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桑、贡布……”前面香炉处转出两个大人。男的满脸络腮胡,高大威武,看不出真实的年龄;女的三十多岁,秀美苗条,眼里闪着慧黠的光。两人手牵着手,逆着光走来,身后的香炉青烟袅袅,美得有些不真实。陆路举起相机,飞快地按了两下。
看到站在陆路面前的姐弟俩,两人走了过来。女的笑骂道:“你俩小浑蛋,一眼没看住就乱跑!”
“阿爸、阿妈……”姐弟俩扑了过去。桑桑拉着她阿爸,指着陆路说了照片的事,贡布则抱着他阿妈的腿,仰起红扑扑的小脸,把身子扭成了麻花,撒着娇,要阿妈把地址写给陆路。
夫妇俩拉了儿女走到看得目瞪口呆的陆路面前,“你好,来旅游的吗?”
“对,才到拉萨。”陆路总算是回过神来。心想难怪俩孩子长得这么漂亮,有这样的父母,遗传基因好啊。“两个孩子真可爱。我拍了他们些照片,怎么给你们?”
“我把地址写给你,麻烦你寄一下。”女的说,从包里拿出纸笔写了地址和电话。
陆路接过看了一下,“那曲的申扎县吗?”
“是的。你去过?”
“去年来时去过,还在错鄂湖边住了一夜。”
“真巧,我们就是错鄂湖边的。”女人笑着,“下次再去时记得打电话给我们,上面有电话。”
“一定去打扰。”
陆路和女子聊天时,汉子一手拉了女儿一手抱了儿子站在一边,侧着头,听小男孩唧唧喳喳地说着什么,不时应和一声。
这是个让人羡慕的家庭。一家子的脸上看不到藏北风沙的痕迹,男人女人还有孩子的脸上,都散发出幸福的光芒。
“能不能给你们一家子拍个合影?”陆路举了举相机,笑着说。
“好啊,刚才我们还说要找个人帮我们拍张合影呢。”女的豁达地笑着,从男人怀里掏出个小相机递给陆路,“你再用这个给我们拍两张。”
“好。”陆路接过,往后退了几步。
女人接过儿子,男人抱起女儿,一家子靠在一起。香炉燃起了熊熊的火光,转经人依旧慢悠悠地转着,经筒千年如一日地旋转,夕阳映衬下的大昭寺金碧辉煌,磕长头的声音嚓嚓地响……
陆路提着大大小小的袋子从超市出来,帆接过几个袋子,“你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用啊。”陆路说,把袋子放进后备箱,码放整齐。
帆把地上的袋子递给他,“也用不着这么多啊。怎么还有白板、记录笔、本子,干什么用?”
陆路接过放好,关好门,“西藏牧区很多学校条件不好。”
“你要去牧区?”
陆路点了点头,说声:“回去吧。”
帆爬上车,看着陆路面无表情的脸,小心地说:“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
“我去的可是牧区。住帐篷,吃糌粑喝酥油茶,你不怕恶心吗?”
“你不是买了很多吃的吗?”帆有些心虚地说。来了这些日子,她唯一不习惯的就是酥油味,每次一闻到胃就直翻。
“这点够几天啊?”陆路说,发动了车子,他打算明天出发。这两天帆一直缠着他,借口看他的片子,很晚都不回自己的房间。如果不是善解人意的于夏帮他解围,他还真对帆的痴缠有些无奈。
“我不管,我要跟你一起去。”帆赌气地说,转开了头。
陆路皱了皱眉头,把着方向盘,不再说话。
他想早点赶到羊湖。
那里有等他的人,那里有等他的景。
只是,帆如跟去,那景就不是景了,那人只怕也会恨上他的。
不想再把生活搞得乱七八糟。余下的几十年,他只想跟自己所爱的女人安安静静地度过,彼此相扶相携,直到离开这个世界。
晚上,于夏给他送开水,陆路说自己明天一早出发,去羊湖。
“这位怎么办?”于夏问。
“我走了,麻烦你关照一下,有时间陪她出去转转。她第一次来西藏,有个熟悉的人领着,好一些。”
“你去羊湖的事,不打算告诉她吗?”
