什么?”陆路怔了一下,有些尴尬。
“她昨夜一夜没睡,今儿一早就突然走了。开学还有五天呢,不急在这一会儿的。”
“哦……”陆路在于夏洞察秋毫的眼神下,顾左右而言他,“你这个店子不错啊,这么大的院子,为什么不布置得更有特色一些?”
“买下来就是这个样子,我也想重新弄一下,就是不知怎么着手。你是摄影家,帮我看看怎么弄合适?”于夏顺着他的话说。
“既然是在拉萨,来的都是游客吧?应该更有西藏特色一些。像这庭院里,我个人觉得不用这么多植物,多了反而杂乱。还有那边,”陆路指着院墙两边类似水景的地方,“这个东西跟你客栈风格不搭调,何不直接刷白,让住在这儿的客人随便写点什么,满足客人想留点感想什么的还别具一格。还有窗子,如果能找些八宝吉祥的图案往上一贴,又漂亮又有西藏的味道。个人意见啊,不一定合适。”
“不错不错,给你这么一说,还真是那么回事,回头我就叫人弄去。谢谢你,陆老师。”于夏真诚地说。
“我只是随便说说,也不一定合适。”陆路笑着说,接过服务员递来的茶杯放在桌上。
“你再帮我看看还需要什么,我让人弄去,四五月份游客就进来了。”于夏说着站起身来,“我带你参观一下,怎么样?”
“好。”陆路答应着,跟在于夏身后上了二楼,沿着走廊走了一圈,又上了三楼,两手撑在栏杆上,居高临下打量着下面的院子,又看了看顶棚,说,“你可以在上面扯些经幡,从那边角上拉出来,呈放射状地分开,不要拉得太紧,松一些。有飘浮感的样子。我觉得经幡是最能代表西藏的特色之一,任何人看到它都会感觉这就是西藏的客栈。”
“嗯……”于夏连连点头。
“还有,你可以在楼梯两边挂上西藏各地的照片,风光的、人物的、寺庙的,都可以。最好是黑白的,因为你这儿彩色的装饰太多,黑白照片一挂上,反而突出了个性。”
“听尼若说,你的照片拍得很捧,能不能借用一下,给小店增些光彩?”
“只要于总看得上眼。”陆路爽快地笑。
“陆老师这么谦虚啊?我这儿能用你的照片,那是万分荣幸的了。”
两人一起下楼,于夏叫服务员端上一盘野生核桃,用夹子夹开了放在陆路面前。
“尝尝,西藏的核桃。”
陆路捡起桃仁放进嘴裏,“嗯,不错。”
“尼若爱吃这个,以前我每年都给她寄,今年用不着,她自己来西藏了,给我省事儿了。”于夏好似不在意地说。
“她喜欢吃山果?”陆路没有抬头,也好似不在意地问。
“嗯,她还喜欢吃鱼,不过不会做。对了,尼若会古筝,弹得很好,绝对是专业水平的。她来时把古筝也带来了。在羊湖边弹琴,真浪漫啊。”
“希望有机会听听。”
“听尼若说,她教书的那个地方很美,我一直想去看看,可惜没机会。看今年冬天能不能抽时间去。对了,你为什么不去羊湖转转呢?说不定能拍到好照片呢。”
“有这个打算。”陆路心动了一下,感激地看了于夏一眼。
“她不太爱说话,不过很聪明。我们这帮朋友中,就数她智商高,学什么会什么。唯一学不会的就是做饭,什么好东西让她一捣鼓,都死难吃。”于夏嘿嘿地笑,又夹了几个核桃递给陆路。
想起尼若在桑顶寺经堂的样子。一抹暖暖的光线下,她偏了头给他讲解藏秘瑜伽,清雅得不食人间烟火。心想她哪里不爱说话了,遇到她感兴趣的话题,也是可以娓娓道来的。
“做饭有那么难吗?”陆路的父母都是军人,常年不在家,跟随外婆长大的他,下厨的本领倒是有几分。
“你们江浙那边的男人一般都会做菜,是吗?”
