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还在写生啊……你该不会是到我学校要给惊喜了吧!”
“少给我装。”我说,“我看到你了,就在20分钟前。”
电话的那一端沉默了一会儿,董嘉乐的声音弱弱的:“你听我解释……”
“嘉乐,不需要解释什么,我只想要你现在能陪着我。”说完这句话,我整个人突然就丧失了力气,我站在车来车往的大街边,第一次感到如此彷徨。我藏在心底那么久那么深的人,终于再次被掏出来,而掏出来后,我发现他早已面目全非,变得那么丑陋,那么陌生。
最可悲的是,这样的他,我还在爱着。
我蹲在地上,握住电话的手因为隐忍而颤抖起来。直到董嘉乐说:“你在哪里,别动,我这就过来找你!”
我抱着膝盖,终于号啕大哭起来。
你们的十八岁是什么模样?
是否感觉青春和人生才刚刚在眼前展开,充满朝气蓬勃的生命力。就像是清晨新鲜出炉的蛋糕,鲜美诱人,即使被人用指头不小心摁下去,也会很快恢复到之前光滑无痕的模样。
我曾经以为,这也会是我的十八岁。
直到那个闷热潮湿的夜晚,我躺在小旅馆的床上看着墙上的指针指向12点,我才发现,我的十八岁,它还未曾灿烂便已经死去了。
那个虽然生来人生就不完满,心底却装满美好希望的林路雪,早已经死在了最美丽也最残酷的十七岁。
从季蔚朗挂断电话那一秒起,我已经一动不动地躺在这裏三天了,眼泪和生命一样在慢慢枯竭,心在失去知觉的身体里,再也没有痛的感觉。
这真好。
窗外深黑色的天空,星星闪耀得像是无忧无虑的孩童的双眼,我看着它们不停地闪亮,再不停熄灭,直到天光亮了起来。
门突然开了,大片的光亮像利剑般刺进我的双眼,有人冲进房间,紧紧地将我抱住,有温热的眼泪的滴落在我的肩窝。
“林路雪,你还有我,今年你才十九岁,你将来还会拥有更多。”董嘉乐哽咽着,却顾不得自己满脸的泪,不停地擦拭着我的脸颊,“生日快乐。”
她的身上充满了一路风尘扑扑赶来的气息,却也装满了阳光的温暖。我把头放在她的肩膀,这才意识到,本以为已经枯竭的自己,原来还有眼泪。
越过董嘉乐的肩膀,我看到7月清晨的天空,阳光将昨夜所有的黑暗与光明都洗刷了过去。清晨的空气如潮水般涌进我的身体,这样的重量让我无法承受,我感到身体一点一点倒了下去,但也清晰地感觉到心底的某个东西在慢慢苏醒。
我想就是那一刻,我的十八岁终于彻底地死去。
因为我就要开始,新的生命了。它不是新鲜出炉的面包,而是一颗在雨露中打磨的顽石,坚硬地、孤独地、将自己掷向最高点,哪怕,要为此掉落万丈深渊。
此刻,我二十二岁。
我躺在宾馆洁白的床单上望着窗外发呆。高楼的簇拥下,这个城市的夜空已经被霓虹洒满,看不到丝毫天空原本的光亮。董嘉乐就在我身旁,熟睡中手还搭在我的肩膀上,保持着一种安慰的姿态。
四年前她奔赴到我身边拯救我,今天,她又在季蔚朗公开现身宁锡的第一刻赶到,这些都不会是巧合。
这四年,他们一直都有联络。但她从未向我提起分毫,她只是在用最笨拙的方法企图保护着我。
“小雪这些年好不容易好了起来,世界这么大,你为什么偏偏要在宁锡建这个该死的酒店!”我还清晰地记得宴会的露台上董嘉乐愤怒的模样,她用近乎抓狂的语气请求着季蔚朗封锁今晚媒体的所有消息,不要让我知道他已经回到宁锡。
“如果要封锁消息,我何必搞得如此隆重,这是我们家族的计划,我不可能为了一个林路雪就搁置。”季蔚朗说得云淡风轻,“何况这些年,就算我真欠了她什么,也已经还清了。”
“啪!”董嘉乐扬起手掌,一耳光拍在了季蔚朗的脸上,她将脖子上的项链用力扯下抛在了季蔚朗的身上,说:“季蔚朗,我看错你了!我一直以为你是因为还关心小雪,至少是对她有愧疚,才一直向我打探她的消息,暗中帮助她。原来你只是为了还债求心安,那你送给我的这些小礼物,我原以为是朋友间真诚的馈赠表达谢意,现在我统统还给你,因为我还不想被人龌龊地以为,是在用金钱收买我作为跑腿!”
