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夏天,我只身一人来到苏溪海岛,一个在全国地图上拿着放大镜都难找到的地方。
我并不是要逃避什么,只是想寻个安静的去处,以便完成我新书的最后一个章节。
出发前我对编辑说:“就一个月,等着我回来。”
八月份的海岛,天跟海都透蓝透蓝的。
这个月份算是旅游旺季,但苏溪海岛并不是旅游胜地,没多少人知道它。
我早早找好了住处,是海岛上唯一一家青年旅社,想都没想,直接付了一个月的费用。
坐船上岛,景色是美,但我有些眩晕,我不喜欢在海上漂浮的感觉,没着没落的,感觉早上吃的包子都顶到了嗓子眼。
船夫是个四十来岁的大哥,皮肤黝黑结实。他话很少,一路上跟我没有任何交流,这倒是让我觉得很自在。
一路上非常顺利,在我好几次觉得自己要掉海里之后,成功活着抵达了传说中的苏溪海岛。
我下了船,沿着石板小路往上走。
据我查询的资料显示,这整个海岛一共就几千住户,还没我读书时的大学学生多,和我现在住的那个小区住户人数相差无几,也难怪地图上都找不到它。这样的地方,人原本就少,更是少有生人来,我一个陌生面孔出现在岛上估计人家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得低调。
我是个低调的人。
上岛前我跟这家青旅的老板聊了聊,好奇他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开青年旅社,估计一年到头赚的钱都不够吃饭的。
老板说:“好玩咯。”
好玩咯。
真是有钱人的玩法。
不过也好在有他这位有钱人愿意这么玩,否则我来了估计都没地方住。
我沿着一条有些陡的坡道一路向上,突然觉得像是在寻找桃花源。
我走了一会儿,喘了一会儿,偶尔回头就能看见湛蓝的海。
在我额头渗出薄汗的时候,终于到了那家叫“岛”的青年旅社门口。
我就是在那里见到凌野的。
那天是个阳光充足的日子,一路上都没见到人,倒是有几只鸟几只猫伴了我一路。
青旅的大门敞开着,我站在门外一眼就看见了院子里的人。
院子修得古朴别致,大到我在门口看不清它的边际。
藤编的躺椅上躺着个人,黑色T恤,典型的热带风格花短裤,光着脚,脸上盖着一本打开的书。
那一瞬间,我觉得时间在这个地方是静止的。世外桃源,诚不我欺。
因为环境过于安宁,我都不敢有大动作,生怕扰民。
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去,站在那里扫视周围,没看明白究竟哪里是前台。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我走到那人身边,尽可能放轻声音不吓到他,“请问在哪里办入住?”
虽然我已经很小声,但还是把那人吓了一跳。
他脸上的书掉了下来,不悦地看向我。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他没给我好脸色,我也对他没好感。
眼前头发微长且凌乱的男人目光有些犀利地瞥向我,像是懒得答我的话,随手懒洋洋地一指,让我去那边。
我注意到他脸上有颗痣,那一刻我的想法是:我讨厌脸上有痣的男人。
就像我来之前了解到的那样,这地方几乎没人来,我按照那人的指示走进一间小屋子时,总算看见了可能是老板的人。
一个同样穿着T恤短裤的姑娘悠闲地坐在窗边拨弄吉他,我问她:“你好,请问是在这裏办入住吗?”
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几秒钟,似乎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
我松了口气,拿出身份证给她:“我在网上付了一个月的房钱,咱们之前聊过的。”
姑娘轻盈一笑:“你找他,他是老板。”
她手指一挥,我顺着看过去,一个才上午就喝趴下的男人像吊死鬼一样仰躺在桌子上。
“程哥!”姑娘喊,“起来干活了!”
那个“吊死鬼”毫无反应。
姑娘安慰我:“没事儿,看我的。”
她放下吉他,穿上拖鞋走过去,一巴掌拍在了“吊死鬼”的脑门上。
“起来!”
“吊死鬼”终于有了反应,晕晕乎乎地爬起来,眼睛都睁不开。
我说:“老板你好,我昨天跟你联系过。”
醉酒的“吊死鬼”反应很慢,慢到我以为他就这么又睡着了。
这位老板显然没有足够清醒的头脑跟协调的肢体来支撑自己给我办理入住,我开始怀疑,直接支付了一个月的费用究竟是不是正确的决定。
我耐着性子等着,然后看见这一摊烂泥一样的男人耷拉着脑袋,一甩胳膊说:“找凌野。”
我烦了,想着应该让他把钱退给我,然后我趁早离开。
可就是这时候,门口传来拖鞋蹭在地面上的声音,那声音透露着主人的不情愿。
我转过去看,刚刚院子里那个臭着脸的男人哈欠连天地走了进来,然后站到了吧台的电脑前,看起来极其不耐烦。
显然,他就是老板口中的“凌野”。
也显然,他知道这会儿老板没有丝毫的活动能力,那他刚刚干吗不直接跟着我进来?
