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神奇地方,自然事(1 / 2)

不迟 羽芊 3929 字 1个月前

月光打在对面的墙上,显得斑斑驳驳。

尼若没有睡意,拿起搭在床尾的披肩裹在身上,小心拉开木门,置身在寒凉的夜风里。

卧在院墙边的护院狗抬头看她,站起来抖抖长长的背毛,摇着尾巴走了过来,热情地吐着舌头。

尼若摸了摸它的脑袋,向院外走去。如此好的月光,她想随便走走。坑坑洼洼的土路上,狗儿静静地跟在她后面。定居点宁静安然,亮着盏小灯的院落也是昏昏暗暗的,大部分的院子只有月光和偶尔传出牛羊的喷鼻声,楼顶四角的幡只见轮廓。湖湾深处传来水鸟安详的咕噜声,和着小虫有一阵没一阵的鸣叫,让这夜色显得格外的静谧。此时如在内地,当是酷暑难耐,钢筋水泥筑成的空间里空调呼呼地响。白天见不着太阳也热得汗流浃背,晚上见不到月亮也没一丝凉意。而在这片广袤的雪域高原上,圣洁的羊湖湖湾深处,春天却刚刚开始,无论白天的太阳多么猛烈,夜色来临时,清凉总是随期而至的。尼若的眼睛在夜空里随意游荡,思绪也在天地间驰骋着。她是喜欢在这样的夜晚里出来走走的,没有杯盘交错和喧闹的人群,更没有闪烁的华灯,只有夜风在徐徐地吹,只有雪山在静静地等,天地间就她一人,独享了这碧玉般的月和晶莹璀璨的星,便觉得自己无比的幸运了。

路边有个大青石,孩子们常在这裏爬上爬下,早已磨得光滑圆润。尼若走过去,左手扯了披肩,右手慢慢滑过石头的表面,感受指肚传来青石的寒凉和粗糙,仰了头看着天边的月,清辉下尼若的脸庞白润如玉,长发却随着夜风起舞。

这是个多么美好的夜啊,就是那些发|情的猫儿狗儿也不见了踪影。

尼若将身子靠在石上,静静地伫立着,闭了眼,只让心事在夜色中流淌。

不远处的断墙边传来细细的低语,尼若觉得声音熟悉,便侧了头听着。

“这几天你阿爸到处托人说亲,你这次回来是不是准备结婚的?”女人的声音有些喑哑,显然正在伤心。尼若吃了一惊,因为她听出是色嘎在说话。

“你放心吧,我心裏只有你,这辈子我娶定你了。”男人说,语音里带了拉萨藏语的口音。尼若搜索记忆,定居点的男人中没有这种口音啊。

“你阿妈昨天背水时遇到我,还骂我了,说我不要脸,勾引了你。”

“难道你没勾引我啊?”男人轻笑。

“乱说,哪个勾引你了?顿珠,你个没心的家伙,跟魔鬼一样摘走了我的心,便再不管了。”色嘎说,口气里带着娇嗔。

尼若恍然大悟。难怪这男人声音不熟悉,原来是顿珠回来了。听说他年底就要退伍,他家里已经开始到处给他物色媳妇。只是顿珠喜欢色嘎,他们的事在定居点里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只不过人人都没当回事。因为在这儿,孩子们的婚事还是老人说了算,年轻人在没有结婚前,跟谁在一起只能说是婚前的游戏,并不影响跟另一个人结婚过安定的日子。只是顿珠不太一样,他在拉萨当兵,受城里自由恋爱思想的影响,想自己找老婆。上次休假回来曾经跟他父母说过,他家里因此掀起了轩然大|波。婚姻不让老人做主,而且是娶一个有孩子的外来女人,对于习惯了父母安排、子女只有服从的家长眼里,如同羊湖突然发怒涨大水一样。

“谁说我不管你,我这不是回来看你了嘛……”顿珠说。

色嘎轻巧地笑着,两人说话声越来越低。

渐渐,再听不见两人的说话声,却传来窸窸窣窣的脱衣声和取下首饰的叮当声。

尼若含笑离开,卧在她脚边的狗儿也站起来跟着她往回走。才到校门口,她便见定居点里射出两只强烈的手电光,然后是顿珠的父亲和阿妈骂骂咧咧地冲出来,身后还跟着顿珠的两个弟弟。

随着他们的喊骂声,其他院子里也相继亮起灯光,狗开始吠叫。

尼若站在大门口,看着他们急匆匆地跑过,便有些担心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跟过去。这毕竟是人家家庭内部的事,她一个外来的老师,实在不好掺和。然而不管吗?色嘎是她的朋友,尼若怎么忍心看着她受人欺负?