“我可不行,不过烧两个菜自己吃还是可以的。”
“等你从羊湖回来,让我感受一下陆大师的厨艺可好?”于夏说,她开始喜欢上这个温文尔雅的男人了。直觉告诉他,这个男人符合尼若心裏对爱人的理想,不禁在心裏暗暗为好友庆幸。这个年纪,还能碰到了理想中的人,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只是不知道好友的这份缘是否能凝结?但愿老天眷顾。
“陆老师的夫人没跟你一起来吗?”于夏问,却有了试探的意思。
“我可没那么幸运,谁会看上我这么个到处流浪的老男人呢?”陆路笑笑,拿过核桃剥出桃仁递给于夏。不知为何,他没说自己有女朋友的事。也许在那时,陆路心裏根本就没想起自己在南京还有一个女人的事实。眼前的他,脑里心裏被羊湖边那个淡淡的影子充塞得满满的。
“是吗?”于夏看着他,别有用心地笑,“那尼若为何迫不及待地逃回羊湖?”
“我可没那么大的魅力。”陆路笑,心裏却暖洋洋的,“你怎么知道她是因我而逃呢?也许她真有事?”
“也许吧。开玩笑的。”于夏收住了话,“你住哪儿啊?”
“金石宾馆。”
“如不嫌弃,搬到这儿来吧,房费全免,就当付你的策划费。”
“那怎么好意思?”
“都是朋友了,不用这么客气。”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就这么说定了。你等会儿就搬过来吧。”
“好!”
离开时,陆路心情好多了,回到宾馆收拾好行李退了房搬去于夏的客栈。他来拉萨之前买的是往返票,三月七号必须回去。第二天在八廓街的老巷子晃了晃,拍了些老院子里的居民生活照,晚上请普布吃饭,感谢他的照顾。
回客栈时,一弯月牙挂到了大昭寺的顶上,如水的月华啊,凄美寒凉。行人早已不见了,街道上冷冷清清,不知是谁家的看家狗跑出了院子,拖着长长的铁链哗哗而过。偶尔两三个行人,也是脚步匆匆。
穿着带条纹毛衣、戴了顶线帽、胸前挂着相机的男子,满腹心事,踟蹰在人行道上。
也许是换了地方睡不着吧?又或许是这个城市让他特别兴奋?总之,深夜的陆路依旧清醒。床头亮了一盏灯,烟灰缸里已经盛满烟蒂,有的吸完有的只是吸一半就掐掉。旁边放着翻开的笔记本,新的一页却只写了日期。电脑里放着《春到拉萨》的古筝曲,那是尼若最喜欢的曲子。陆路靠在枕上,手指上夹着烟,烟雾缭绕里依稀能看到一张满腹心事的脸。他一向有记录的习惯,主要是方便日后查找照片归档时用。然而今夜,心裏翻江倒海却什么都写不出。
近段时间,他的记录本上更多地出现了尼若的名字,脑子里能回忆的不再是光圈的大小和速度的快慢,而是那张陌生却萦绕心头挥之不去的脸。
按照日程,明天他该去色拉寺蹲守,后天该去哲蚌寺等待。
虽说每年都会来的地方,每次的工作总不一样。何时去哪里拍摄,事先都做了大致的安排。转羊湖不是这次的行程之一。再说,现在也不是拍羊湖最佳的季节啊。
正因为不在日程上,所以他才难以决断。
何去?何从?
素衣长发的尼若坐在羊湖边的山头上,看着眼前蓝盈盈的烟波浩渺出神。
穿了团花藏袍的小尼汪带着斑头雁爬了上来,安安静静地坐在她身边。
“今天的作业写完了吗?”尼若转过头来,抚摸了一下孩子的头说。
尼汪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