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大山里的女人。嫁人后,生命和身体都不再是自己的,一生有限的岁月都围着男人和孩子转,就像一只永不停歇的经筒。
中午,太阳明晃晃,尼若站在沼泽地边上,头和脸都被黑白相间的丝巾裹着。手机握在手心裏,掌心已经浸出了密密的汗,那个熟悉的号码在心裏千回百转着。陆路每天都会发来短信,也会打来电话。尼若知道他在路上的点点滴滴的,只是到了以后呢?见到那个等在拉萨的人以后,他还会这样“早请示晚汇报”吗?
就算他会,自己就该接受吗?
沼泽里起起落落的鸟儿,嘎嘎地叫着你追我逐。浅水边的水草丛里,鸟窝东一个西一个,有的卧在窝里安安静静地孵蛋,有的来来往往觅食。他说要来拍水鸟繁殖的,这是最好的时节。
他还会来吗?尼若抬起头往弯弯曲曲的土路尽头看去,有台拖拉机轰轰地开过去了,尘土久久不散。
一层郁色浮在尼若的眸子里。
忧伤不期而至。
点名时,发现二年级的旺久没到,已经三天了。
尼若问了他相邻的同学,说旺久家里不让他上学了,他阿爸让他去放牦牛。放学后,尼若换了身运动服,让学生领着去家访。
旺久的家在山的后面,两间石头房,旁边搭了个黑帐篷,旺久的奶奶住在帐篷里。这种状况在羊湖边的小村里常能看到。老人们习惯了帐篷生活,总觉得住在房子里不安全,便在新房子边上搭上黑帐篷自己住。
习惯了的生活方式,总是很难改变。尼若就常常听央吉阿妈叹气说她想念在藏北荒原的黑帐篷,说黑帐篷冬暖夏凉光线又好,一家人都在一起,踏实。其实,老人想念的不是黑帐篷的冬暖夏凉光线好,而是黑帐篷里相濡以沫的温暖,想念年轻时那一段自由自在的岁月。
早有学生通知了旺久家,所以尼若到时,旺久阿妈带了孩子在村口接着。走进那个小院,尼若是吃了一惊的。关牲畜的一楼除了一只瘦巴巴的小狗,什么都没有。二楼的火塘兼客厅边上,用石头搭了个平台,上面铺的卡垫早已看不出花色。旺久低着头,给尼若倒了杯白开水,就站在一边,看着自己的脚尖不言不语。
尼若知道,藏族老百姓是非常好客的。有朋友来访,主人总是倾其所有地招待好。如果不是客人自己要求,一般都会以上好的酥油茶招待。而旺久的阿妈并没问尼若就奉上白开水,看来这个家是真的没有酥油没有砖茶了。
尼若捧起杯子喝了一口,环视着四周。什么叫家徒四壁,此时是真正感觉到了。
“为什么不去上学?你成绩这么好,眼看就能到乡上去读书了。”尼若拉过旺久坐在身边,摸着他的脑袋,轻声问。
旺久低着头,不敢看尼若。
“你不是说将来要考大学的吗?为什么这几天都没去学校?”
“我……我想上学。”旺久偷偷看了他阿妈一眼,小声说,声音如蚊子一般。
“那为什么不去学校?”
旺久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只低着头不做声。
尼若询问地看着一边的女人。
旺久阿妈叹了口气,说:“他阿爸病了,没人放牦牛,他的弟弟又小,所以……所以他阿爸说……说不让他上学了。反正上了将来也没用。”
“怎么能说上学没用呢?”尼若生气地看着她,“孩子有了文化,将来就算出去打工,也比没文化的好吧?再说,旺久成绩挺好的,让他回来放牦牛,太可惜了。”
“可是……可是……”
“你们这些家长啊,为什么总盯着眼前这点利益呢?孩子上学可是关系着他一辈子的大事啊。有了文化,将来无论干什么,都比什么都不懂要好很多吧。你看看拉姆,她如果当初没有上过学,今天哪能开诊所呢?”
旺久妈抱起拉着她腿哭的小男孩,愁苦地看着尼若。“王老师,我们也希望孩子多读点书,可是你看这个家里,老的病了,小的又小,实在是需要个人啊。”
“他阿爸什么病?看医生了吗?”
