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说这就是缘嘛。这世上有多少人啊,谁跟谁碰到一起,上天都给你安排好了。你看拉姆和王锋,一个在中国最高的地方西藏,一个在中国最低的地方吐鲁番,偏就千里迢迢地赶了来,完成了今世的缘分。”
“是啊,还有公扎和风,两个不同民族不同成长背景的人,经历了生死的劫难,最终走到了一起,也不容易啊。”陆路说。
尼若拍了拍他的脸,“羡慕?”
“我们相遇是不是也是上天注定的?”陆路说,转了头看她,眼里深情迷漫。
尼若含笑看他,眼波流转,嘴角上扬,“人家不是都喊你老公了吗?你跟我还有什么事啊?”
陆路回头看她,“胡说八道。”然后拉过她,两张唇慢慢合在一起,久久。
帆在羊湖边巧遇了陆路尼若后,一腔恨意无从发泄。回到南京,怎么都想不通。
她处理好工作上的事,又飞回了拉萨。
照旧住进宇拓路上的美龙客栈。
照旧天天去大昭寺门口坐着。
她每天例行公事一般给陆路发两条消息,告诉他自己在哪里,有多想他。陆路不回,她也不盼。
偶尔,帆会跟着“藏漂”们一起出游。包一辆车,吃住AA,但快乐却彼此分享。两三天,或是四五天,再回到拉萨,继续晒太阳,继续梦幻一般的日子。
陆路依旧安心地待在羊湖,用镜头反反覆复地收录那片山水。偶尔做几个小菜,看心爱的女人细嚼慢咽,便觉得这日子过得相当满意。
就要放暑假了,陆路开始整理行头。
他想带尼若去一趟藏北,公扎和风一再邀请他们去看看。
计划往往没有变化快。
于夏突然打来电话,把所有的安排都打乱了。
“陆路,帆出车祸了,在医院抢救,你来一趟吧。”
陆路呆了一下,问:“什么时候的事?严重吗?”
“昨天,日喀则的路上。很严重,胸腔好像撞坏了,听她妈说正在联系上海的医生过来手术。”
“好,我马上去。”
“尼若那里怎么说你自己决定,我还没跟她说。”
“你放心吧,她会理解的。”陆路说,挂了电话。
尼若一下课,陆路就跟她说了帆出车祸的事。
“她在拉萨也没亲人,你赶快去吧。后天放假了,我会去拉萨找你。”
陆路看着她,“谢谢你。”
“说什么呢?你去吧,我一放假就过去。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
陆路点了点头。
送走陆路,尼若回到教室,继续上课。
表面上的镇定,并不代表心裏就没有不安。毕竟是自己倾心相爱的男人去陪伴另一个女人,而且这个女人是他的前任女朋友,对他还有情有爱的。
如何才能释怀?
然而不释怀又能怎样?心中的不安并不能代替正常的医者之心。一个小女子,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出了事,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去的,自己也该让他安心去护理她的。
只是,内心仍有些许的不安。这只是任何一个爱着的女人都有的心态吧?这心态并不影响对爱人的信任,更不会影响日常的生活,只会在没人时冒出来,自我怜惜一下。
尼若安排完学生的假期作业后,拿着书本走出土教室。照例送学生到山垭处,看着孩子们一个个挥着小手消失在小路的尽头,心裏有些失落。
放假了,习惯了每天按时上课按时下课,习惯了备课改作业,等着学生来,然后再送他们走。突然之间这些工作全没有了,心裏便空落下来。
去拉萨看看陆路,再抽时间回上海处理婚姻的问题。
教学点是没有公车的,等着过路的车去拉萨不知何时才有,再说,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看守学校的人。
幸好,拉姆知道她急于走,便主动说她走后自己搬去学校住,叫王锋用摩托车把尼若送到岗巴拉山垭处,那里过路车多,容易搭上车。
而在岗巴拉山口等车时,尼若突然接到医院院长的电话。
“对口援助的那家医院,有个车祸病人,胸部、四肢不同程度受了严重的伤,脊柱被车体压伤变形,我们派了张英和李桦过去,经过保守治疗,生命是暂时保住了,不过胸部扫描发现主动脉瘤,这个是你的强项,你看能不能去处理一下?”
