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失神的瞬间(2 / 2)

不迟 羽芊 4296 字 1个月前

“舒服吗?还闷不闷?”尼若指了指他的胸口,问道。

尼汪憨憨地摇了摇头。

“尼汪,你现在是个健康的孩子了,为什么不跟他们玩去呢?”尼若指了指山脚下玩铁环的孩子们说。

“我陪老师,老师只有一个人。”尼汪看着尼若,眼神里是满满的崇敬和依恋。草原上的孩子,不会说出漂亮话来,但感激之心却是真真切切地流露着。

尼若抚摸着他的脑袋,心裏升起一股暖流。这是个知道感恩的孩子,自从为他做了手术,他就把自己当阿妈一样的依恋着,总跟在她身后。尼若弹琴,他就拿本书静静地坐在火炉边;尼若做饭,他就帮着烧火、洗菜。只要干牛粪快用完了,他就从家里拿来,码得整整齐齐的。水缸没水了,他就提着小塑料壶去山崖边的泉水处提水回来。他总是默默地关注着老师的一举一动,总是恨不得帮尼若干完所有的活。

尼若不要他做这些,她只希望尼汪好好学习。尼汪是个有学习天赋的孩子,性格安静又聪明,教他的东西能很快学会。尼若甚至想,等支教期满了回内地时,跟色嘎商量把尼汪也带去,自己负责他的学习和生活费用。

看着远处岛上的寺庙,尼若说:“尼汪,哪天带老师去色拉寺好不好?”

“好。”尼汪点着头。

“带着书本和吃的,我们玩上一天。”尼若拉着孩子的右手握在心手说。

“嗯。”

这时,村长的女儿梅朵在山脚下叫着:“王老师、王老师,阿妈请你去一下。”

尼若答应着,牵了尼汪的手下山,梅朵在路边等着。

“你阿妈有事吗?梅朵。”

“阿妈没说什么事,只说请王老师去一下。”

尼若点了点头,转身对尼汪说:“你跟梅朵阿姐去玩好不好?老师一会儿就回来。”

尼汪答应着,带着他的小雁子,跟梅朵走了。

村长家在定居点的中间,要穿过两条小巷。巷子两边不时探出女人的脸,笑着跟尼若招呼。

到定居点时间并不长的尼若,已经跟当地人成了朋友。

尼若跨过小溪,停在一个用粉笔画了宝瓶图案的门前。

在羊湖边上,老百姓的院门很少有上锁的。家家户户在门上开着两小洞,用细绳穿过洞套在门闩两头,出门时拉动绳子,门便闩上,牛羊进不去。客人来时,自己往另一边拉绳子开门。尼若拉动牛皮细绳,门便开了。这是一户典型的牧区老百姓的房子,上下两层加一个院子,一楼关牲口二楼住人。院里一只黑色的牧羊狗,见到尼若,耷拉着眼睛静静地走开了。

“阿佳德吉拉,阿佳德吉拉……”尼若驱赶着凑上来的小牛小羊,穿过院子上楼,扬声喊道。

“王老师,王老师,快上来。”一位三十岁上下、穿着真丝藏裙、脖子和耳朵上都戴着硕大的红珊瑚首饰的女人出现在楼梯边。她就是村长的夫人德吉,从安多嫁到这裏,是这个定居点里唯一上过初中的女子,能说一口半汉半藏的普通话。

尼若上楼,坐下,接过德吉端上的酥油茶喝了一口。“梅朵说你找我?”

“我……”德吉迟疑着,偷偷看了她男人一眼。

村长红了脸,拿着正在绕的羊毛锭子下楼去了。

德吉走到楼梯口,见男人的背影消失在院外,这才回转身坐到尼若旁边,小声说:“听说色嘎的病是王老师你给治好的?”

尼若点了点头,“色嘎得的不过是普通的妇科病,这种病很好治。”

“那种病不会死的吗?”

“当然不会。不过得了这种病很难受,影响情绪。”尼若看了一眼她,心裏猜出了几分。

德吉涨红着脸,偷偷看了一眼尼若,小声说:“很好治啊?不会像草地上的狗那样?把那个……烂掉?”

尼若一愣,看着德吉闪躲的眼神,不禁乐了,“怎么会呢?那只是普通的妇科病,每个女人一生基本都会得这种病,它和个人衞生有很大关系,只要及时治疗,好得很快的。怎么?你是不是……”

德吉低了头,扭着垂在胸前的红珊瑚,半天不吭气。

尼若看着她,眼神清晰明亮,善解人意地问:“我明白了,多久了?”

