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这样子,应该有好多房间。过去老百姓的房子不可能有这么大规模的。如果不是寺庙,也应该是个活佛的住宅之类的,否则不可能有人来这裏挂经幡。”
“有道理。”陆路移动着镜头,对准了断墙边的尼若。见她一手扶在石墙上,正抬了头,看着新的经幡出神,几缕发丝挂在脸上,嘴角一抹淡淡的微笑。陆路下意识地按了一下快门,久久才放下相机。
“进去看看吧?”尼若回头一笑,向里走去。
这是废墟中最大的一间,四面墙还残存着,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羊粪蛋子,几只山羊卧在阴影里,看到他们并不惊慌继续低着头假寐。看来它们把这裏当成过夜的“圈”了。
断墙另一边传来说话声,陆路跨过断墙走了过去。在一群山羊中间,三个披着羊皮袄的汉子席地而坐,面前摆了一桶青稞酒和三个酒杯。
见到有人进来,他们也吃了一惊,却同时展开阳光般的笑脸,其中一人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扎西德勒,过来过来,喝酒!”
陆路把相机挂在脖子上,双手合十,说着“扎西德勒”走了过去,接过一碗酒,用在普布家学会的礼仪,大拇指和无名指沾酒弹了三下,一饮而尽。
汉子向他竖起大拇指,开心地说:“好、好……”另一个人便端起自己的酒杯,双手递给陆路。
陆路毫不推辞,接过照样来了个一口干,还给汉子酒杯时问:“你们怎么在这裏喝酒?”
“羊的这裏有嘛,我们放羊来的嘛。”坐在最裏面的汉子说,把自己的酒杯斟得满满的捧给陆路,“扎西德勒,他们的喝了嘛,我的也要喝了嘛。”
“好,你的也要喝了。祝你们的羊儿都肥肥的,母牦牛生很多小牦牛。”陆路爽朗地笑着,接过一饮而尽。
三个汉子听陆路这么一说,都笑了起来。
尼若走了过来,汉子们看到她,笑着说:“扎西德勒。”也要给尼若敬酒。
尼若双手乱摇,说自己不能喝酒,喝了头疼。
有些醉意的汉子们不干,端着酒碗站在她面前,不由分说就塞给她一碗,其中一人还唱起了酒歌。
尼若捧着酒碗,尴尬地笑着,偷瞄了一眼身边的陆路,对方正含笑看她。
“我……我真不会喝酒……”尼若看着手中大大的酒杯,知道三杯下去,肯定就醉得一塌糊涂了。
汉子们哪里肯依,其中一个还说:“你男人都喝了嘛,你也得喝了嘛。三碗酒嘛,不会头疼的嘛……”
陆路不说话,只是含笑看着尼若。
尼若顿时羞红了脸庞,低头看着酒碗,无可奈何地沾酒弹了三下,喝了一碗,酸酸甜甜,顿觉一股热力直冲肺腑。再接过另外一碗酒喝干,大脑瞬间像冲了血一样,混沌一片,身子也有些不稳了。
尼若不敢再喝,捧着第三碗酒,可怜巴巴地看着陆路。
陆路接过碗一饮而尽。
就这样,敬尼若的三碗酒被陆路代了一碗。
青稞酒的度数并不高,跟啤酒差不多,但后劲大。加上汉子们的酒碗都跟钵一样,几碗下去,陆路很快就感觉有些头重脚轻。不过仍笑着,举起相机对着羊群中的汉子们拍个不停,还不时接过酒碗豪饮一下。
尼若看着他们,也开心地笑着,提着酒壶给他们倒酒。
“你女人漂亮嘛,她会说我们的话嘛,她是好人的嘛。”一个汉子搂着陆路的肩,醉兮兮地说。
“我的女人就是漂亮嘛,她在教你们的孩子认字嘛。”晕晕乎乎的陆路端着酒碗一饮而尽,把碗递给汉子,瞄了一眼抓着山羊角玩得正欢的尼若,有些神思恍惚,仿佛尼若真是他女人一般。
“你男人好嘛,会这个的。”另一个汉子用手比画着按快门的样子,对尼若说。
尼若偷偷瞄了一眼正看着她傻笑的陆路,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好。
直到陆路真有些醉意了,汉子们才放过他们。
两人穿过断墙,绕到后面拍了几张。在一个拐角处,一处断壁挡住了阳光。
尼若一手拉住红色的羊绒披肩,一手扶墙试了两次也没能翻过去。
陆路伸出手去,尼若迟疑着看了看他,最终还是把手放在他手心裏。那一丝温暖啊,如电流一样传遍了全身。她低着头,长发挡了脸庞也掩了心事。翻过断墙,尼若想抽回手来,却被他紧紧地握住。
