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自己孵蛋(1 / 2)

不迟 羽芊 4276 字 2个月前

什么样的天地,会比这一荧光更加宽阔?

把我的心放在你的手心,请君好好收藏。

把你的爱恋放进我的心房,今生不再分开。

上课、改作业、跟家长们闲聊、爬上山头看着那弯弯曲曲的湛蓝色湖水发呆。

尼若的生活就是这样。简单但不单调。才多久啊?想起身后繁华的都市怎么就像上辈子的事了呢。那个人头攒动,喊叫声此起彼伏拥挤得就像菜市场般的医院,从过道的这头到那头都得不停地喊着:“请让一让,请让一让。”每天八点开始接待病人到晚上八点也未必能休息,梦里都是呻|吟声。曾经,尼若认为那是正常的生活,认为这世上每个人都在不停地忙碌。现在看来,远不是这样的。在这裏,地球的最高处,海拔四千多米的地方,生存环境远比大上海恶劣了不知多少倍?在这个天之远的地方,人们却在享受每分每秒。

尼若布置完三个年级的作业后,看了看了时间,说声下课,学生一哄而出。

尼若拿着课本最后一个走出教室,顺手带上门。说是门,其实就是几根木棒钉在一起,风和尘土随时都可钻进去。只要上课时,野狗野猫不蹿进教室就算幸事了。

天空依旧晴朗,仅有的几朵白云挂在远山顶上。这个时节,在上海该是细雨纷纷、柳丝如绦了吧?而在西藏,雨水只集中在七、八、九三个月,其他时节很难下雨。然而,草地却一天比一天绿,湖里的水鸟一天比一天多,春天在不知不觉间悄悄降临了。

尼若把孩子们送到垭口,叮嘱着不准在路上疯玩早些回家之类的,然后看着他们欢呼着冲下山去,这才笑着转过身来往稍高处的玛尼堆走。她每天习惯于这样,送学生到山口,然后看他们消失在湖边小路的尽头,自己再去上方的玛尼堆转转。倒不是她信仰什么,也不是西藏改变了她,从进入医学院的那天起,尼若的脑子里就没有“神佛”二字。一把薄薄的手术刀让她看惯了生死,所谓的前生后世不过是安慰今生逃不掉的厄运而找的借口而已。她转玛尼堆,只是因为喜欢那些薄薄的石片,青润的石片上刻了经咒,放在一起就成了心愿的集合体。

站在玛尼石堆边上远眺弯弯曲曲的羊湖。那泛着波光静卧的湖水啊,深深浅浅的蓝总能唤醒她心底最柔软的部分。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清澈的湖水,从来没有见过那么丰富的色彩变幻。雪山草地成了它的点缀,移动的牛羊则是它的饰物。

尼若信步走着,太阳高高挂在蓝天上。西藏跟内地有两个小时的时差。在这儿,唯独不缺的就是时间。每一天都那么长,每天都那么寂静,长得像一个世纪,安静得像天地初开。

习惯性地按照顺时针走着,手指从粗糙的石片上滑过。经幡被风拂向另一个方向。在五彩的缝隙里,一个穿了雍仲绛色藏袍、白发零乱的老人而向圣湖伫立着,一只手上拿了张照片,另一只手持了金灿灿的经筒,旋转不停。

“央吉阿妈。”尼若轻声招呼着,“你也在这裏?”

央吉回过头来,油亮的脸上皱纹密布,“王老师,孩子们都送走了?”

“是啊,刚放学,来这裏转转,拉姆她们呢?”

“去牧场了。小尼汪没跟你来?”

“在我屋里写作业呢。阿妈,你看谁的照片呢?”尼若走过去,接过照片,原来是达娃措、色嘎、尼汪和自己的老领导石达的合影。

央吉看着尼若,“王老师,达娃措说,这个人是你的领导?”

“对。石达是我过去医院的老书记,调来没多久就退了,病退的,身体不太好。”

“他病了吗?”