董嘉乐用力推开露台的玻璃门离开了,在她经过我身边时,我从逆光中,辨认出了帽沿下她的脸庞。
我是在那一瞬间终于明白,这些年我所有的一帆风顺,并不是上天对我的补偿,而是季蔚朗在对我的偿还。
怪不得,这么多年,我的人生如此风平浪静,似乎我想要的、甚至不想要的,所有的馅饼都争前恐后地掉在我的手上。就连这个竞争激烈的毕业季,我也拿到了如此多的国内知名企业的邀请函,就连保研也在和校长女儿的竞争之下顺利获得名额。
那……那Sara公司的代言人选拔呢?
我侧身坐了起来,从包里翻了许久,终于找出那张名片,我想了许久,才轻轻地下了床,在衞生间里拨通了这个电话。
铃声响了许久,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终于有人接听。
“你好,哪位。”郭铭的声音和白日不同,有些许掩不住的醉意,电话的那端闹哄哄的,我听到许多女孩子在娇笑。
“昨天在楼梯间你给了我名片。”
“哈。你终于联系我了,你稍等一下。”电话那端发出信号变换的电流声,一片喧闹之后,突然安静了不少,郭铭继续说,“我可以让你免试直接进入晋级赛,但前提是,赛前你必须跟我们公司签协议,确保赛后,你会成为尚喜旗下艺人。如何?”
大脑有些混乱,犹豫片刻后我说:“好。”
“具体事宜,我们见面再谈。”郭铭说,“这样吧,明天晚上,我们在四季钻石酒店见面如何?正好我有一个饭局,你一起来谈谈。”
听到酒店两个字,我本能地想要拒绝,但听到“四季”的名字时,我却回答:“好。”
挂断电话,我双手握着手机,久久地呆坐在浴缸的边缘。酒店灯光明亮的镜子里,我细细看着自己青春的脸庞与略带天真青涩的双眼,我用力地看着,用力地记住,因为也许明天,我便要彻底地失去它们。
午后阳光正猛,我送董嘉乐去车站。刚买完车票坐在候车室,她又立即反悔了,从座位上弹起来,说:“要不,我再多待几天好了!”
“我没事,你快回去准备毕业答辩吧。”我伸手将她重新拉回座位。
“少自作多情了,我才不是担心你,我只是觉得好不容易来了,不多玩几天的话岂不是浪费了我的路费?”她晃动着手里的车票,扮作苦恼的模样,无奈演技不好,终是掩不住忧心忡忡的神情,“你真的要推掉那几个公司的offer?就连保研也不去了?”
“托季蔚朗的福我真是前途光明,但他越想让我去更遥远的地方,我反而更想留下来了。”
“小雪,他不值得你怄气,活在他的阴影下没好处的,就算不接受他的安排,你也离开宁锡好吗?毕业后我们就一起走得远远的好吗?”董嘉乐的目光充满期待,她在渴望着我一个点头,对她说,好。
但我只是弯下腰,帮她提起座位上的背包,头也不回地拉着她走向检票口,在她上车之前,我说:“已经来不及了。嘉乐,我必须要留下来。”
董嘉乐不再说什么,她叹了口气,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独自上了大巴车。
我没有回宿舍,而是直接去了商场,从一楼上到五楼,便能将自己从头发到脚趾头,彻底地包装一番,我看着镜子里那个美艳的女人,陌生又心酸,因为藏在她身体的那颗心,为何就怎么也找不到焕然一新的捷径?
走进酒店,第一眼就看到了郭铭,这次的他西装革履,正靠在大厅的沙发上休息。
“看来今天我的等待是值得的。”他微眯着眼打量我。
走到他身旁,这才闻到一股浓重的酒味。
“为什么选择在这裏见面?”我环顾四周,搜寻着季蔚朗可能出现的身影。
“不是说过了吗?正好这裏有个饭局,不然你以为呢?”郭铭似笑非笑,揉了揉太阳穴说,“喝多了,合约忘在房间了,你介意跟我去一下吗?”他说着站了起来,自顾自地向电梯走去。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远,直到电梯门打开,我才一咬牙跟了过去,闪身进入电梯,英勇就义的模样逗笑了郭铭。他的笑声很爽朗,安慰我说:“小姑娘,别紧张啊,放松放松。”他越说我却越紧张,交握在身前的双手不断渗出汗水,我微微低着头,甚至不敢抬起头直视电梯里镜中的自己。
“这可是全中国都没几个的白金超五星酒店,无论如何也得来体验一把。”走出电梯,郭铭如同导游讲解着,“不过你说不定已经来过了。”
我停下了脚步。离先前的疑虑越来越近。难道他真的认识季蔚朗?
郭铭察觉到了,回过了头:“和沙沫这样的大小姐成为朋友,什么场合你不会见过?更何况,这家酒店的主人,很可能将成为她的未婚夫。”
“沙沫?”