“姓名。”
“陈醒。”
“性别。”
“看不出来吗?”
他抬眼看看我,伸手说:“身份证。”
既然要拿身份证,又何必多问这些废话?
我不情愿地把身份证丢到桌上,他瞥了我一眼,拿起来不情不愿地给我办好了入住手续。
“三楼走廊尽头。”
“能不能……”住酒店不住尾间,青旅也一样。
“不能。”他还没等我提要求,直接否决了。
这人脸上写着“爱住不住”,我也较起劲来,拿回身份证和钥匙,直接上楼了。
住进来的第一天,海岛很美,人很讨厌。
那时候我想:远离他们,安静赏景,安心写书。
但我不知道,我所期待的“安静”和“安心”,从我开始在这裏生活的第一天就已经成了泡影。
这裏没一个人是省油的灯。
我对这家青旅印象极糟,不是因为它的环境。
说实在的,这是我见过实物与广告最为相符的一样东西,甚至可以说不差分毫,连趴在木质台阶上的懒猫睡觉的姿势都跟网页上一模一样。
我之所以刚入住就讨厌它,只是因为楼下的那几个人。人文环境不行,自然环境再怎么好也让人糟心。
我赌气似的拿着钥匙上楼,踩在楼梯上时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我开始怀疑老板是不是过于抠门,连楼梯都不肯修得结实一点。
我暗下决心,未来一个月尽可能减少下楼的次数。
走到三楼,从楼梯口望过去,走廊倒是不长,一共也没几间房。
我沿着走廊往里走,右手边是房间,左手边是窗。
从这裏扭头看出去,碧蓝的海水像是在家门口。
环境是好,好到我觉得这世界上少有能与之媲美的地方。
行吧,认了。
山清水秀利于创作,我不跟那些人接触就好了。
在闹腾的城市里住久了,这裏就真的成了逃离俗世的新宇宙。
如此想来,即便这个“新宇宙”有一些糟糕的人,也瑕不掩瑜了。
我站在走廊上看了一会儿风景,然后继续往里走,尽头就是未来一个月我要住的房间。
我是真不想住走廊尽头的屋子,毕竟在过去二十几年里,无数人盛传“酒店走廊尽头的房间会闹鬼”。
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
怕鬼。
没办法了,我只能安慰自己这裏是青旅,不是酒店,不一样。更何况,楼下给我办理入住手续的男人显然不是个善茬儿,我准备等老板酒醒再去跟他说换房间的事,看起来那个醉醺醺的老板要好相处些。
我来到门前,此时此刻,这个房间门上挂着个木牌,上面写着:已付款。
可不是已付款吗,要不是付钱的时候看到说概不退款,我刚刚就让他退款走人了。
我用钥匙开门,屋子里倒是打扫得干干净净。
依旧是古朴的装修风格,不过每样东西都很新。
我放下行李箱,打算开窗透气,结果窗户一打开就看见那个穿黑T恤的家伙站在院子里摆弄一个看着就飞不高的风筝。
我垂眼看他,他也恰好仰头。
我有个作家朋友,写犯罪小说的,他曾经拉着我讲了三天犯罪心理学。
隔行如隔山,我对犯罪者的心理也没那么感兴趣,听的时候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来,但当我跟这家伙对视时,总觉得他眼里有刀子心上有杆枪。
如果天生杀人狂有指定的面相标准,那我觉得,一定是他这样。
不是说他长得丑陋凶残,很多变态罪犯恰恰长得不错。只不过他们周身都散发着一种怪异感,傲慢自负,生性多疑。
以貌取人不可取,但我又不是道德标兵。我就要以貌取人。
我讨厌他。
很确定。
不愿意再跟他有过多眼神接触,就好像下一秒他手里的风筝就会射出一支毒箭来。
我知道自己想多了,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的——阴森森的,好像憋着什么坏。难不成这岛上人少是因为全都被他暗算了?想到这裏,我觉得或许我应该去写犯罪小说。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关了窗,斩断我跟他的对视,接着开始收拾行李。
对于即将开始的“隐居”生活,我突然有些不安。
房间的座机骤然响起,吓了我一跳。
在这裏,手机信号极差,来之前老板就说过,每个房间有座机可以使用,但要自付话费。
我刚到,还不知道这个电话的号码,又有谁会打过来?
电话响了三次,我终于还是接了起来。不是因为好奇,只是觉得实在太吵了。
“今天轮到你做饭。”电话里的那个人说,“你运气好,中午只有咱们四个。”
我听得一头雾水:“你说什么呢?”