“也没什么大病,就是经常咳嗽。”

“唉……”

“后来我辞职去了另外的医院,见得就少了。不过他人很好,我每次回去都去看看他。石达书记的老家在藏北申扎县,他离开后好像就没回去过。”

“错鄂湖……错鄂湖……”央吉喃喃地念着,混浊的眼珠有了一抹亮色。

“阿妈也知道错鄂湖啊?”

“我的老家也在错鄂湖。”央吉说,经筒转得更快了。

“听石达书记说,错鄂湖很美,还说让我放假的时候去看看呢。”尼若笑着说,扶着她一起坐到山边的石上。其实央吉年龄并不大,只是老是弯着腰,不了解内情的人就以为她是七老八十了。

“他变了,变多了……”央吉仿佛没有听见尼若说话,只是看着远处蓝盈盈的羊湖,自言自语。

“阿妈,你说什么?”尼若正拿着傻瓜相机对着河谷里的牛羊猛拍,闻声回头问。她能听懂本地话,但对藏北土话还是不熟悉。

“没什么。”央吉清醒了些,用本地话说,小经筒重新转了起来。

山脚下陆陆续续上来几个转经的老人,念着六字真言,顺着时针的方向围着玛尼堆转了起来,央吉起身加入了她们。

尼若坐着没动。阳光透过经幡,撒下丝丝缕缕的光柱,老人们从光影里不慌不忙地走过。玛尼石有大有小,有的是最近才放上去的,色彩异常的鲜艳,有的色彩早已褪去只留下石板的本来面目和深深浅浅的凿痕。内高外低,层层堆叠,参差有序。

这个玛尼堆有多长的历史了?听说“文革”时曾被扔过一些,后来又慢慢堆了起来。一个老阿妈的脸从经幡下露了出来,虽然皱纹密布却油光滋润的肌肤在夕阳的映衬下格外美丽。尼若举起相机拍了一张,心裏却想着放假的时候是不是买个单反,像陆路用的那样,小傻瓜已经不能表达她心底的感动了。

看着老人心无旁骛地一圈一圈转着,尼若心裏特别感慨,给陆路发了条短信:“我们把信仰挂在嘴上,这儿的人却把信仰融进了生活。”

陆路回道:“生活的目标不一样,那儿没有物质的丰裕,但人们快乐。”

尼若起身走到山边,斜靠在山壁上。湖对岸的雪山顶上,太阳变成了一个大火球,透过云层射出万道霞光染红了大地,也染红了湖水。羊湖那点点的波光啊,就如哪位仙人洒了一把钻石铺呈在湖面上。

河谷里,牧羊汉子正赶着牛羊远远地走来。牧羊狗前后跑着,不时发出欢快的吠声。在山野里跑了一天,终于归家了,狗儿们也高兴啊。定居点里升起了炊烟,那些随风送去的香味啊,更激得牧人和狗儿加快了脚步。

转经的老人早已走了,只留下尼若独自待在小山头上。直到夕阳退去,大地还原了本来的静谧,她才慢慢往山下走。

路过定居点边上的废墟,尼若听见有人正在咒骂色嘎。说色嘎是黑骨头的女人,勾引她们的儿子什么的。

尼若皱起了眉头。

其实色嘎是个能干的女人,虽说终日操劳,并没减少妇人的美丽。一头长发乌黑油亮,笑声如百灵鸟一样清脆。家中没有当柱子的男人,女人便只有把自己当成柱子,撑得那间土屋稳稳当当。

尼若听得出那是顿珠阿妈的声音。她家在断墙角落里建了一个育羔房,这几天出生的小羔子都集中在这裏,晚上需要人守夜。

尼若悄悄从另一边走了,心裏却悄悄为色嘎担上了一份心。顿珠是色嘎喜欢的男人,在部队当兵,休假回来常帮她干些女人不能干的重活。一来二去的,两人渐渐有了那层关系。为此,色嘎还收藏了一身顿珠穿过的军装,常常翻出来晾晒。有次尼若还笑话她,说她到底爱的是那个人呢还是那身绿军装?色嘎咯咯地笑着,大方地说“都爱”。