“没这个必要,”陆路说,把电脑装进包里,“我不想节外生枝。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
“你可要想好了,尼若是我朋友,我不想她受到任何伤害。”
“你放心,我不会伤害她。”陆路看着于夏,认真地说。
“尼若……比我们都敏感。”于夏说,“她没问过你和这位的事?”
“没有。”
于夏点了点头,心想这倒是像尼若的风格,她总是把事藏在心裏。“没问并不等于她不介意,尼若是个喜欢把事放在心裏慢慢琢磨的人,跟她相处,你要细心一些。不过,她也是个一旦用心就绝不回头的女人,我真心希望你们俩能幸福。”
“我会尽力,谢谢你。”陆路真诚地说。
“缘啊……来了谁也没办法。”于夏叹着气,回房拿了个小包过来递给陆路,“防晒霜,帮我带给她。”
“谢谢。”陆路接过放进行李箱里。
太阳还没从云层里钻出来,只是透过云层的缝隙洒出了丝丝缕缕的光线。
太阳刚刚爬出云层,一辆白色的猎豹就行驶在岗巴拉山的盘山公路上。
山色还没显出绿意。只在向阳的山坡上,开始有红的黄的花儿冒出了头,植株低低矮矮的,恨不得让自己融进土里。这样的生长方式,倒也适合这片土地。
背风向阳的台地上偶尔能看到三两户人家,低矮的土墙、平顶,门前有古杨有牧羊狗,山坡上的牦牛,单个的或是成群结队的,都静静地卧着,沉浸在喧闹前的最后一刻宁静里。
天空的蓝,深浅不一,通透得不像人间。
弯来绕去的盘山公路上,只有一辆白色的猎豹,时停时走。
对于一个搞摄影的人来说,这样的景致总是受欢迎的。天地间安静得就像原始初开,白云软得就像刚下织机的新缎,在大山谷间荡漾。层层叠叠的大山上,被阳光镶上了橘黄的光斑。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只为他的镜头而存在。陆路时不时地停下来,架上心爱的相机,满足地按着快门。
太阳渐渐明亮,公路上车也多了起来。
陆路在山崖边拍完照,扛着机子往回走时,一辆黑色的皮卡驶过身边,两个粉妆玉琢的孩子趴在窗边挥着手冲他大喊:“叔叔、叔叔,摄驴叔叔……”
陆路看见后顿时乐了,是在大昭寺门前碰到的那两个小家伙,便笑着喊了句:“扎西德勒!”目送他们的车转过了弯才回到自己车上。
出发了,心也就安定了,所以陆路反而不急着赶路。他一边走一边拍照,看到合适的风光随时停下。到岗巴拉山顶时,刚好赶上霞光万丈。所有人都集中公路边上,几十台相机一字排开,对着山谷里那条弯弯曲曲的碧波按着快门。
不时有牵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藏獒和牦牛的老百姓走到游客面前,推销照相,一次五元。
远处,雪山隐隐。
近处,经幡猎猎!
陆路没有急着拿相机,而是站着悬崖边上,静静地看着那山那水,随着眼光移动,眼里闪过一幅幅精美的画面。他需要冷静地构思,需要不一样的构图,所以,他不急,他只是要先想好,包括光圈的大小和画面的层次。
从岗巴拉山下来,向西是去日喀则。两年前才完工的柏油马路,路况很好。向东是绕羊湖的土公路,乡村级别的,说不通就不通了,而且车子一过尘土飞扬。大大小小的坑随处可见,且公路不是按照标准修的,上坡的地方陡得吓人,下坡的地方又直溜得吓人,小轿车是肯定进不去的,就是越野车走这样的路,也得小心些。
尼若所在的教学点,就在羊湖的东头,层层叠叠的大山深处。
尼若站在山垭上,挥着手跟学生再见,直到学生都跑没影了,这才转过身来往回走。
照旧去玛尼石处转了两圈。经幡的色彩有些过季了,泛出些丝丝缕缕的线头,不过六字真言的藏文或是佛菩萨的画像倒是清清楚楚。
一想到再过几天就要放“五一”长假,尼若的心也就突然变得空寂。
毕竟是在异乡啊。无论怎么熟悉,也是很难从骨子里融入的。
就像此时。
尼若裹着披肩,风拂了长发,影子拖得好长,零乱的心事纷至沓来。七天,七天啊,要怎么熬过?他虽说要来的,但能当真吗?有那么一个年轻娇美的女孩陪在身边,还会记得对羊湖边这朵黄花许下的誓言?
