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路,过了甘孜,在连绵的大山里行走,很少看到开阔的草原,也就少有停下来的机会。是熟悉而无睹还是真的没有感觉。只有陆路自己才明白。倒是那些山野地头的经幡偶尔能让他停下来架上机子。
甘孜这边的经幡跟拉萨完全不一样。拉萨的经幡色彩艳丽,用绳连起来,横挂在山口或是有圣迹的地方。而甘孜的经幡色彩没那么艳丽,淡蓝、淡粉、淡黄等居多,竖着插在山坡上或是一圈圈绕在事先搭好的架子上,像是一座座经幡塔。在甘孜藏区,陆路拍得最多的就是经幡。雪里的单支经幡、插满一整面山坡的经幡、垭口上迎风招展的经幡、山间上横空而出的经幡……仰拍的、俯视的、平视的,各种角度。拍这些,他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只要当时那个画面感动了他,就架上机子记录下来。
四月份的川藏公路,相对于雨季来说,还是算安全的。不过也因为过于干燥,让本就不稳定的地质结构发生些小的垮塌是常有的事。特别是进了西藏境内,随着山势越走越高,沟壑纵横,是摄影人的天堂。
陆路走到昌都的江达县时,因山体滑坡发生公路阻断,一堵就是一天。陆路虽然心裏着急,也只能望天兴叹。怕尼若担心,只要有点信号,他都及时打电话告诉她情况。
到昌都时已经中午。按照计划,他要在这裏休整一天,检查车况和拍强巴林寺的辩经。
找到熟悉的宾馆,车一停稳,陆路先给尼若打了个电话报平安,然后才下车。去大堂登记,完后他提着行李上楼,进房间冲了个热水澡。裹了浴巾出来,听见手机有信息提示,以为是尼若。拿起,却是帆发来的。“我已到拉萨,住在你说的美龙客栈,等你。”
陆路皱了皱眉头。
他不想伤害帆,但无休无止的纠缠只会让生活变得复杂。再回去二十年三十年,有女人纠缠不休可能还会觉得骄傲,此时此境,历尽情海,对纷繁变化朝夕不同的追逐早已看淡。
生活是需要安宁的。
两个人守在一起,居家过日子,平平淡淡最好。
他没回短信。
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三年的感情,朝夕相处,对彼此的性情早就摸透了。不能说帆有什么错。她的年龄她的阅历,能守他三年已经不错。他无权要求帆完全理解他,更无权要求帆为他而改变。两个本就不是一路的人,因为寂寞而临时结伴,心灵无法相融,终究是要分开的。
如果说有什么不该的话,是自己不该先行离开。毕竟,以自己的年龄,承受能力相对于帆要强很多。如果她先找到爱人提出分手,一切会变得顺利。
陆路换了衣服,拎着相机出门。在街边找了家东北饺子店,点了半斤饺子。他拿过酱油醋等倒入小碟,用筷子试了试味道,感觉满意了才把作料瓶放回原位。在陆路的生活里,有两样东西不能将就,一是摄影;二是吃。
摄影是他在表达思想,而吃是他在表达生活。
当饺子端上桌,陆路慢慢吃着。说真的,此时的他,注意力并不在眼前的食物上。如果不出意外,三天就到拉萨了。该怎么面对帆的纠缠?见面后说些什么才能把伤害减少到最低?帆,那么精明的一个女孩,生意做得是轰轰烈烈,大把的美金进来,大把的人民币出去。哥们都说陆路走了桃花运,居然有那么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倒贴上门一点不用他操心。每听到这种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话,陆路总是不做解释,事实怎样只有自己心裏明白。帆这样的女子是属于大都市的,是属于香车宝马的,而他只是一个不停地走在路上的浪子,习惯于跪下来膜拜风景。
从小店出来,陆路回宾馆开车去找了家修理厂,检查了下底盘,见没什么大问题,又加了些机油后,开着车沿江慢慢走。川藏线上,昌都是他比较喜欢停留的一个点,原因就是位于半山坡上的强巴林寺。他喜欢那个寺庙,严谨而开放,就像一所宗教大学。每次来这裏,他都会去拍拍僧人们学习辩经的情景。
沿着山坡而上,把车停在强巴林寺的转经道边上,拎了相机和三脚架到山边,看夕阳中的古镇小河绕城而过,别具韵味。于是架好相机,拍了两张照片。不时有好奇的转经人围拢来,陆路总是含笑让开,示意他们看取景框。看后的人总是啊的一声,惊叹于自己生活的这个城市竟然如此美丽。
脖子上手臂上缠着纪念品的小商贩不时上前问他买不买?他总是温和地摇头,然后继续调整着镜头的位置。
按快门,咔。
收起相机,陆路绕着转经道慢慢走着,不时按上一两张,收录些老人和孩子以及狗儿的撒欢儿。偶有红衣僧人对着围墙里的寺院磕头,他总会停下,掏出零钱放在磕头者身边的盒子里。再找个合适的角度,拍他们额头上留下的印迹和木板上的光斑。
磕头者无视他的存在,他也无视光线的存在。
心中只有感动。
如果尼若在此,她肯定会跟老人闲聊,孩子们也会围着她吧?什么时候才能带着她上路啊?