“没有。家里……没……没钱,请了僧人念经,都五天了还是不见好。”
“带我去看看。”尼若说,站起身来。
旺久便带着尼若往另一间屋里走,他阿妈抱了孩子跟在后面。
里屋,旺久阿爸躺在靠窗边的榻上,看到尼若进来,挣扎着坐了起来。
尼若赶紧让他躺下。尼若俯身问他哪里不舒服。男人指着胸口说像压了块石头一样,嗓子也痛,浑身上下没一点力气。
“怎么病的?”
“下冰雹那天,一只牦牛走丢了,他去找,没带袍子,在山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回来就这样了。”旺久阿妈给男人背后塞了个枕头,说。
尼若让旺久去拿了筷子和手电进来,让男人张开口,看了看他的扁桃,已经发炎了。“不是什么大病,你只是感冒了,让旺久跟我去取药吧,吃上几天就会好的。别为这么点小病就不让孩子上学了。”
“感冒了?不是遇到山鬼了吗?”旺久阿妈抬起头,吃惊地说。
尼若哭笑不得,“什么山鬼啊,他这是被冻的。”
“真是佛祖保佑,佛祖保佑啊。”旺久阿妈双手合十,眼泪哗哗的。
旺久阿爸一阵猛咳,然后说:“旺久,等阿爸好了你就去上学吧,跟着王老师好好学习,别像你阿爸阿妈这样,什么都不懂。”
旺久用力地点着头。
尼若走时,掏出身上所有的钱放在小桌上,轻声说:“给小孩子添点厚的衣服吧,早晚还是很冷的。”
“这怎么好?王老师,这怎么好啊?”旺久阿妈搓着手,感激得声音都有些颤抖。
旺久阿爸挣扎着要下地送尼若,尼若阻止了他,带了旺久回去取药。
羊湖的天总是说变就变的,出门时还艳阳高照,不到二十分钟,天上就乌云密布,开始飘起雪花来。
山沟里,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上走着一高一矮如母子般的两个人,女的走在后面,裹着紫色披肩,鬈发被风刮得高高扬起,小男孩穿着蓝色的学生服,脸蛋被太阳烙下了深深的印迹,不时小声提醒着:“王老师,你往里走点,悬崖。”“王老师,小心石头。”“王老师,这裏滑。”……
第二天中午放学时,学生笑闹着拥出教室,往院外跑去,抱着书本的尼若含笑跟在后面。
笑闹声突然静止。
破旧的木门边,站着一个头扎璎珞、身披羊皮袄的汉子,不时还低头猛咳几声,他的身边立着怯生生的小旺久。
看到尼若,汉子拉着男孩走进来,“王老师,我把旺久送来了,给你添麻烦了。”
“呵……”学生们兴奋地大叫着冲上前去,拉着旺久的手笑着跳着,欢迎他回来。
尼若笑了,走过去对旺久阿爸说:“好些了吗?”
汉子双手合十,感激地说:“吃了王老师给的药,好多了,身上不烫了,也有点力气了。谢谢你,王老师。”
“那就好。下次病了记得要找医生看,别光念经。”
汉子红着脸,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从怀里拿出一包东西递给尼若。
“这是什么?”
“去年女人采的蘑菇,晒干了的,只剩这么一点了,他阿妈让我带给你。”
“你们留着吧。你病了,身体正需要营养呢。”尼若把蘑菇递回给汉子。
汉子连连推着,坚决不要,“王老师,我们也没什么谢你的。他阿妈说,你不喜欢吃肉,就喜欢吃草原上的蘑菇。你放心,等雨季来的时候,我一定给你多采些。”
“那就多谢你了。”尼若把蘑菇给他塞回怀里,笑着说,“这个你先拿回去,让旺久阿妈给你熬骨汤用,你是病人嘛,病人优先。等雨季来时你再多采些给我就行了。”
汉子感激地握着尼若的手,久久不放。
星期六,拉姆去牧场,回来时居然背着一个汉族男人。
这事瞬间就在定居点里传遍了,当然也传进了尼若耳朵里。放学了,尼若把斑头雁的蛋翻了一遍,正准备去看个究竟时,尼汪的雁扑哧哧地落在了门口,探头探脑地看着尼若。
尼若笑着走过去,见斑头雁扭着脖子看她,不禁笑了。“你俩倒是先来了,尼汪呢?”
