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爬到了山顶,站在寺门前的空地上回头望去,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美丽圣洁的羊湖就在下面的河谷里,弯弯绕绕向东流去。
风很大,刮得沙子乱飞,原本蓝盈盈的天空慢慢堆起了乌云。尼若看了一眼天空自言自语,“好像要下雪了。”
陆路也抬头看了看天,说:“要能赶上一场雪,就能出点片子了。”他把心爱的相机藏在怀里,有值得一拍的景才拿出来咔嚓一张。这么些年,孤独的行走,习惯了只跟自己交流,而相机是他唯一的朋友。
进了大门,院子里静悄悄的,两个红衣僧人衣袂飘飘而来。见到他们,友好地笑笑。
正对大殿有一高高的经杆,才换上的幡色彩艳丽。下面拴了一头岩羊,旁边石阶上坐了几个来朝佛的老百姓。其中一个年轻的阿佳怀里坐了个小男孩,见到尼若突然咧开笑脸。
尼若一手扯了围巾,一手掏出糖果递给孩子,孩子接过,笑得更欢了。尼若捏着孩子的小脸问他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小孩子还不太会说话,只是嘻嘻地笑,孩子的阿妈倒是挺热情的,答道:“三岁了,叫罗布。”然后教孩子叫阿姨,小家伙只是笑个不停。阿佳又问尼若他们从哪儿来的?尼若告诉了她。阿佳很高兴,说他们就是工布学那边的,离尼若教书的地方不远,说完拉着尼若的手要陆路给她们照张合影。
尼若坐在她身边,照完相,闲聊了几句,见陆路围着岩羊快门响个不停,便起身走了过去。岩羊倒也不怕人,自顾自地舔着碗里的糌粑。
“在西藏,很多寺庙里都有野生的岩羊,有的是自己跑来的,有的是老百姓抓住送来的。这些家伙知道这裏有吃的,还没人伤害它们,生活得倒是自由自在。”尼若扭住岩羊的角,转来转去地玩着,还低了头对着岩羊的眼睛说,“是吧,亲爱的岩羊宝贝?”
“它们不会伤人吗?”
“会。有些人乱追它们,惹毛了它们就会顶人。你看它被拴着,多半是以前伤过人。因为一般来说,岩羊进入寺庙后,习惯了这裏的生活后赶都赶不走的,如果不伤人寺里就不会拴它们。”
“你小心点,别让它顶着了。”陆路看她把着羊角跟岩羊较劲,岩羊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脑袋左晃右晃的,有些担心地说。
“不会的。”尼若低下头,脑袋对着岩羊,岩羊也把脑袋对着她,一人一羊顶了起来。
陆路笑了,相机咔嚓咔嚓地响个不停。
“真是个可爱的女人。”陆路看着尼若开心的笑脸,心裏如此想着。
玩够了,尼若直起身,剥了颗糖放在手心裏伸过去,岩羊把糖含进嘴裏,嚼得咔嚓咔嚓的。尼若摸了摸它的脑袋,说:“宝贝,不跟你玩了,你陆大爷要拍照去。”
陆路扯着嘴角无可奈何地笑。
离开院子,两人顺着右边的石梯往上,一间间殿堂逛着。桑顶寺是个很开放的寺庙,殿堂可以拍照,僧人也非常热情,跟陆路语言虽然不通,但跟尼若还是能指手画脚地交流。
在二楼的殿堂里,两人站在壁画前,陆路指着一个头戴骷髅的佛像问:“这是什么意思?”