一圈结束,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陆路正要上车,短信提示音响起。
帆发来的:“于姐带我去吃了当地特色,不喜欢酥油做的菜。你走到哪儿了?想你。注意安全!”
陆路仍没回。帆仍然一条接一条地发给他。似乎,他回与不回并不重要,她只是把自己内心的感受发给他,把自己看到的新奇玩意儿说给他听。
陆路总是看后就删掉。
色季拉山是西藏林芝地区着名的一座雪山,也是川藏线上拍南迦巴瓦峰最理想的地方。南迦巴瓦峰曾经被《国家地理》评为最美的雪山之首,每次路过,无论天气如何,陆路都会停下拍一张,权当是个纪念。
今天陆路依旧把车停在垭口上,把卡片机架在雪地里,带了数码相机踩着积雪爬到经幡阵里,找了个石头坐下,点根烟,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南迦巴瓦峰。山锋如剑,一条绵软的白云飘忽在山顶上,天蓝得透明。
下午五点,光线慢慢变得柔和。
他举起相机,试着拍了两张。看看放大的片子,每个细节都看了一遍,然后继续抱着相机看着南迦巴瓦峰。
年年都能看见的雪山,拍西藏的摄影师百分之八十都有南迦巴瓦峰的照片,大同小异。也难怪,南迦巴瓦峰太有名了,有名得几乎来西藏的人都会专程来看它。只是,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么多时间观察它,总是被第一眼的惊艳所折服,拎着相机啪啪地闪,出来的画面能不一样吗?
足足坐了一个小时,陆路才起身,下去拎了三脚架向边上走了几步,拍了两张。然后换上数码,又拍了两张。
把相机和三脚架收了放回车里后,陆路并不急于下山。他合上车门,站到公路的护栏处,双手插在裤袋里,依旧注视着南迦巴瓦峰,表情安然。
尼若这两天的短信突然少了。偶尔一条,也是极礼貌的。
处在恋爱状态的人总是特别敏感。礼敬三分的方式不是爱人,而是朋友。难道千里而来,就只是想要个朋友吗?
陆路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但肯定是出问题了。
余下的生命,陆路只想伴着她,温暖地走在路上,完成生命里最后的长长久久的旅程。这些年,在陆路的心裏总有一个角落是空着的,他知道那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温润如玉,在为爱人而空巢。无论她的心是收了回去还是转移了地方,他都愿意为之守候。
关怀和理解,总是留给最爱的人。
蓝天之下,皑皑积雪中,一辆车、一个人,伫立在风中……
于夏发了个短信给尼若,说了帆来拉萨找陆路的事。
尼若收到于夏的短信后,心顿时就空落落的。
所有期盼,在那一刻,全都变成了锥心的痛。
她上课、批改作业、放学时送学生到垭口,看似一切如常。
尼汪是唯一感觉到尼若有变化的人。别小看这个小不点,他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跟尼若在一起,就像尼若的小尾巴,如稚子依恋母亲一样。这世上,哪个孩子对母亲情绪的变化会感觉不到呢?