话一落,尼汪就推开院门走了进来,额头上还冒着汗,“王老师,阿姐请你去一下,那个骑摩托车的王哥哥快死了。”
“谁?谁快死了?”尼若莫名其妙。
尼汪黑白分明的眼睛忽闪忽闪的,脸上还挂着汗珠,“阿姐捡回来的王锋哥哥啊,流了好多血。”
“快走。”尼若拿起披肩,急步往外走去。
尼汪跟在后面,关上门,嘘着斑头雁往外走。
老远,就见医务室门口围了群人,正探头探脑地往里看。有人见到尼若,小声说:“王老师来了,让一下让一下。”
人群分在两边,让出中间来。
尼若进去,见病床上躺着一个长发年轻男人,头上和胳膊上都是血,正龇牙咧嘴地叫唤着。拉姆手上流着血,额边也划了条口子,正拿了纱布手忙脚乱地给他擦拭着。
见到尼若,拉姆如同见到了救星,纱布一扔,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别哭别哭,你们这是怎么了?”
“我回来的时候,在湖弯那边,转弯时他突然冒了出来,为了不撞到我,他自己撞到岩石上。”
尼若拍了拍拉姆的后背,然后走过去拨王锋的长发看了看,又拉起他胳膊活动了下,说:“还好,只是皮肉伤,没有伤到骨头,只是伤好之前是骑不成摩托车了。”
“你什么医生啊?我都伤成这样了,还说没事。”王锋偷瞄一眼拉姆,更大声地叫唤开了。
尼若好笑地看着他,“放心,你在这儿养个十天半个月的,保证她不会赶你走。”
心事被人戳穿,王锋也没有不好意思,反而向尼若眨眨眼,叫唤声却没见小。
尼若让拉姆取了消毒包,把伤口清洗了,头上和胳膊上各缝了五针,笑着说:“算你聪明,往石头上撞,没往湖里去。”
“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圣湖啊,仙女住的地方。我长得这么帅,要是一进湖,她还能放我回来?”王锋痛得脸都变了形,却咬着牙,笑得比哭还难看。
“还有心情胡说,看来死不了。”尼若笑了,用剪子断了线,让拉姆给他挂上输液体。“这是山路,骑那么快干什么?”
“谁叫她唱得那么好听,我听得入了迷,只想快点骑过去看看是什么样的仙女在唱歌,哪知道一转弯,仙女从天而降,还长得这么美,我大脑轰的一下,来不及刹车,就只能往石头上撞了。我总不能把这么美的仙女撞飞了啊。”王锋肆无忌惮地盯着拉姆,油腔滑调的。
拉姆白了他一眼,“伤成这样了还有心情胡说。”
“我都伤成这样了还不把心裏话说出来,要死了岂不后悔?”王锋嬉皮笑脸的,仍然不时大声叫唤着,以驳得拉姆同情的目光。
尼若把王锋的伤口处理完后便离开了。
走到教学点门口,她站住,并没推门进去。回到小屋干什么呢?古筝、作业、发呆……没有心情。整个人都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尼若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就在头顶上,晒得人头皮发痛。他在干什么?逛八廓街,还是看片子?还是……唉……
尼若掏出雨花石,用力握住。思念,真是会让人疯狂的。尼若不敢回小屋去,怕自己关在那十来平方米的小屋会无休无止地胡思乱想,索性转了身,向小山头走去。
拂开密实的经幡,尼若把自己藏在五彩斑斓的世界里,只透过一抹缝隙看着蓝盈盈的圣湖,点点光斑洒在她身上。
陆路发来短信问她:“为什么不回短信?电话也不接,你在干什么?”
尼若看着手机屏幕,酸甜苦辣五味俱存。刚刚开始就要放下,心裏有一万个不舍。然而明知结果还纠纠缠缠,十八岁二十岁可能会那么做,四十以上的女人还那么处理感情,那不是无奈,而是无知。
手机突然响了,尼若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十一位数字,心裏千回百转,接还是不接?接还是不接?接还是不接啊……
她把手机放在身边的石板上,定定地看着。
终于,手机不再唱歌。
尼若松了口气,动了一下僵硬的身子。
还没等她完全平静下来,手机又响了起来,让她的身子不由自主一阵颤抖。
尼若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努力地收回心神,让自己进入物我两忘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