再说,这人是谁?
那人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又说:“岛上的规矩,住客轮流做饭,每人一天,今天到你。”
“我今天刚来。”
“这不正好?”
我听出来这声音是那黑T恤的,只当他是在耍我,不悦地挂断了电话。
又过了一会儿,有人来敲门。
来找我的是之前在楼下遇见的姑娘,她笑盈盈地跟我说:“今天中午吃什么?”
“确定不是在耍我?”
哪有住青旅还要给所有人做饭的道理?我预订房间的时候,没标明有这项啊!这算商业诈骗吧!
不过这个姑娘看起来比那小子讨人喜欢不少,至少面上看着是温和亲切的,而且她声音好听。
“你没看见吗?”
“看见什么?”
“楼下的黑板上写着值日表。”
我上一次听见“值日表”这三个字还是高中那会儿,距离现在已经十几年了。
“没有啊。”我进来时确实看到院子里有块黑板,但谁会去在意那上面写了什么?又不是学校宣传栏,上面又没贴着我喜欢的人的照片。
“没看见也没关系。”她说,“现在我告诉你了。”
她一直笑盈盈的,我怀疑她深谙“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个道理,故意演给我看的。
在我还一头雾水的时候,她拍拍我:“快下楼吧,都中午了,大伙儿都饿坏了。”
说完,她没给我继续质疑的机会,先一步下了楼。
我在走廊站了好一会儿,突然听见有什么敲击我的窗户。我过去开窗,发现是那黑T恤的风筝挂在了我的窗上。
他是有什么毛病吗?
姑娘已经到了楼下,站在他身边叫我。
我无可奈何,决定下楼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下楼的时候我又看见了那只趴在楼梯上睡觉的懒猫,那猫连一个眼神都没给我,它倒是不饿。
我来到楼下,还真的看见了院子里放着的黑板,上面写着几个人名。
程方、凌野、邵苑文、徐和、周映、李崇、新来的。
我就是那个新来的。
“你来了刚好七个人。”那个姑娘凑过来,指了指“周映”说,“这是我。”
她又指了指第一个名字:“老板,程哥。”
我点了头,但其实不是很在意。
“这个!”她的手指落在“凌野”两个字上,我的目光刚移过去,那个破风筝就掉在了我头上。
姑娘笑得不行,对我说:“玩风筝这帅哥就是凌野,我们都是这儿的老住客了。”
帅哥?
我压制着怒火,想着迟早要揍他一顿才解气。
那天我真的给他们做了顿午饭——咬牙切齿地煮了一大锅没加调料包的方便面。
我心裏是有气,来之前没人跟我说还要自己做饭。而且,这地方点不到外卖。
再者说,就算他们有这个规矩,为什么就不能给我缓冲几天?非要我在晕船还没好的时候下厨做饭。欺负老实人?
不过我也不是故意不好好做,我这人长到这么大除了方便面就没做过别的东西,那天煮面时有些走神,把调料包跟垃圾一起扔了。
我端着一大锅清汤方便面,放到院子里的桌子上:“吃吧。”
叫周映的姑娘看了一眼,起身说:“朋友,你是准备等吃的时候再放调料吗?”
我说:“不是,调料包被我不小心扔了。”
我听见那个叫凌野的在一边笑,笑得特猖狂。他还阴阳怪气地说:“煮个面还背后使阴招,真有你的。”
我懒得跟他争执,只说:“爱吃不吃。”
周映又说:“没事,能吃,我记得冰箱里还有程哥做的辣椒酱。”
她进屋去拿辣椒酱,我在一边坐着,凌野终于放下了他手里的风筝,直接在院子里的洗手池洗了手,甩着水就过来了。
这人特欠,我算看明白了。
他故意往我这边甩水,水珠直接溅到了我脸上。
我说:“如果你对我有意见可以直说,以后咱们俩别打照面就是了。”
他对我有意见,我还看不惯他呢。
有些人就是这样,一见面什么都不用发生,只是眼神一个碰撞就明白了,两人不是一路的,就算死了,在黄泉路上都不能做伴。
凌野没接我的话,拿起碗自己捞面吃。
那顿饭我吃得还行,主要是老板的辣椒酱做得好。
我吃面的时候都在想,要不我多付点钱,每周到我值日这天,雇程老板做饭,这样我轻松大家也舒坦。
想归想,当时我没说这件事,不是不愿意说,主要是因为程老板酒还没醒呢。
我就不明白了,怎么有人白天就喝成这个狗样子,没人管管吗?
来到苏溪海岛的第一天,中午吃完饭我想着眼不见心不烦,背着包拿着相机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