听惯了男女今天说恩爱明天各自飞的故事,尼若对一生一世永不变心的爱情不再有信心。当然,她相信这个世上是有爱情存在的,只是不相信自己会有那份幸运碰到并且拥有。
往回走时,不时有牧归的人跟尼若打招呼,尼若总是微笑着陪人家聊几句,问问牛羊的情况,然后看人家赶着羊群向炊烟袅袅的定居点走去。
矮矮的土墙,房顶四角上柳枝条上缠着的幡,女人呼喊着调皮的孩子,男人赶着羊群朝向家门的方向……
田园诗般的画面。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简单到只求温饱。
自己的家在哪里?想起繁华都市里钢筋水泥浇注成的那个套间,金色的基调,任何一个角落都透出一股奢华的气息。那是她的家吗?那是她的归处吗?任何时候都冷冷清清,任何时候都只有自己和影子还有清灵的筝声。不,那不是家。家应该有男人低沉的嗓音,有厨房热烘烘的油烟味,甚至有孩子的无理取闹。
尼若今天有些伤感,莫名的伤感。
路过拉姆的小诊所,门关着。拉姆家下午有客人,说是从藏北草原来的,给他们送牛肉来了。原本尼若是打算过去看看的,只是现在心情突然低落,便算了,明天再去吧。她这么想着,便回到学校。
破旧的院门半掩着。
尼若推门进去,顿时呆住。
院子里停着一辆满是尘土的猎豹。
正在后备箱里翻找东西的男人闻声转过身来,微笑着看她。
触到对方深情如湖水的眼睛,尼若的心顿时狂跳。
他,真的来了。
“你这儿还真不好找,我问了好几个人,还走错了一段路,不过终于找到了。”陆路说,看着她慢慢走近,伸开手臂。
尼若投进了他的怀里,一个原本是礼节性的拥抱在温暖相触的那一刻却再也不愿放开。
朝思暮想的草木味道啊,钻进尼若的鼻腔,涌进她的心裏,在她的四肢百骸间流转。
天空蓝得透明,一朵白云悄悄地移动着。
不时从院外传来几声牛羊的叫声。碎石垒成的围墙里,空旷的沙石地上只有两颗灼热的心和拥在一起的影子。
陆路和尼若都没说话。
此时,任何语言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久久,陆路才松开胳膊,把她额上的乱发拂到耳后,看着她的脸,微笑着,牵了她的手说:“我带你去看样东西。”
尼若任他拉着手上了石沿,推开教室的门。
不到三十平方米的教室。咫尺大的小窗,透进昏黄的光线,尘土在光晕中翩翩起舞。
凹凸不平的沙石地。
破烂的木桌,高低不等的石头凳子,讲桌的一条腿还是用石头垫起来的。
触到那一抹亮得炫目的白色时,尼若的眼眶瞬间蓄满了泪水。
是的,是白板,城里学校用的精致的白板。铝合金的沿上还放着红蓝黑三色白板笔,一根亮晶晶的教棍静静地横卧在破烂的讲桌上,发出淡淡的荧光。
张扬而华丽,跟这间斑驳残破的土教室极不协调。
尼若拉着紫色披肩的角,慢慢走过去,看着贴在土黄色的碎石壁上有些突兀的白板,泪珠漫了出来,心裏如潮水一样涌动着感动。
尼若回身,看向靠在门框边淡淡微笑着的陆路,想说句“谢谢”,嘴唇却嚅动着,久久没有说出来。
尼若急步过去,把自己再次投进他的怀抱。
两个人紧紧贴在了一起。
才见面,却如跟了一辈子,仿佛前世就在一起了,今生也从没放弃过,不断地寻找着,空寂的心一直在等待,在默默地坚守,支撑心底最原始的信念,是始终相信不远处就有归处。偶尔心底幻发出的沧桑感,只是疲了累了的感慨,并不影响对未来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