尼若走过去看了看说:“金刚亥母啊。她搂着的这尊大神就是胜乐金刚。金刚亥母是他的明妃。你看她有三只眼睛,表示能观照过去、现在和未来。旁边那个头,代表智慧双成。右手拿铖刀、左手拿嘎巴拉碗,碗内盛满血,是献给本尊的。脖子上挂的念珠有五十颗,意思是佛教全部的经典都在她脑中了。要辨认她很容易,单足屈立,左脚下踩着一个小鬼,这是她的标志。”
“我越来越佩服你了,你怎么知道这么多?”陆路跟在尼若旁边,见她微仰着头,看着每一尊佛像,宗教知识随口道来,半是玩笑半是夸奖地说。
“要多学习,亲爱的小孩!”尼若看了他一眼,得意地笑,向前走去。尼若指着前面的一尊单足站立、双手于胸前合十、身子向后仰的佛像说,“这是印度瑜伽的本尊,漂亮吧?你看她的姿态,非常的曼妙,像一朵空谷的幽兰,遗世独立,清香自知。她的眼睛,似笑非笑,似看非看的。我非常喜欢她的神态,你可以说她平和安宁,也可以说她纤尘不染。这样的超凡脱俗,只有大美的西藏才能出这样大美的壁画。”
“超凡脱俗、自然天成……”陆路看着被酥油灯光笼罩着的尼若,喃喃地念,不知是说壁画呢,还是说眼前的人。
两人出了殿堂,旁边石阶上的殿门关着,门上画了两张狰狞的脸,加之巷道里光线昏暗,看上去有些阴森。
陆路看见门上的像,眼睛一亮,飞快地跑了上去,蹲在台阶边沿上,举着相机拍了好几张。嘀咕道:“我从没见过门上画这个,很特别的门神啊。”
“走吧,怪吓人的。”尼若站在他身边,抱着手臂皱着眉头。
“害怕?”陆路好笑地看着她,想起她刚才在殿里侃侃而谈的样子,跟眼前这个恨不得马上逃到亮光下的女人判若两人,便越发觉得有趣起来。
“走吧。”尼若说,带头急步向下走去。
陆路看着她逃一样的背影,嘴角再次浮起笑意。
两人顺着幽深的巷道往前走。光线很暗,巷道极窄,伸出臂便能触到两边暗红色的墙壁。
巷道深处有两根木柱,显然年代已经久远了,柱身已经腐烂。其中一根柱子下垫的木墩新近被换过,旧的扔在一边。
陆路围着撤换下来的旧墩转来转去,嘴裏啧啧称奇,“好东西,这是个好东西,以前从没见过,应该是建寺的时候就有的吧?就这么扔着,真可惜。”
尼若捡起木墩看了看,说:“没什么特别的呀。”
“你看它的脸,像什么?”
“像狗?不对,有点像狮子。也不太像,奇怪!”
“应该是狮子,哪有用狗垫柱子的?”陆路说,摸了摸墩子的后部,看着手上的木屑,“这个东西,少说也在百年以上了,你看这些木头,烂成这样。”
“寺里应该好好收起来啊,就这么扔着,可惜了!”尼若听他这么一说,也有同感。
“文物的保护,也是需要有人知道它的价值才成啊。”陆路说,把墩子摆在光线下,蹲下又拍了一张。
“陆大摄影家,你这是夸自己有学问呢。”尼若看着他,打趣地笑。
“不敢,在有才的王老师面前,小生只能算是初出茅庐。”
“我算什么才?柴火的柴。”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开着玩笑,继续往前,出了一道小门,外面是条转经的石子小路,两尺来宽,一面是寺壁,一面是悬崖。
尼若在前,陆路在后。
碎石小道,仅过一人,靠墙根处,隔不多远就放着几片玛尼石。悬崖之下,少说也有两百米,沟底的村庄变成了微缩的景观。红尘世界与这清净之地,不到一小时的路程,却需要俗人抬头仰视才能得见高处的神佛之处。
“我想起了一句话。”尼若站在悬崖边,看着下面被风沙弥漫了的小村庄说,“主在仆前无英雄,身居届堂方显威。”
“有道理。主仆天天在一起,距离近了,吃喝拉撒都看得清清楚楚,天长日久,哪里还会产生崇拜?寺庙也一样,离老百姓近了,再高大的佛像,没了神秘感,便也吸引不了人们去朝拜。”
尼若回头笑了笑,“孺子可教。”
“领悟力高吧?”陆路收起相机,嘿嘿地笑。