几个看热闹的年轻人也跑了过去。

想了想,尼若还是跟了去。

远远地,就听见顿珠阿爸的骂声,还有其他人的劝说声。

“你们说说,我家顿珠太阳落下才到家,这个女人晚上就把他勾引出来了。我怎么可能不生气?我家是什么人啊?世代都清清白白的,没一个欠命债的,没一个黑屁股的,她是什么人啊?强盗、黑屁股的女人。我家怎么可能要这样的女人来弄脏佛堂呢?”顿珠父亲指着衣衫不整的色嘎,跳着脚大骂。

顿珠阿妈则拉着色嘎又推又搡。

“你凭什么说我勾引他的?顿珠,你说,是我勾引你的吗?”色嘎被逼到断墙的阴影里,长发零乱,饰物七零八落。她小声争辩着,却显得那么苍白。顿珠站在她身边,只低着头不敢吭声。

原本是你情我愿的事情,此时却显得那么无力。爱情在这大山之中,似乎被人遗忘了。

顿珠阿妈扯着色嘎的衣服又哭又拽,“你这个无人区来的黑骨头,脏女人,你还不承认?如果不是你,我儿子在部队好好的,怎么可能跟他阿爸对着干?”

“你放开我,你问你儿子去,扯我干什么。”色嘎挣扎着,见老人不放手,便对着顿珠喊,“你还是不是男人啊?变成吃屎的了吗?你就不能说句公道话!”

“你还敢骂我儿子!”顿珠阿爸见她骂顿珠,更加生气,抬手就是一耳光,啪的一声打在色嘎的左脸上。要知道,在这裏,家中的长子就是未来家庭的继承人,一家人眼里的权威,就是当妈的,儿子再错,也是温言劝上几句,不会轻易骂他。

色嘎捂着脸,绝望地看着顿珠,泪珠如雨倾盆。她没有还手,也无力还手,顿珠的两个弟弟把她堵死在墙角里,顿珠阿妈又撕扯着她的衣服和头发。

看热闹的人窃窃私语着,不管是同情|色嘎的年轻人还是支持顿珠阿爸的老人们,没人敢去拉。这样的情形,山里人习惯于把它归结为家事。老人维护的是约定俗成的风俗习惯,也是在维护老人自己的面子。如果去劝,无论话怎么说,无疑都是掌老人的脸。

尼若看着,心裏有一千个不忍心。明知道这样的事不是自己一个外人管得了的,还是分开众人走上前去,拉住了顿珠阿爸又要砸下去的棍子。“阿爸,顿珠阿爸,冷静一下,有话好好说。如果打伤了人,你儿子毕竟是部队的,对他影响不好。”

老人见尼若出来劝,知道她和色嘎要好,原本心裏是夹着一股子火的。只是一听到可能影响到儿子,这才极不甘心地放下棍子,眼里却愤恨地盯着色嘎,恨不得吃了她。

尼若见他不再扬起棍子,心裏松了口气。她是知道这些老人的软肋在哪儿的。对他们来说,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都没见过,只知道传承了祖祖辈辈的习惯不能更改。儿子是他们的生命,有了儿子,这个家庭才能平平安安地传承下去。尼若把老人的棍子拿开,又过去拉开顿珠的阿妈。“你看,顿珠在部队里,虽说离得不远,平时也难得回家一趟,现在好不容易回来看你们二位老人,何苦为了这么点事生气呢?”尼若一边说,一边就挡在了色嘎面前,“顿珠,你还不陪你阿爸阿妈回去,看你把两位老人气成什么样子了?”

顿珠磨磨蹭蹭地从断墙处走了出来,分开众人大步往定居点走去。

老人看大儿子走了,便也骂骂咧咧地跟在后面而去,看热闹的人开始散了。

色嘎抬起头,清冷的月光照在她脸上,两行泪珠缓缓而下。尼若搂着她的肩,不知怎么安慰她才好。

断墙的影子或长或短,凄冷寒凉。

这时,从定居点里又冲出来一支手电,达娃措的呼喊声远远传来,“阿佳,色嘎阿佳……”

尼若回了声:“在这儿呢。”

达娃措带着拉姆冲了过来,手上还拿着一把分肉的长刀,杀气腾腾的。今晚尼汪在尼若那里睡,她和拉姆陪着阿妈念了一会儿经。才躺下顿珠就来找色嘎,只以为他们如往常一样找个草窝子幽会完就回来了,哪知定居点的一个老阿妈突然敲门,说顿珠阿爸带着人把色嘎抓住了,正打她呢,这才提了刀出来。“他们呢?那帮狗在哪儿?”

“你干什么呢。还拿着刀,要杀人吗?”尼若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野性十足的达娃措,把她的刀拿过放在断墙上。“这事也不能怪顿珠阿爸,你们的习惯就是那样。一时半会儿老人扭不过弯来,慢慢来吧,难道为这点事还要去流血不成?”

达娃措扑到色嘎面前,心疼地摸着她肿胀的脸颊,“阿佳,你怎么这么蠢啊?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顿珠那狗屎的家里容不下你的,你就不听。穿军装有什么了不起吗?穿了军装就能保护你吗?你看看你,这都成什么样子了?他一个大男人,看着自己的女人被欺负屁都不敢放一个,跟地上的麻雀有什么区别?”

