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路的到来,很快就在定居点里传开了,热情的乡人都以为他是尼若的丈夫,特意来探亲的。学生家长三三两两拿着酥油、藏鸡蛋、奶渣、牛羊肉等来看他。尼若上课时,陆路就拿着相机在湖边守水鸟,或是在草地边追拍牛羊。傍晚,两人手拉手去湖边散步,看水鸟起起落落,或是相拥着看窗外的明月星辰,说些不再分开的傻话。
偶尔,陆路会接到帆的电话。他总是不避尼若,只是轻声安抚对方的情绪,淡淡的,如老友。
尼若没问他关于帆的事,就像陆路从不问她未来有什么打算一样。这个年纪的人,不需要别人指点自己干什么,身前身后事该如何处理,早就有了主意。所有的惊天动地都放在心底,泰然真是时间堆积出来的。
当尼汪带着他家两个小客人进来时,陆路正拿着相机对着要出壳的斑头雁猛拍。
听到动静,陆路回头,看到两张笑嘻嘻的小脸,瞪大了眼睛。
两个小家伙也同时惊呼“摄驴叔叔!”扑了过来。
“怎么是你们?”陆路站起身来,“桑桑、贡布,咱们还真是有缘啊。”
桑桑和贡布高兴地笑着,一边一个拉着陆路的衣襟。贡布抬起小脸,漆黑的眼珠看着陆路问:“叔叔,你怎么也在这裏?”
陆路揪了一把贡布的小鼻子,笑着说:“叔叔来拍照片啊。你阿爸阿妈呢?”
“在湖边看鸭子。”桑桑笑着说。
“这就是我在大昭寺前碰到的两个小家伙。”陆路转头笑着对好奇的尼若说,“她叫桑桑,他叫贡布。”
“你们就是从藏北来的客人啊?”尼若蹲下,看着姐弟俩,问。
两个小家伙点着头,“阿姨好!”
“你们普通话说得真好。让阿姨猜猜,你们的妈妈肯定是汉族?”
“是啊,”贡布猛点着头,奇怪地问,“阿姨,你怎么知道的?”
尼若笑着说道:“阿姨不但能猜出你妈妈是汉族,还能猜出你阿爸阿妈的名字!”
“真的?”桑桑不信地瞪着圆溜溜的眼珠。
尼若偏着头,故作认真思索的样子,然后说:“你阿爸叫公扎,你阿妈叫风,对不对?”
“对对对,阿姨,你真神了啊,连这个都知道。”贡布拉着尼若的胳膊,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尼若,十分可爱。
正趴在筐边看斑头雁出壳的尼汪回头说:“王老师跟拉姆阿姐是好朋友,阿姐肯定跟她说过你们了。桑桑、贡布,过来看,出来一只了。”
两小家伙立马奔了过去,三小脑袋挤在一起,惊奇地看着毛色未干的小雁。
“好可爱。”
“我们家湖里夏天也有好多,还有雁妈妈带着。”桑桑轻轻摸了一下小雁的头,比画着说。
“回去后叫阿爸给我们捉两只。”贡布说。
“阿妈肯定要骂我们。”
“那我们明年捡蛋来自己孵,像尼汪阿哥养的那样,天天跟着我们,嘿嘿……”贡布越说越得意,咯咯地笑,伸手就要向小雁抓去。
“不能抓,现在不能抓。”尼汪捉住他的手腕,“现在太小了,抓它要死的。”
“啊?”贡布傻傻地望着尼汪,“为什么抓了要死?”
“它才出来,不能玩的。我阿妈说,要明天才能跟人玩。我的雁子小的时候就被阿姐玩死了一只。”
“哦……”
“它们吃什么呢?”桑桑问。
“吃青草啊,还有菜。”尼汪说,跑到尼若的菜筐子里翻了起来,找到一颗小白菜,拿在手上送到小雁面前。
小雁偏着脑袋,黑豆子般的眼睛看着尼汪,开始叼了起来。
陆路搂着尼若的腰立在木柱旁,含笑着看着三个孩子。
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正好照在他们身上,温暖是从心底渗出来的。
“将来咱们也生个孩子好不好?”陆路在她耳边轻声说。
“好。”尼若想也不想地回答。
“一个女儿?”