“难道你不知道你的好朋友沙佳佳就是Sara总裁的掌上明珠沙沫?”郭铭笑了,这个笑显得我问的问题非常的白痴,“她也许还以为自己是靠实力通过海选,其实她早就是内定的冠军,不管她给自己取名叫沙佳佳,还是沙和尚。”说到这裏,他又被自己逗笑了。
我想起了沙佳佳那晚开心的模样,她举着酒杯要同我干掉,一遍一遍地对我说这是她第一次靠自己的力量完成心愿,一遍一遍地告诉我她心中的兴奋与满足。
“既然都内定了,何必还要找我。”
“因为即使她成为最终的内定冠军,我也能让你成为全民心中的NO.1。”郭铭完全地转过身来,正对着我,“难道你对自己没有信心?”
郭铭笃定的模样像是一尊天使的雕像,当他向我伸出双手时,我仿若看到他周身都散发着让人心安的光芒,他有一种力量,让人觉得只要依附于他,这世界就没有“不可能”三个字。
但我知道,他不会是天使,他是魔鬼,我再向前一步,跟随他走进的不会是天堂。
五秒的犹豫,我迈开脚步,将手放在他的掌心上,一股力量猛地贯穿全身,我决心,哪怕是地狱,我也要跟随他而去。
合约其实很简单,只是一个约定,约定能确保让我进入全国三甲,但前提是比赛期间我不能私下接任何商家活动,并且在比赛结束后,正式成为尚喜娱乐旗下艺人。
签好合同后,郭铭倒了两杯红酒,递给我一杯,说:“庆祝一下。”
我接过红酒同他干杯,问他:“你当时怎么就知道我一定会改变想法回来找你。”
“因为这是每一个女孩的梦。”郭铭伸出手,轻抚过我的唇线倔强的双唇,“你的脸上,生来就藏着一股野心,压抑着自己太可惜了。”
我笑了,不置可否,却不禁摇了摇头,端起红酒杯一饮而尽。
这偶然放松的神情似乎触动了郭铭,在他接过我手中的空酒杯时,忽然揽住了我的腰,一个旋转,我便措手不及地倒在了柔软的床上。香槟色的鱼尾长裙在慌乱中被高高撩起。郭铭一只手依然抱着我的腰,另一只手却轻轻地抚摸着我额前的头发,头慢慢地埋了下来。
我闭上了眼睛,不想让这双眼暴露自己的惊慌,我甚至努力试图让自己的身体不要那么的僵硬,但一放松,便无法平复地轻颤起来。当郭铭越来越近的时候,他的睫毛触碰到了我的脸庞,我的脑海一瞬间就想到了季蔚朗,我想起那个送我回家的少年,轻轻地亲吻了我的额头,他的睫毛也如同此刻一样,轻触在我的脸颊。那样的触感,我永远都记得。
放在我身上的重量消失了,我听见郭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才察觉自己紧闭的双眼正在剧烈颤抖着,淌下了眼泪。
“原来你把这当潜规则。”郭铭双手支撑着身体,看着我一脸挫败,“我竟然沦落到如此没魅力的境地。”
“郭总……”
郭铭再次摇了摇头:“哎,你把我当老头了。”
这时门外有了一阵响动,还未等我们反应过来,一个身影飞快地冲到了床前,一拳将郭铭打翻在地,一双有力的手紧紧握住我的胳膊,一把将我拉起。酒店长长的走廊里,季蔚朗就这样拖着我的手疾步穿行着,他没有回头,而我却不需要探看他的表情,也已经看穿了他的气恼。他一直将我拉出酒店,将外套脱下来搭在我的肩膀上,在路边开始帮我打车。
我将衣服脱下来还给他,固执地往酒店走去。
“你疯了吗?”季蔚朗拉住了我。
“季先生,我正在谈公事,你刚刚的行为我已经不给你计较了,请你现在放开我。”
“谈公事需要穿成这样谈到酒店的床上去?”
“信不信由你。”我说,“不过这些与你何干?”
这句话犹如一盆水,浇灭了季蔚朗适才的暴怒,他又恢复了那张平静虚伪的笑脸,他放开了拉着我的胳膊:“如果你非要犯贱,那,自便。”
他没想到的是,我就这样径直回到了酒店,一直走进电梯,在门缓缓合上的间隙里,我才敢直视他的脸庞。他站在酒店灯火辉煌的大门口一动也不动,落寞得像是失去心爱玩具的小孩。
手腕还有被季蔚朗紧握过的温度,在这之前,我也许是想自暴自弃,让季蔚朗永生对我愧疚不得心安。而在这之后,我心底那个深爱着季蔚朗的林路雪醒了过来,她在我砌成牢笼的心脏里拼命地挣扎、拍打。我终是明白,无论我是尘封住曾经美好的他,还是妄图憎恨现在丑陋的他,我都还在爱着他。哪怕我亲手毁掉自己,也是为了让他能继续因为愧疚而偿还我,用一种默默关注的方式存在于我的生命里。
但此刻,我依然选择回到郭铭身旁,因为即使他是魔鬼,也只有他,是我通往和季蔚朗对等的捷径。
季蔚朗,我将拼尽全力站在同你对等的位置,去匹配你,去争取你。
就算,用我的灵魂同魔鬼交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