色嘎只是捂着嘴,不停地抽泣。

“你就知道哭,过去那个为了男人敢跟人拔刀的色嘎哪里去了?死在无人区了吗?就因为公扎当过兵,你就非要找个当过兵的?阿佳,都多少年了?还忘不掉啊?”达娃措抱着色嘎的肩一阵乱摇。色嘎却什么都不说,只有泪珠不断线地往下掉。

“好了,别责怪她了,回去再说。”尼若说着扯开达娃措。

拉姆扶着色嘎,四人穿过寂静的定居点向东头的土屋走去,远远地看见央吉阿妈站在门前,转经筒在月光下飞快地旋转着。看到她们走来,央吉阿妈转身进了屋。

把色嘎她们送到家,尼若正准备转身,央吉阿妈却叫住了她,“王老师,你进来坐会儿吧。”

尼若看了色嘎一眼,见她脸肿了好高,便对拉姆说:“你去我那儿把红花油拿来,给你姨抹一点。顺便看看尼汪盖好被子没有?”

拉姆转身去了。

昏黄的白炽灯下,央吉已经拿了牛粪进来,捅开炉子放进去,又接了一壶水放在炉上。

尼若坐到卡垫上,央吉阿妈给她倒了杯茶,转身用铁鈎拨弄了一下炉里的牛粪,熊熊的火光升了起来,小屋骤然间明亮了许多。

“唉……”老人坐在小凳上,长长叹了口气,“王老师,今天的事多亏了你。我们总是给你添麻烦,实在对不起。”

“阿妈说什么呢?我一个人在这裏,你们把我当亲人一样照顾着,应该是我感谢你们才是啊。”

“色嘎,坐下吧。”央吉转头看了看靠在门边的色嘎。

色嘎过来坐在尼若身边,这时达娃措也掀帘进来,自己倒了茶坐在火炉边,好像跟茶有仇似的,一下子全灌进嘴裏。

央吉的脸对着炉火,银白的发丝在火光映衬下,发出淡淡的红光。她慢慢拨弄着炉火说:“色嘎,你这是何苦呢?你和公扎的事都过去这么些年了,他和风也结婚了,生活得好好的。就你放不下,还这么苦着自己,唉……”

“怎么回事?”尼若看着央吉阿妈,问。

央吉阿妈没有看尼若,只说:“公扎是我从小长大的朋友,是她的第一个男人。”然后把无人区那段不堪回首的生活慢慢道了出来。那些尘封的往事啊,此时在尼若听来,竟然像天方夜谭一样不可思议。

“当初影子猎队出事后,大哥把塔加普托给色嘎阿佳,就带着人逃命去了,听说后来大哥被牦牛顶死了。色嘎阿佳答应了雍西阿佳要帮她把儿子养大,阿妈又恰在那个时候病倒,我们几个女人,在无人区走了两天,遇到风沙迷了路,没吃的没喝的。正绝望的时候,强巴阿哥找来了。他对我们和塔加普都很好,于是色嘎阿佳就嫁给了他。色嘎阿佳说要让塔加普上学,就不能再待在无人区。我们就去了色嘎阿佳的老家阿坝,可惜那里容不下我们,这才跟着强巴阿哥来了羊湖。”达娃措看着炉火,低声说。

“原来是这样,是觉得你们跟这裏的人不一样。”想起定居点的人对于她们一家的议论,说强巴因为欠了藏羚羊的命债,佛祖才让他没有儿子,说色嘎是黑骨头,是魔鬼的女儿。过去尼若还不太明白,因为羊湖边没有藏羚羊啊,他们到哪儿打藏羚羊呢?此时方恍然大悟。

那晚,尼若一直在色嘎家待到天亮才离开。

太阳刚刚升起时,沼泽地上,橘红的光线把大地描绘成了色彩斑斓的油画。早起觅食的水鸟起起落落,逆着光,鸟儿们翅膀和脚掌都变成了透明的红。牦牛和绵羊有的醒了,有的还卧着,偶尔发出两三声叫唤,似乎在跟刚刚清醒过来的大地母亲打招呼。

尼若看了一下腕表,不到八点。他,起床了吗?掏出手机,按了陆路的号码,却没拨出去。他白天赶路,晚上还要调片子,就让他多睡会儿吧。她坐在草地上,看太阳一点点明亮,一对黄鸭从湖里飞来,相继落在尼若前面的草地上,相互理着羽毛,发出惬意的咕咕声。

尼若一动不动地坐着,生怕惊了它们。这该是一对夫妻吧?一只颈上有环一只没有。尼若知道黄鸭也在对面小岛上筑巢,轮流孵蛋的。此时应是它们凉蛋的时候,所以夫妻才能共同出来。

如果他在,相机该响个不停吧?尼若掏出手机拍了一张,发给陆路。

“鸳鸯?”陆路回短信问。

“不是,是黄鸭。离我不到五米。”

“真漂亮。要上课了吗?”

“还有一会儿。你今天到哪儿?”

“翻二郎山。”

“哦,注意安全,别急着赶路。”

“我知道,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