尼若不敢抬头,微醺的脸泛起一层淡淡的红,直达脖颈,风吹乱长发也吹乱心事。为何会如此慌乱呢?不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却如小女孩初涉爱河一般地无所适从。
陆路醺醺然,眼睛定在尼若微低的脸庞上,手臂稍稍用力一带,把尼若扯进了怀里。
“你……”尼若抬起头,一触到他的视线,却迅速地躲开,额际的发丝飘来飘去,闪躲的眼眸透露出她此时内心的不平静。
废墟里极安静。残壁经过岁月的风化,卵石裸|露在外,光滑圆润。过季的荒草挂在沙石上,随风摇曳。
残墙上的相机在阳光下发出淡淡的荧光。
陆路双手环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肩上。两人就这么站着,在猛烈的阳光下,在古老的废墟里,在飘扬的经幡下……感受着彼此。
什么地方能比这裏更纯净,什么样的人能让你的灵魂获得重生?
就如此地,就如此刻。
车子的喇叭声蓦然惊醒了两人,尼若推开陆路飞快地往外走去。
“你们居然喝酒去了。”普布站在车门边,接过陆路手中的三脚架放进后备箱,“我在车里无聊死了,你们居然去喝酒,太不像话了。”
“兄弟,到了拉萨我请你喝个够。”酒后的陆路,话也多了起来,爽朗地笑着说。
“好,到拉萨咱们兄弟不醉不归。”普布说,上车发动了车子,等陆路和尼若上车后,一轰油门,车子风驰电掣而去。
一路往前,陆路好久都不曾喊停。随着山路的颠簸,尼若有些昏昏然。
电话突然响起。
迷糊着的陆路掏出手机捂在耳朵上,“喂……”
传来帆娇媚的声音,“你在哪儿啊?电话一直打不通。”
“可能没信号吧。”陆路说,“我刚才拍了一组片子,黑白的。三个放羊人坐在羊粪蛋子里喝酒,很特别,小山羊还去舔他们的酒碗……”
“有什么好拍的,恶心死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是不是不想我了?”帆说,有些不耐烦。
“还得有几天。”陆路说,皱了一下眉头。帆不懂他,她要的只是一个男人没有原则的爱,再有就是希望他早一点成功,用“摄影大师”的头衔换来人前的面子。
“你不是说一个星期吗?早过了啊。你是不是打算不回来了?”
“胡说八道。我拍完了就回去。”陆路耐心地解释着,揉了揉太阳穴,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
“那……你说你爱我。”帆在电话里娇蛮地下着命令。
“好,我爱你。”陆路习惯性地回答。眼神开始迷离,头疼欲裂,那几大碗青稞酒的后劲上来了。
帆咯咯地娇笑着,挂了电话。
陆路把手机放进衣袋里,并没多想什么。转过头,想跟后面的尼若说说话,却见尼若靠在椅背上,脸白如纸,正幽怨地看着他,接触到他的眼神后,迅速转头看向窗外。
陆路蓦然反应过来了,心裏顿时像有根细针一穿而过。
接下来的路,尼若都闭着眼睛默默无语。就是一路上不停说笑的普布,也突然变得沉默。
陆路再也没有叫停车,昏昏欲睡地到了拉萨。
尼若依旧住在于夏的客栈里,陆路也住在原来的宾馆。
三人都有些疲倦,没有安排晚上的活动,礼貌地告辞,各归各位。
普布走后,陆路洗了个澡,换了身宽松的衣服。他趴在窗子上往外看了看,天阴着,光线不好,没有出去的必要了。他这么想着,回身躺在床上,手枕脑后看着天花板发呆。
尼若那张忧郁的脸慢慢从天花板上显了出来。
陆路左右晃了晃脑袋,尼若的脸还在。苍白的肤色,幽怨的眼眸……
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老想着她?陆路猛然坐了起来,下床打开电视机,坐在床边,拿着遥控板不停地按着,电视节目便不停地闪。然后他又猛然关了电视,把遥控板扔在床上,点了根烟,起身走到窗前,外面依旧阴沉沉的。管他的,还是出去晃晃吧,总比待在房间里胡思乱想的强。陆路这么想着,扩了扩胸,打开摄影包,拿出常用的佳能1DMark,再取了个70的头上好,挂在脖子上出了门。
走到宇拓路的丁字路口,一边去布达拉宫广场,一边去大昭寺,他不知该选哪个方向?