“没……没多久……”

“没多久是多久?阿佳,你可得跟我说实话。”尼若拉着她的手,像对孩子一般。自从周围的老百姓知道她原来是医生后,大病小病都喜欢来找她。特别是女人们,得了妇科病不想去医院,便偷偷来找尼若。尼若也总是尽自己所能给她们治疗,实在不能处理的病就力劝她们去医院。

“有……有半年……半年多了。”德吉悄悄瞄了一眼尼若,嗫嚅着说。

“半年多了你都没去医院看啊?”尼若吃惊地说。

“我……怕她们……笑我。”德吉低垂着头,脸红到了脖子,又担心地看着尼若,“王老师,是不是时间太长,治不好了?”

“那倒不是,放心吧。”尼若拍了拍她的手背,“很痒吗?”

“嗯……”

“裤子上的东西多吗?是什么样子的?”

“白色的,像奶渣,臭……”德吉小声说。

“我明白了,跟我去拿药吧。”尼若再次拍拍她的手,安慰她说,“别担心,你可能得了霉菌性阴|道炎,要注意清洁,每天用温水洗一洗。走吧,去我那儿拿药。”

德吉长舒一口气,惊喜地跟在尼若后面,下了楼,又飞快地跑上去拿了块新鲜的酥油出来。

两人出了院子,穿过相交的巷道,草地边两个女人见到她们,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回到教学点,尼若从旅行包里取出两盒泡腾片递给德吉,教了她使用的方法,“记着,每天一次,用十天。一定要注意个人衞生,否则容易再犯的。”

德吉高兴地答应着,双手合十连声说着谢谢,把酥油放在桌上,说:“给王老师打茶喝。”

尼若还来不及推辞,她就开门出去了。

尼若看着她兴高采烈地出了院子,摇了摇头,回身坐到小桌前,拿了三年级的语文书翻开看着。再有三天就开学了,她需要准备一下新学期的课程。

才看了两页,刚才在草地边碰到的那两个妇女推门走了进来,每人手里还拿了干肉和酥油、藏鸡蛋等,往尼若桌上放。“王老师!”

“你们这是……”尼若站了起来,不知接好还是不接好。

“王老师,这是我们家才做的,很新鲜,送给你的。”年轻女人羞涩地笑着,把酥油往她面前推了推。

“干肉很酥,王老师,你留着吧,晚上饿了吃一点。”另一个女人也指着干肉和鸡蛋对尼若说。

“这怎么好意思?”

“没什么关系的。王老师,你来这裏,帮了我们很多忙,教我们孩子认字,还给我们看病,色嘎阿妈说你是药师佛转世呢。”

“别听老阿妈的,我哪是什么菩萨转世,我只是个医生,现在还是你们孩子的老师,仅此而已。对了,你们找我,有事吧?”

两人对看了一眼,年纪大点的小声说:“听说你治好了色嘎的病,又把村头诺布女人的病也治好了,今天看到德吉来找你,我们想……我们想……”

“我明白了。”尼若点了点头,问了两人的症状,转身取出药分别递给她们。她对年轻女人说,“你得的可能是滴虫性阴|道炎,这是替硝唑,回去吃四片,五天后再吃一次。这个是洗液,每晚兑温水洗洗。”然后又对年纪大的妇女说,“你跟她的病不一样,你是霉菌性阴|道炎,按时用药,连续用上十天就可以了。回去一定要注意个人衞生,裏面穿的裤子要每天换,明白吗?这种病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因为个人衞生不好才引起的。”

两人把药揣在怀里,点着头,喜笑颜开地出去了。

尼若站在石沿边,看她们出了大门,深深叹了口气。这样的看病方式在尼若从医生涯里还是第一次。没有科学的检查手段,一切都只是凭经验。然而就是这样的治疗方式,居然让她在这方水土里成了名人,女人们有什么事都愿找她,有什么心裏话也愿意说给她听。

晚上尼若打电话给拉萨的好友于夏,让她寄些女人用的内裤来。在山里,很多女人没有穿内裤的习惯,藏裙裏面一条绒裤,穿到不能再穿为止。

第二天早上尼若才起床,正吃糌粑糊糊,定居点的一个孤寡老阿妈来找她,捂着肚子喊疼。尼若让她躺在床上,摸了摸她疼痛的部位,有个疱块,不敢随便给她吃药,便租了个摩托车,带老人去县医院。