风越刮越猛,带着沙子扑打在脸上,有些生痛。陆路站在悬崖边上,镜头对着下面的小村庄按了几张,又下意识地把镜头对准了尼若的背影。见乌云翻滚的天空下尼若的背影单薄羸弱,长发被风吹得上下翻飞,大红的披肩向后扬来。这个女子,跟她在一起每多一分钟,便会多一分惊喜。她的宗教知识,对民俗的了解,真是让他折服。一路走来,没有听到她喊累,无论他爬多高,她总是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边。陆路觉得自己这几天拍照越来越有感觉,特别是她在身边的时候,总能产生些奇异的构图方式。没事时听她说说话,或是看她安静地笑,心裏也会暖洋洋的。
当然,陆路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感受。一个年逾不惑的男人了,怎么可能还如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样不管不顾呢?这个年龄需要的是一份长长久久的相守,一个牵手到老的伴侣,而不是一份只过今夜不想明天的激|情。
陆路在后面山崖处拍了几张玛尼石的片子。说实在的,这样的天气里出不了什么好片,他只是习惯性地把有感觉的东西收进镜头,有用没用,只有经年后才能确定它的价值。
绕了一圈重新回到寺里,两人迫不及待地钻进大院一角的厨房,一个僧人正在做饭。尼若蹲在灶前,伸出手烤火,陆路好奇地东看西看。
“他是你男人吗?”正往水瓶灌茶的小僧人用藏语问尼若。
尼若没提防他会有此一问,立即绯红了脸,偷偷地看了一眼正对水缸猛拍的陆路,小声说:“不是,我们是朋友。”然后转了话题,“你是哪儿来的?”
“浪卡子县,山的那边。”
“来了几年了?”
“三年。”小僧人笑着,把水舀进桶里,“你的藏话说得真好!”
“学生教我的,我在曲果教书。”尼若说,往灶里塞了一根木头,“你们学习忙吗?”
“不忙,嘿嘿……”
尼若跟小僧人闲聊时,陆路就在厨房走来走去,看到什么稀奇的都收进镜头,还不时转过身来对着他们按两下快门。
两人就这么一直待在寺庙里,东逛逛西看看,直到普布上来找他们吃晚饭才离开。
那一晚,陆路在日记里这样记录的。
<small><strong>二〇〇七年二月二十日</strong></small>
<small>今天,在尼若的陪伴下去了桑顶寺。就在后面的悬崖上,很特别,寺里的活佛是女的,她说这个寺是西藏唯一由女活佛管理的寺院。</small>
<small>可惜天气不好,狂风乱舞。在寺院边上撒了泡尿,风居然将尿吹回自己脸上,实在厉害。没什么好片子,不过有几张人像还不错,像尼若在寺庙后面香炉边的那张,我比较满意。喜欢她的眼睛,宁静安详,就像西藏的蓝天一样,看久了就会沉沦进去。</small>
<small>尼若的宗教知识很丰富,这让我吃惊,没想到这么短时间,她就知道了那么多,还学会了本地话,佩服。我喜欢聪明的女人,跟她聊天很放松。在寺院的巷道里,周围都没人,有点冲动想抱抱她,没敢那么做,怕亵渎了。尼若,安静得就像雪山顶上的水晶石,应该受到尊重,我不能用自己的感觉去侮辱她。</small>
<small>早点认识就好了,错过了,很遗憾。</small>
过完年,陆路他们开始往回走,普布的妻子儿子暂时留在老家。
通过这几天相处,陆路和尼若、普布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离开学的时间还有几天,三人决定从山南琼结县绕道而回,可以让陆路有机会多拍些片子。
对于普布的安排,陆路感激于心。这么些年老往西藏跑,朋友们不理解,说他是自找苦吃。小女朋友也不理解,说那个地方遥远蛮荒,来回一趟跟受罪差不多,有什么拍的。其实,陆路不是个怕吃苦的人。男人嘛,受点罪辛苦点有什么呢?最重要的是能拍到东西,他希望再好好拍两年,能有拿得出手的片子。再说,走在路上,他觉得自己是自由的,特别是在天高地阔的西藏,他能感受到在大城市里感受不到的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和亲近。