“血管壁有伤没有?”尼若问。
“具体情况还不清楚。你如果答应,我让他们派车来接你。”
“不用,我正在去拉萨的路上,放假了。你把联系电话发给我吧。”尼若说。见上来一辆大客车,便招了招手,车子停在她身边,她上车找了个座位坐下。不一会儿院长的短信就来了,尼若瞄了一眼,把电话放进包里。
到了拉萨,依旧住进好友于夏的客栈。洗漱过后,换了身衣服,跟医院联系,说了自己的身份和住的地方,那头传来惊喜的声音,说马上派车来接她。
尼若拿了包下楼,于夏正坐在椅里假寐,听到动静睁开眼,有些担忧地看着她,问:“要出去吗?”
“院长打来电话,说这边医院有个病人,让我去帮着处理一下。”尼若说,接过服务员端上的红茶捧在手里。
“这裏有病人关你什么事?你是来支教的,又不是援藏的医生。”于夏白了她一眼。
“院长大人吩咐的,我还能不去?除非不想混了。”尼若开玩笑地说,“主动脉瘤,这个我做得多了,经验丰富嘛,反正也没事干,就去看看吧。”
于夏削了个苹果递给她,说:“好不容易放假了,就不会到处走走,好好休息?你呀,就是个劳碌的命。算了,谁叫你是天使呢,白衣天使,救人为本嘛。”
尼若接过咬了一口,“唉,不是刚好遇到了嘛。”
“你回来的事跟陆路说了吗?”
“说了,他也在医院呢,忙完就会回来。”
于夏看着尼若,有些迟疑地说:“对不起,尼若。帆的事没早点告诉你。”
“唉,你说什么呢?那都是他过去的事了,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再说,车祸的事,谁能说得清?她在拉萨也没亲人,毕竟他们好了一场,在这节骨眼上,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
“她父母来了,看到帆那个样子,老两口都吓死了,也没什么主意。我这才通知了陆路,有个男人帮着处理,会好一些。”于夏说,握了尼若的手,“你不怪我就好。”
“车里其他人怎么样?”
“一个死了,两个重伤,她算是最轻的了。”
“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尼若说,想起那个指着自己鼻子骂的女孩,不禁苦笑,“你知道吗?她来过羊湖,跟我碰过面了。”
“我知道。她回来说了。”
“是不是又大骂我?”
“生气嘛,有什么话说不出来的?”
“是啊,确实是年轻气盛。她什么时候出院?”
“不知道,可能就这几天吧,昨天我去看她时,伤好得差不多了。”
两人正聊着,接尼若的车来了。
到了医院,径直进了胸外科办公室。
两个同事迎了上来,彼此拥抱。能在拉萨相聚,而且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真是不易。
一个本院的医生递给一沓检查单子和病历,尼若翻了翻,又拿过片子夹在灯箱上,仔细看了起来,然后皱着眉头,用笔指着片子上的一点,对围着她的医生说:“这是个假性主动脉瘤。由于主动脉管壁破裂,血从破口出流出来,在这裏被组织包裹形成了血肿。这可是个定时炸弹。如果不通过手术拿掉它,由于压力,肿块随时都可能破裂引起大出血危及病人的生命。不过……”
“你们也知道,胸主动脉瘤手术治疗属于血战、夜战、苦战、死战的,难度大,风险高,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二十,这在全世界都是个难题。你们要把情况跟病人家属说清楚。”
“家属就在外面,我去叫。”主治医生说,走了出去。
尼若坐下,再次拿起病历研究起来。
“王医生,他们来了。”主治医生带了两个人进来,然后对那两人说,“这是我们从上海请来的专家,王尼若医生,她是主动脉瘤方面的权威。”
尼若抬头看去,一下惊呆了。
对方也同样傻了一下。
“王医生好!”陆路毕竟是一把年纪的男人,尽管吃惊,表面上还是波澜不惊。
“你们是病人的……”尼若在看到陆路的这一刻,心裏已掠过千百个念头。没有想到病人就是帆。一想起那张嚣张的脸,指着自己大骂“老女人、贱货”的样子,心裏就忍不住地犯恶心。
治还是不治?自己还能安心手术吗?病人又会放心让自己手术吗?手术如果失败怎么办?他会不会认为是自己吃醋没有尽力?等等。
“我是病人的父亲,他是我女婿。”年纪大点的男人回答。
一听“女婿”二字,尼若迅速低了头,下意识地用左手握了右手,紧紧地。
“王医生,你一定要救救我女儿,我们老两口就这么一个孩子。他们说血管瘤随时会破。大老远地从上海把您请来,他们说只有您能救她。”老人站在尼若前面,不停地弯腰作揖。
尼若定了定心神,示意旁边的人搬来一把椅子,她不再看陆路,而是语气平和地对老人说:“你别着急,坐下听我说。”
老人颤抖着坐下。
尼若端起纸杯喝了口茶,这才轻声说:“她这是个假性主动脉瘤,是由外伤引起主动脉血管壁破裂出血、其他软组织包裹形成的血肿。转院去内地治疗不太合适,因为血肿随时可能破裂引起大出血。手术方案有两个。传统的开胸,用人工血管置换,但是创伤大,恢复慢,而且并发症多。还有一个方法就是用腔内隔绝术。在病人大腿根部开三厘米左右的口子,导管从股动脉穿刺进去,将主动脉支架送到患处,修补动脉壁撕裂的地方。出血少,恢复也快,不过风险也大,你们好好考虑一下,用哪种手术方式。”
“是不是手术做完了我女儿就好了?”老人嗫嚅着问。
“这个谁都不敢保证。假性主动脉瘤手术在世界上都是个难题,手术中会发生什么谁都不知道,不过相信医院会尽力。”尼若认真地说。
老人看看尼若,又看了陆路,说:“我们回去商量一下行吗?”