到医院一检查,肚子里长了个瘤,要住院。

老人没有亲人,尼若只能在医院陪着。手机没电了,她找了公用电话打给儿子,说了自己的情况,叫他不用担心。放下电话的那一瞬间,她有些失神。想起在拉萨的陆路,他会找她吗?想起桑顶寺的那条山路、那窄窄的转经道、那古老废墟里失神的瞬间……都是梦吗?还是自己过于敏感了。人家有深爱的女人,怎么会想起她来?别自作多情了。尼若转身,心裏想着罢了,就当从没见过吧。

尼若在医院陪了老人三天,因开学的时间到了,她才另请了人护理老人,自己租了车赶回教学点。

才进院子,拉姆就迎了出来,古灵精怪地眨着眼睛说:“王老师,有个男人来找你,上午才走。”

“谁?”

“照相的,拿着这么大的相机。”拉姆用手比画着说。

“你让他进来了?”尼若推开门,行李还来不及放下,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她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淡淡的草木味啊,那是专属于他的味道。藏历年的那几天,每天都被这种味道包围着。怎么可能忘记呢?篝火映红天空的夜晚,所有人都在尽情地挥洒快乐,只有她,沉浸在这股味道中不能自拔。总是忘不掉阳光明媚的日子里跟在他身边,看他按动快门,看他醉兮兮的傻笑。余温还在啊,铭刻在脑里心裏骨子里,此情今生恐怕也很难忘却了。

尼若放下提包,靠在桌前。阳光透过小窗照在她身上,勾勒出一个单薄羸弱的剪影。

“我们家全是女人,不方便嘛。尼汪又那么喜欢他,我就让他住你这儿了,电话老打不通,你去哪儿了?”

“送次旦阿妈去县医院,手机没电了。”

“哦……也不跟我说一声,我可以陪你去嘛。”拉姆嘿嘿地笑,转着慧黠的大眼睛,“王老师,他是你男人吧?看他对你那么好,一天到晚总问你在这儿生活得怎么样啊,习不习惯啊?让我们要多照顾你啊……”

“去,小丫头胡说八道。”尼若涨红了脸,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靠墙的藏式床。毛线织的卡垫平平整整,被子叠成了方块状。他真的来过了吗?真的在这间小屋里睡在自己的床上?他为何而来?拍照,还是只为自己?

“我可没骗你,不信你问尼汪,他和尼汪晚上就在这儿住的。”

尼若的眼里闪过一抹不着痕迹的亮光,过去坐在床上,让那股熟悉的味道浓浓地袭裹了自己。如果不是拉姆贼兮兮地盯着她,她真想躺下去,躺在这梦幻般的味道里,不再醒来。

“王老师,你男人做的菜很好吃哦。”拉姆偏了脑袋看着尼若,小辫垂在胸前。见尼若并不看她,便走过去,伸手在她眼前乱晃,“嘿,还魂了还魂了!”

“去你的。”尼若拍开她的魔爪,嗔道,“拉姆,你今天不上山吗?”

“我在等你啊,阿妈去了。你男人给你做了牛肉,我马上去给你端来。”拉姆鬼兮兮地笑着,转身向外跑去,小辫如一张撒开的渔网。

看到拉姆消失在门外后,尼若转身扑在叠成方块形的碎花被子上,深深吸了口气,嘴角泛起淡淡的笑意。

他来了,他终于来了。

这是不是说明,为难的不是自己一个人,他也如自己一样放不下?

尼若环抱着被子,脸埋在被子里。

手指无意中触到被子下面有个东西,摸出来一看,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张纸。

展开,见上面写道:

<small>照顾好自己,别让人担心。煮方便面时记得加个鸡蛋,但也别常吃。古筝盒里有菜谱,你如不想做,可叫拉姆帮你,我教会了她。其他的事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尼若尼若,相遇到底是你我的错还是上天的错?难道佛祖的眷顾能拒绝吗?</small>

尼若看后坐了起来,怔怔地看着窗外,心潮难平。

陆路,你为什么要来找我?我就是害怕见你才逃回了羊湖,为何要追来?……

尼若一会儿欣喜一会儿失落,带着无限的甜蜜和感伤。这样的感情,是不是应该发生在十八岁?历经世事的男女,按理早就不相信爱情的神话了,那不过是年轻人不谙世事激|情迸发的即兴之作。哪里知道,爱情要来时,是不分年龄、不分时段、不分地方的,它说来就来了,不容你多加思考,不容你辗转反侧,霸道地进入你的脑海、你的灵魂,哪管你是不是历尽沧桑早生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