犹豫了一下,还是踏上了去大昭寺的路。
街上并没想象中的人多。两边的商店虽然开着,老板和服务员却坐在门口聊天。藏历年不像春节,一般要半个月后人们才能缓过神来恢复正常的生活。陆路还记得第一次来拉萨的时候,宇拓路上铺的还是粗糙的青石板,到处是坑和积水,小商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公路上狗比人还多,一不注意就会踩到狗屎。没想到才几年时间,这条路已经全变样了,路拓宽不少,还变成了步行街,只闻脚步声,不听牛羊鸣。拉萨拉萨,这个内地人心中向往的城市,如今已跟其他地方区别不大了。
陆路说不清自己是怎么穿进小巷,站到了美龙客栈的大门外的。等他看到珠红色的大铁门,要跨进去又猛然收住脚步后退,稍作停顿终究还是急步出了巷子,重新站到宇拓路上,自我解嘲地笑了笑,逃一般向大昭寺广场而去。
沿着大昭寺转了一圈,只动了两次快门,一点拍照的感觉都没有。对于摄影,陆路认为自己是野路子,没受过正规的训练。不过他认为技术是可以学的,领悟只能靠心。玩相机超过五年还没拍出什么像样东西的话,已经不是技术的问题,而是心的问题。
摄影不是拍照,摄影需要感觉,拍照只需要技术。
今天他没感觉。
所以他只随着人流,机械地移动脚步。
只有他自己知道,今天心不在这条街上,他的脑海里没有线条没有色彩,只有那双忧伤的眸子,在虚空的某处看着他。
一个圆圈转完,他没在大昭寺门前停留。尽管大昭寺门前磕长头的人们是他的最爱,过去每次来都会在那里蹲好长时间,看人们起起伏伏。拍信徒合十的手、拍他们手腕上缠绕的念珠、拍老人们银白的头发、拍孩子们单纯的笑脸……今天,他没了兴趣,相机举在手上,成了单纯的设备。
天黑尽,他才转身往回走,路过美龙客栈的巷子口时,加快脚步匆匆而过。
那一晚,陆路在日记里这样写道:
<small><strong>二〇〇七年二月二十八日</strong></small>
<small>从山南回到拉萨,很累,非常疲倦,就是睡不着。去了八廓街,天气不好,什么都没拍到。这是我爱上相机以来第一次感到烦乱,觉得它就像一堆废铁,什么感觉都没有。</small>
<small>我和她还只是朋友,甚至连熟悉都谈不上。不过话说回来,熟悉了的只能做朋友,能成为情人的这世上有几对呢?我在胡思乱想,她是个精美的女人,怎么可能成为我的情人呢?再说,我也不想找个情人,我需要的是爱人。</small>
<small>胡言乱语、胡思乱想……</small>
<small>青稞酒的后劲真大,没喝多少,全身都不舒服。特别是尾椎骨,酸痛,该死的阴天让旧伤复发了。</small>
<small>这几天拍的片子,没什么特别好的,不过藏历年总算是记录完全了,也算了了一桩心事。桑顶寺的照片不错,特别是她在山崖边的那张,风吹乱了她的长发,眼神很好。比较喜欢,不错的人物写|真,不知她会不会喜欢?</small>
<small>想把这张片子给她,明天看来还得去找找她才行。</small>
<small>居然有点怕再见到她。唉……</sm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