在这儿,儿女的婚事由父母做主是天经地义的。说真的,如不是来西藏,尼若还真不知道这世上还存在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什么年代了,在内地无论多偏远的地方,孩子的婚事都不再是父母做主。而在这裏,女人自己找男人可以,但那仅仅是婚前的游戏。无论是邻里还是家里的老人,都会睁只眼闭只眼。两个男女如要自作主张组成家庭,那就是对老人的“大不敬”,挑战父母的权威,成功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央吉阿妈对于孩子们的婚事从不多说什么,年轻时那一场差点丢掉性命的爱恋足以让她理解什么是女儿情怀。所以,当媒人上门为色嘎和达娃措提婚时,她总是说这事让孩子自己做主吧,她老了,不想干涉孩子们的自由。老人的这种想法在大山深处是很另类的,是被其他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家长尊严的人瞧不起的。央吉阿妈不在意这个。一同从无人区里走出来,无论年纪长与幼,都已不仅仅是亲情那么简单了,他们用生命诠释着亲情。

自从尼若来了羊湖,央吉阿妈一家对她的关照就如对自己家女儿一样。没牛粪了送牛粪,没肉吃了送肉,没牛奶喝了送牛奶,尼若感激于心,一直苦于无法报答。治好小尼汪的病,谈不上是报恩,那只是一个医者最平常的行为。

长年生活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大山里,交通和科技都不发达,有病的人们只能靠过硬的身体和仅有一点经验硬扛,实在熬不下去了才去医院,往往小病拖成了大病。支教两年很快就会结束,如果在这有限的时间里能为大家留下点什么,也不枉来西藏一趟。于是,尼若更加用心地教拉姆学些实用的医疗知识。她还让老领导石达从上海买了很多医学方面的基础书,特别是妇科知识方面的,开始强迫性地让拉姆学习,每天晚上还要检查一下白天的学习情况。

晚上,定居点外的沼泽地里呱呱之声不绝于耳,黄鸭、斑头雁、黑颈鹤、雨鸥……陆陆续续地飞来,开始成双成对地筑巢、产卵时,尼若给陆路发短信说“鸟儿们都来了,天天晚上吵死人。”“早上看到两只黑颈鹤在跳舞,舞姿优美极了。”“它们不怕老百姓,老百姓也不打它们。”“拉姆今天偷偷捡了四个蛋回来,不知是什么鸟的蛋,很香。”等等,勾得陆路心裏痒痒,开始清理他的长镜头。

绕羊湖的土公路从曲果定居点中间穿过。这几天,时不时地能看到越野车、摩托车、甚至山地车飞驰而去。老百姓开始议论,说偷鸟蛋的坏人又来了。尼汪这几天也开始不安,只要有时间就爬上小山头盯着对面的鸟岛,看有没有船上去。

周末是尼若最闲的时候。三个年级的作业,不到一小时就改完了。接下来干什么?说实话,除了弹琴和散步,无事可干。拉姆在她的小诊所里背病案,尼汪在写作业,两只斑头雁卧在窗台上,不时发出安详的咕咕声。尼若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把蹿进来的羊赶出去,给狗换了水,看看头顶的太阳,明晃晃的。

尼若有些无聊,索性进屋拿了课本,出院门往湖边走去。

沼泽里有不少小水塘,成双成对的黄鸭看到她,并不躲避。它们习惯了这个女人,她每天都会从这裏到湖边,从没骚扰过它们。尼若也习惯了它们的存在,不像刚来时,看到黄鸭和斑头雁恨不得捉一只回来看个究竟。时间久了,跟周围的人一样,把鸟儿们当成了邻居。