然而,尼汪不知道尼若为什么不开心,他也不懂尼若为什么不开心。他只是把自己变得更勤快,写作业时也更加小心不出错。
尼若改完作业,静静地坐在古筝前,弹的依旧是尼汪熟悉的《春到拉萨》,只是同样的调子,尼汪却听出了不一样。这是不对的,过去每次老师弹这个,他总会情不自禁地踏歌而舞。而这会儿,蹲在放鸟蛋的窝前,尼汪无数次转头看尼若,明亮的大眼睛里满是不解。然后,他盖好蛋,转身出去。再回来时,手上竟捧了一把蓝色的野花。
尼若惊奇地看着他爬上凳子,把窗台上的土陶罐拿下来,装了水,再爬上凳子把陶罐放回窗台上,再把花小心翼翼地插|进去,然后转身对着尼若憨憨地笑。
看着尼汪干净的眼睛,尼若觉得眼眶湿润。
她走过去,把尼汪搂进怀里,紧紧地。
尼若知道明天陆路就要到拉萨了。按照原来的计划,后天他就应该出现在羊湖,出现在这个水光潋滟的湖边定居点里,出现在望眼欲穿的尼若面前。
现在,一切都变了。他过去的她千里追随而来,只为寻他回去,只为再续未尽的情缘。那么自己呢?就连他现在的她都还算不上。仅仅一个放假的春节,不到十天的情意,能代替得了三年的朝夕相处吗?
雾霭沉沉。
尼若坐在小山头上,背后是接天连地的经幡,羊湖碧波荡漾。
河谷水草丰美的地方,野雁起起落落,牛羊闲庭信步,牧人的歌声今天有些忧伤。
电话握在手里,紧紧地。她在努力克制心魔的冲动。不能给他打电话,不能给他发短信。心在尘世中,一丝尘埃都不沾是不可能的。然而她在努力地控制心底莫名的嫉妒和怨恨,把自私的欲望降到最低,设身处地地为陆路、为帆想一想。那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相伴滋生出的不仅仅是激|情,还有温暖和依恋。都是女人,怎能不理解帆的痛苦呢?
爱和宽容是尼若一直遵守的原则,对病人如此,对朋友如此,对背叛她的人也如此,伤人的事她从未干过。不能因为自己爱了,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无视别人的感情。二十年前也许可以不管不顾,历尽世事的女人如果还要如此,那不是天真,那是无耻。
毕竟这些日子一直盼着,望眼欲穿的感觉分分秒秒地累积,已经积压成了雪山一样厚,湖水一样深。
陆路送给她的雨花石这两天就放在身上,实在想念得熬不下去了,就把雨花石拿出来,用力地握在手心,直到手心发痛。
那丝丝的疼痛能提醒她安静下来。
当一个人不再为生存而烦恼,衣食住行不再是问题,如果没有感情作为支撑,寂寞便会慢慢侵蚀其骨髓,生活变成一片死寂。
多年的努力,尼若有幸不再为生活而烦恼,她只是需要一个理由感受生命,或者说是需要一个寄托让日子重新变得充实。
只是,这个“理由”必须是别人心甘情愿给,也是自己心甘情愿要的。
陆路,当然是她最想要的“理由”,是她最想把余生托付出去的人。只是,想要他的人不仅是自己,还有另一个花容月貌的年轻姑娘。
爱情应该是你情我愿两情相悦的,而不是你争我夺恨意绵绵的。
放弃是痛苦,甚至可以用“无以复加”的痛来形容,然而,此时的痛总比日后长长久久的悔好一些吧。
看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湖水,尼若脑里不自觉掠过跟他在一起那些日子。仿佛看见他戴着蓝色的线帽,穿着深蓝色的羽绒服,趴在相机上正温和地笑。
几声孤雁的鸣叫把尼若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心裏叹了口气,再次握紧了雨花石。
这时山脚下有个汉子大声喊着“王老师,王老师……”
尼若清醒了些。回头问他有什么事?汉子说家里女人要生孩子了,想请王老师去帮帮忙。
尼若赶紧起身往山下走去。她知道这裏女人生产没有到医院的习惯。临产时女人到野外,找个废弃的羊圈或是山洞,自己给自己接生,剪断脐带抱回家,该干吗还干吗。尽管尼若这些日子总是竭力地劝说大家改变这一陋习,还是没有人当回事。
毕竟是传了几百年的习惯,改变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尼若去医务室叫上拉姆,带了药箱,汉子用摩托车载着她们顺湖向山的另一边驰去,那里有个山洞。
远远地就听见女人在呻|吟。汉子停下摩托车,尼若和拉姆提着东西下车。
“你女人要是生孩子死了,看你到哪儿去找这么好的?”拉姆踢了摩托车一脚,冲那汉子骂。“她在你们家这么多年,难道不如一头母牦牛吗?”