离开浪卡子县后,他们顺道还去了卡若拉冰川。离县城不到三十公里,车子盘山而上。普布笑着说自己今天只是专职司机,只要陆大摄影师喊停他马上就停。副驾位上的陆路说着“谢谢”,不时给“专职司机”点烟。位于后座的尼若是安静的,大部分时间总是闭着眼睛在假寐。其实更多的时候,她在透过眼帘的缝隙注意前座上陆路的动静。比如他下车时,总会回头看她一眼,如觉得她睡着,便会把外套轻轻盖在她身上,然后打开车门,拿着相机悄悄下去。
一个藏历年,让两人的心裏都升起了一股异样的感觉。谁都明白这种感觉任其泛滥意味着什么。他们不想打破现在的生活格局,所以都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感情,想把这一份美好停留在心裏,或者说只停留在友谊的层面上。
普布一直以为他们是情人,不时还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陆路不好说什么,尼若只是习惯性地笑笑。
从卡若拉冰川下来,路过一个废墟,断垣残壁间偶见羊儿晃过,经幡在蓝天下轻轻摆动。远处是层层叠叠青黄不接的大山,河谷里的小溪蜿蜒而过。只是太阳在头顶上方,拿摄影术语来说就是“大白光”,拍出来的片子色彩反差太大,所以不受摄影师欢迎。陆路还是示意普布停了车。他被断墙上的经幡吸引住了。这些年拍了不少幡的片子。那些柔软的、挂于山野里、随风舞动的幡总能激起他创作的灵感。
陆路跳下车,打量着公路外的废墟。远山、断墙、幡……这是个不错的画面。唯一的缺点就是光线太强了。如果用黑白的色调也许能把反差压一压。他这么想着,调整着相机。
不知为何,他叫了声尼若。
尼若睁眼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废墟上空高高鼓荡着的幡,不着痕迹地笑了笑,然后打开车门下来,裹紧披肩跟着他往废墟走去。
陆路走在前面,什么都没说,心裏却溢满感动。
对于一个摄影人来说,长年行走在荒山野外,一身土一身泥,镜头收录的并不是旅游景点,住的也不是干净整齐的星级宾馆,时常还得饱一顿饿一顿的……有过的几个女人,都是从崇拜开始,熟悉后结束。帆也许是个例外,因为她根本就不了解他,或者说她根本就不打算了解他,她只是待在灯红酒绿的城市一隅,等着他功成名就的那一天。
尼若不一样。他知道她是懂他的。这是种很奇怪的感觉,相识不过短短几天,相知却只在一瞬间。尽管对视只是一瞬间,不足两秒钟,但她眼里放射出来的信息让他确定,这个女人将会是自己生命中唯一懂自己的人。
普布在后面喊着:“你们快点,不要待得太久了,这可不是个好地方。”
陆路向他挥了挥手。两个人一前一后、默默无语地走进了废墟。
“普布为什么说这不是个好地方?”陆路半跪在地上,举着相机,把经幡和断墙收进镜头里。这片山水是让人感动的,是值得人向它下跪的。用最低的姿势,记录感动自己的画面,对陆路来说,已成习惯。
“废掉的寺庙或是房屋,因为得不到佛和菩萨的照拂,老百姓认为魔鬼会住进去的。”尼若说。
“你怕鬼?”陆路想起在桑顶寺的巷道里,尼若看到门上狰狞的图案后落荒而逃的情景,不禁打趣地笑了。
“胡说,哪有鬼?”尼若有些心虚地转着眼睛。
“没有吗?”陆路回过头来,故意拖长声音说道。
尼若白了他一眼,转过身子。
陆路笑了笑,收起相机说:“这废墟规模蛮大的啊,不知道过去是干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