“行。”尼若点点头,“不过,手术是越早越好,因为血肿随时都会破。一旦破裂,谁都没办法了。”尼若说完,把剩余的茶水一口喝干,边上的人要给她接水,她摇头示意不用。
陆路扶着老人回病房去了,尼若顿觉压力一松,拿过病历,看着封面上的名字苦笑了一下,然后一页页地认真看了起来,直到把帆进医院后的每张治疗单子都看完并且了然于心时才站起,看了看窗外,夕阳已经染红了拉萨城,远处路边的煨桑炉升起了袅袅青烟。
她想到楼下走走。跟临时派给她的助手打了声招呼,便下楼去了。
花园里人不多,几个病人在家属的搀扶下散步。偶尔见到护士端着器皿匆匆而来,见到尼若,礼貌地笑笑,进楼去了。
尼若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
她需要理一理自己的思绪。
没想到还会遇到帆,而且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更没想到陆路成了别人的“女婿”。
她完全可以找个借口说自己做不了这台手术,完全可以看笑话一样转身而去。
但是她是医生,医生的职业道德不允许她这么做。无论病人是谁处于什么样的情况,尽力而为是她的天职。但她又是一个女人,同样有着女人的小心眼。手术刀下躺着的自己的情敌,那一刻是否还能冷静依然?
从医多年,尼若第一次犹豫。
如果做了,万一失败,陆路会怎么想她?
此时如果提出离开,谁也无法说她什么。
然而,一想到撒手不管,尼若的心跳竟然加速,莫名地慌乱起来,仿佛自己谋杀了帆一样。于情,她们爱上同一个男人,都想拥有他,站到了对立面;于理,自己是医生,医者父母心,这么多年,还没有看着病人在生死线上挣扎而甩手不管的。
尼若的心思飞速地转着,左手又开始握着右手用力地拉扯。女人的理性和感性处于胶着状态,放弃谁都说得过去,放弃谁都能理解。内心忐忑还有一个原因,多年的经验告诉她,这台手术不好做,进了那道门,病人把一切都交给医生,而医生就算拼尽全力,一个小小的意外就可能前功尽弃。再说,她和帆之间,还多了一个不确定的因素,那就是感情的自私性。自己,是否真能做到拿起手术刀就心如止水,什么都不想呢?
修剪整齐的人工草坪上,一对老年夫妇撑着花伞坐着。老太太穿着病号的衣服,面容有些木然,老头正在帮她梳理头发,一边小声说着什么。
尼若看着,久久地看着。这样的画面总是让她感动,年轻时的风花雪月,经过长长的岁月沉淀、发酵,已经成了生命里最重的亲情,相濡以沫不离不弃是人生最美好的终极目标吧。
尼若就这么呆呆地坐着,看着两位老人用最平常的方式表达着最不平常的情感,心裏感慨万千。
四楼中间的窗户被人推开,露出陆路的脸,看到尼若,他怔了一下。
不一会儿,陆路踏着夕阳向尼若慢慢走来,坐到她身边。
尼若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放在膝上的手却微微颤抖。
陆路不由分说地抓过她的手握住,尼若试图抽出来,他却握得更紧。
“我没有成为别人的女婿。我的心裏只有一个女人,那个人就是你。”陆路看着杨树顶上的红日,轻声说。
尼若黑亮的眸子闪了一下不再挣扎,任他把手越握越紧。
“只有你能救她。你放心,只要尽力了,老天爷也不会怪我们。”
尼若慢慢转过头,两人视线相接的那一瞬间,信任和理解溢了出来。“别对她说做手术的人是我。”
陆路点了点头,用力捏了一下尼若的手。
然后,两人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