“嗯。”尼若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
这一刻,仓皇不再。
尼若的斑头雁只出了两只,另外一个蛋也坏了。小家伙绒毛干后就能吃能喝,如一团奶黄色的绒球在屋里到处乱窜。
尼若开心极了,故意带着小家伙屋里屋外的走,有时还在床上铺上纸,把它们抓上去。放假后,尼汪和桑桑、贡布也整天待在尼若这儿,三个小家伙叽咕个不停,小屋顿时变得热闹起来。
带斑头雁散步的事归尼汪。傍晚,他就带着两只大雁和尼若的两只小雁去草地上觅食。有时,大雁飞远了,只要尼汪一声口哨,立马就会飞回来,陆路惊叹不已,举着相机拍了不少人雁在一起的片子。
四月底五月初,是羊湖最美丽的季节。湖边的野花成片成片地开着,或红或蓝或紫,爱美的牧羊女常会采下一大把插于衣襟上或是编成花环戴在头上,引得赶马耕地的阿哥频频回头。狗儿似乎也变懒了,不再跑前跑后地追赶牛羊,而是卧在花丛里,头搭在前腿上假寐。
万物复苏的季节,花草都在拼命地生长,人和动物反而变得懒洋洋的。
羊湖如一条蓝色的丝带,顺着山谷缠缠绕绕,伸向远方。
鸟儿们已经成功过了孵化期,新出生的小家伙跟在爸爸妈妈后面开始学着觅食,尼若和陆路常带着小雁子去湖边看水鸟,有时,拉姆和她捡回来的王锋也会跟着,还有从藏北草原来的风和公扎及他们那一对可爱的儿女桑桑、贡布。
不知是谁提议转羊湖的,正合了陆路的心思,绕湖一周,从各个角度拍摄羊湖一直是他的心愿。
说走就走,也不需要什么准备。各个村庄都有认识的人,如有什么需求是极好解决的。
王锋一听他们要转羊湖,马上手臂也不疼了,腿也好了,非要骑摩托车跟着去,拉姆无奈,只能依了他。
公扎开着他的小货车,带着妻子孩子,尼汪这几天已经跟桑桑和贡布成了好朋友,便也跟着上了车。临走时,风看到尼若的古筝,瞪大了眼,非要带上,说想看尼若在湖边弹琴。尼若还没说话,孩子们早已欢呼雀跃,于是,风指挥公扎把古筝搬到了小货车上。
陆路只带了尼若,还有一个纸箱——装着两只小斑头雁。
两辆车,一辆摩托车,如闲庭信步一般顺着羊湖边的土公路追着那抹亮丽的蓝往前走。
有时,看到湖边大片的草地,他们会停下来,帐篷一搭,铺上卡垫,一待就是半天。王锋和拉姆带着孩子们找野兔,有次甚至捉回来一只小狐狸,用哈达拴了腿,三个孩子便带着它在草地上疯玩。
公扎和风喜欢坐在湖边的沙石上看风景。他们说羊湖跟藏北的湖太不一样了,特别秀美。当秀美的这个词从风的嘴裏说出来时,尼若都有些不敢相信。她一直认为羊湖是粗犷的,雪山围绕,怎么会跟秀美沾上边呢?
风接过她男人削好的干肉放进嘴裏,笑着说:“你没去过藏北吧?那里的湖才是粗犷的呢。每个湖就像平铺在荒漠上的一样,周围的山几乎寸草不生,除了石头还是石头。不过,很美,真的,没有见过,你无论如何想象不出这世上会有那么美的地方。”
尼若坐在碎石上,披肩搭在头上,转了头看着风和公扎。听色嘎说过他们的故事,两人纠缠了很多年,终于走到了一起。人这一辈子,有人让你不顾生死地追随,真是莫大的幸福了。公扎,这个不爱说话满脸络腮胡的男人,对妻子的爱和对家庭的责任都融化在每个细小的动作里了。就像现在,默默地为妻子削好干肉,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玩耍的儿女是否还在视线之内,不再流浪的男人,把生活的重心完全放在了儿女身上。
这样的男人,是值得女人终身相托的。
尼若是有些羡慕风的。风的前半生和自己一样,生活在大都市里,只为爱了,就毅然决然地弃高薪、别亲朋,只为荒原上的这个男人跟自己的命运奇迹般的重叠,找到了,便义无反顾,把幸福真真实实地握在手心裏。
来自不同的世界又如何呢?种族不一生活背景不一又如何呢?只要爱了,便死也要在一起。光是这份决绝,就足以让尼若佩服不已。其实仔细想想,这世上除去血缘,有多少的生命是跟别人相关的呢?好不容易走到一起,契合了,是上天的恩赐。如果自己不加以珍惜,谁还会珍惜你?
也许是有着共同的经历,也许是这片天地拉近了她们的距离。尼若和风,很短的时间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放假的时候去我们那儿吧,错鄂湖虽然没羊湖这么秀美,却也是藏北难得一见的大湖了。”风爽朗地笑着,微风拂了她的短发,乱糟糟地飞扬着,公扎便不时给她理一把,不一会儿又乱了。
“好啊,放假的时候去你们那儿玩。”尼若笑着,伸手捧了一把湖水,看它从掌心慢慢滑落。
“说定了,等你们啊。”
“嗯。”尼若点着头。
风捡起小石头扔到跪在水边拍水鸟的陆路身边,喊道:“摄影家,拍到什么了?拿来给我们欣赏一下。”
“没什么好片。”陆路笑着起身走过来,坐到尼若身边,把相机递给风。
风接过,靠在她男人胳膊上翻了起来,“不错不错,早知道咱们该把一航叫上。我有个好朋友,也是搞摄影的,长年在拉萨鬼混。”
“拍水鸟这个时候是最好的。小家伙出壳了,你看那边,三个小崽崽,跟在大的后面,脚步都一样。像不像下操?”尼若笑着说。
“伸着长脖子赶的那个肯定是爸爸,前面领路的是妈妈。”风说。
陆路看了一下,也笑了,问尼若:“斑头雁怎么分雌雄?”
“不知道。公扎,你知道吗?”
公扎摇了摇头说:“头上都有斑,大小也差不多。分不清。”
风看完片子,把相机还给陆路时,向远处努了努嘴。
那边,身着红色真丝藏裙的拉姆临水而立,玩着小辫,看着远处的小岛,正跟捣鼓摩托车的王锋说着什么。
陆路举起相机拍了两张。
“拉姆一直想找个真心爱自己的男人,看来这回是有戏了。”尼若含笑说。
“要是在草原,像拉姆这么大的姑娘,孩子都有好几个了。”风也笑着说,捅了捅身边发呆的男人,“在想什么呢?也不说话。”
公扎收回目光,笑了笑,“拉姆真是幸运,碰到达娃措。”
“是啊,当初拉姆的阿妈死的时候,我们还为这孩子担心,没想到小丫头跟达娃措有缘,成了她的女儿。”
“拉姆不是达娃措生的孩子吗?”尼若吃惊地问。
“不是。拉姆的父亲是我们那边的,放羊时雪崩被埋了,她阿妈伤心过度,病死了。达娃措收养了她。”
“达娃措就没结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