尼若用披肩挡了头脸,有时从水塘边走过时,也会惊起一两只鸟儿。不过不要紧,等她消失,鸟儿们又会飞回原地,找食的找食,谈情的谈情。

窝是不会筑在沼泽里的,人太多,牛羊也太多,会对育雏造成惊扰。对面的小岛才是鸟儿们产卵育幼的天堂。离岸边不到两百米的距离,有水相隔,人和动物想骚扰它们都不容易。

走过吵闹的沼泽,靠近湖边的草地则平整得多,沙地潮湿松软,头年涨水的痕迹还在,细细的草尖也开始冒头。小鸭小雁赶在雨季来临前出生,这些刚刚生长的嫩草正好成为它们最理想的食物。

靠近水边的黑色碎石,经过湖水千百年的冲刷,光滑圆润。尼若脱了鞋拎在手上,感觉脚底暖暖的,像做足底按摩一样。

一个人时,尼若喜欢自由自在,放松的不仅是身体,还有心灵。

湖水清澈见底,细细的波纹层层推开,轻轻拍打着岸边,深深浅浅的蓝渐去渐远也渐去渐深。

一艘牛皮船横亘在水里,随波荡漾。阳光下船舷有些过分亮白,木头的桨是岁月磨损的痕迹,随意搭在船舷上,一条细小的牛皮绳把船儿固定在岸边。

这样的船摆于此,是人人都能用的。只是这个季节,老百姓约定俗成地不会上岛主要是怕惊了产蛋的鸟儿。只在秋冬青黄不接、鸟儿们都飞走后,老百姓才会用船把羊儿载上岛去吃草,过几天再载回来。

尼若把白色的平底鞋扔在地上,爬进牛皮船,用头巾挡住太阳,半卧在船上,两腿伸直,靠于船头,把书放在船舷上,两臂枕于脑后,船儿轻晃着,似睡非睡。

此时,他如果在身边多好。不经意地,尼若如此想。陆路陆路,你该出发了吧?

湖水拍着碎石岸,微风翻着书哗哗地响,烟波浩渺的深处,鸟儿起起落落。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细小的沙沙声传来,然后两只斑头雁扑扇着翅膀落在船舷上。

尼若嘴角浮起笑意,摸了摸斑头雁的小脑袋,说:“尼汪,作业写完了吗?”

穿着棉布袍子的尼汪拿着本子,笑嘻嘻地爬进牛皮船挤在尼若身边。“写完了,王老师你看看对不对?”

尼若接过,举在眼前一页页地翻着,不断点着头,然后把本子递给尼汪。“不错啊,字写得越来越漂亮。这道题,八十六减二十三加十七,你再算算!”

尼汪接过作业本举到眼前,一边说着“八十六减去二十三等于……等于……”

“六减三等于几啊?”尼若侧了身,撑着头,食指点了点尼汪的小鼻子。

“等于三。”

“那八十减二十等于多少呢?”

尼汪想了一下说:“等于六十。”

“对嘛。你把六十和三加起来再加上十七不就是最后的和了嘛。”

“六十加上三等于六十三,再加上十七等于……等于……八十?”尼汪看着老师,小声地说,生怕又错了。

“聪明的娃娃。”尼若揉了他的脑袋一下,疼爱地说。

尼汪不好意思地笑笑,从怀里掏出橡皮擦和铅笔来,红着脸说:“少算了一个数字。”翻身趴在船舷上开始改正。

尼若抿嘴一笑,回身躺下不再管他。

尼汪改好后,把本子卷成筒状揣到怀里,重新躺回尼若身边。学着尼若的样子,也把两臂交叉了放在头后方。

两只斑头雁站在船舷上,伸着脖子,偏着脑袋用一只眼睛不断打量两人。

“尼汪,它们吃什么?”尼若向雁努了努嘴。

“草啊,还有糌粑。它们很好养的。”

“没见你拔草给它们吃啊?”

“小时候我带它们到草地上吃,现在不用了,它们饿了就自己飞到草地上去了,吃饱了自己又飞回来。”

“我也想养两只。真好玩,像小狗一样跟着人走。”

“是啊。阿妈说,鸟儿像人,一出生看到什么就把什么当阿妈。它们是我养大的嘛,所以就只跟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