汉子低着头不做声。
尼若拎了药箱急步穿过干草地往小山坡走去。
“你不跟我们去看看吗?”拉姆拎过摩托车把手上的开水壶,故意大声说。看到男人退缩的样子,她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一拳挥上去。
山崖上的这个石洞背风向阳,面积不大却很干燥,平时是放羊人躲避风雨的地方。洞口三块石头架起一个临时的灶,冒着轻烟,有一壶烧开的水。洞里地上的碎石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靠里边铺了羊毛毡子,年轻的女人躺在上面,屈膝向上,因为阵痛的折磨,她的脸色显得过于苍白。
看到尼若和拉姆进来,女人露出了感激的笑,挣扎着想坐起来。
“别动。”尼若急步进去,制止了她,轻声问,“怎么样?多久痛一次?”然后蹲下,掀起毛毡看了看,宫口已经全打开了,已经能看到胎儿黑黑的头顶。
还好,胎位正常。尼若心裏舒了口气,打开药箱。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生孩子要去医院,为什么不听?你家那两个男人,根本不把女人的命当回事。”拉姆带上消毒手套,一边在尼若的指点下取出纱布、钳子、剪刀等物放在白布单上,一边埋怨着。
尼若拂开女人沾在脸上汗湿的发辫后,戴上手套。“不痛的时候就别用力,保存体力。痛时向下用劲,就像拉屎一样。”
尼若话音一落,拉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王老师,你可真会说话。生孩子像拉屎一样!”
本来痛得恨不得拿刀剥开肚子的女人也笑了。
“话虽不好听,但方式却对。”尼若也笑了,让拉姆取了两支葡萄糖口服液用一次性针管吸了,推进女人的嘴裏。
阵痛来时,女人大声喊叫着,尼若把产道口剪了一刀,让拉姆帮忙按压女人的肚皮,孩子终于涌出了产道,尼若抱起孩子,欣慰地笑了。“祝贺你,当阿妈了,是个漂亮的女孩。”
女人笑了,拉姆也笑了。
尼若剪去脐带,用消毒线扎好,敷上纱布,拉姆打了一盆水进来,给孩子粗略洗了洗便包好递给女人。
女人喝了一碗放糖的糌粑糊糊,虚弱地对尼若说:“谢谢你,王医生,如果不是你和拉姆,我和孩子还不知道能不能平安呢。”
“母女平安就好。”尼若去洞外洗手,“不过阿佳,我还是希望你下次别这么冒险了,生孩子对女人来说可不是小事,定期去医院检查是必需的。而且,你们去医院生孩子又不收钱,何苦让自己吃这么大的苦头呢?咱们女人也是人啊,别把自己当牲口。再说了,你可是为他们家生孩子啊,有功劳的是你而不是你的男人,他们没理由不管你的。”
女人看着尼若心疼的目光,泪珠夺眶而出。长这么大,从没一个人对她说过这样贴心的话。打小老人们就告诉她,女人生孩子是最脏的,应该待在羊圈里生。女人自己何尝不知道生孩子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多么渴望家人的精心呵护。无奈啊,这古老的习俗,夺走了多少阿妈和宝宝的生命。
第二天,尼若居然看到头天生孩子的女人怀里揣着孩子提水去了,跟达娃措感慨了半天。达娃措倒是不以为然地说他们这儿的女人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只是近些年,才有了生孩子要去医院要好好休养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