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凌野开口了。
“我五岁那年,我妈精神分裂发作。”
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可我又很清楚地知道,他就在离我最近的地方。
他说:“很突然,就像大晴天突然下起雨。”
凌野安静地给我讲述他的故事。
“就是突然之间的,她开始完全不受控,每天在附近的街道游走,邋里邋遢地捡垃圾吃。”
我皱起了眉,难以想象那样的画面。
“其实她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凌野始终看着天,“但我对她的漂亮仅有的记忆是家里的老照片。”
他停顿了一会儿,我猜他是在回忆。
“那时候我太小了,很多事情都不记得,等到我真正开始记事,她已经是那个蓬头垢面的疯女人了。”
我低下头,不知道眼睛该看向哪里。
“小时候,世界很窄,周围的所有人都知道那个疯子是我妈。”凌野的声音犹如叹息,“同龄人都不和我玩,他们说疯子的孩子也是疯子。”
“他们用石头丢她,骂她,她倒是也不怯,那些家伙怎么对她,她就怎么以牙还牙。”凌野说,“小时候我做得最多的就是跟在她后面看着她,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什么都改变不了,人渺小如蝼蚁,只能任由命运揉搓。”
凌野突然转过来看我:“精神病可能会遗传。”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紧接着说:“害怕吗?”
我愣愣地看着他,他突然就笑了,凑过来抱了我一下。
就只是一下,然后他放开了我,继续以刚刚的姿势平躺着。
他依旧看着天,像是那块蓝色的幕布上正在放映他的过去。
“我妈疯疯癫癫地过了很多年,我爸不送她去治病,也不管她。”凌野说,“平时,一到晚上我妈大部分时候都会自己回家,但我爸不让她进家门。我有时候看到她,会偷偷放她进来,有时候我等不到她,第二天早上出门上学的时候会看见她在家门口抱着破被子在睡觉。”
凌野沉默,我也沉默,我们在为不同的原因而沉默。
我忍不住问了一个非常愚蠢的问题:“很辛苦吧?”
凌野像是在认真思考我的问题,然后回答:“不知道。”
他说:“有那么几年,我觉得很丢人,也觉得很愤恨,为什么别人的妈妈都好好的,我却有这么一个妈?但后来,长大了,懂事了,也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最不该嫌弃她的人就是我。无论她健康与否,优雅与否,她都是我最该珍视的人,她不认识所有人了,除了我之外。她疯疯癫癫地在外面打架时,一看到我还是会笑着叫我的名字,她疯了也还爱着我。”
听着凌野的话,我也闭上了眼。
我的脑海中开始勾勒那样的画面,一个漂亮但被疾病夺走了体面的女人,她世界里的一切都被重新定义了,唯独保留着自己对孩子的爱。
我想叹息,但最后还是没有。
我只是靠近凌野,靠在了他身上。
我写过很多小说,小说里有形形色|色的人物,他们有些人也经历着别人无法想象的苦难,但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真的遇见一个比我笔下的任何人物都让人心疼的男人。
我知道,凌野对我说起这些,本意并不是要我的心疼,但我一想到他曾经如何长大,就觉得心脏都被攥紧了。
“十二岁的时候吧,我刚读初中,我妈依旧疯疯癫癫的,瘦得皮包骨,我爸呢,带着别人跑了。”
“跑了?”我差点被吹来的海风呛死。
“嗯。”凌野说,“我妈疯了,我爸抛妻弃子,八点档电视剧的情节就在我家真实地上演着。”
我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写过的一个人物。
那个人物跟凌野有着相似的经历,最后自杀了。
我猛然紧张,开始怀疑是不是他看了我的那本书然后萌生了自杀的念头。
我死死地握住他的手,死死地咬紧了牙关。
虽然整天说我热爱文学,要为文学事业奋斗终身,但我其实并不是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人。我从来没有什么崇高的理想,我为网上的评价愤懑不平只是因为他们攻击到了我本人,而对我写出的书曾经给过别人怎样的启发和引导,我从没想过这些。
在这一刻,我突然心生愧疚。
“过了一阵子比较难的生活。”凌野说,“后来我妈去世了。她死在外面,垃圾堆里,警察排除他杀,但最后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凌野停顿了一会儿:“从那时候开始,我彻底成了无父无母的人,我没有家了。不过也还好,那样的生活并没有比以前更糟糕。我靠着亲戚们的帮助,勉强顺利地考上了大学。”
这一次,凌野完全把自己剥开给我看,他所有神秘面纱之后的样貌,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送给了我。
而我,除了受宠若惊之外,更多的则是痛心疾首。那个十几岁的凌野让我心疼到喘不过气来。
他转过来看我:“你还记得你的第一本书是什么时候出版的吗?”
“2016年!我当然记得!”
“对,就是那时候。”凌野说,“我无意间看到了你的书,裏面有个配角,我觉得跟自己很像。”
我皱起了眉,很怕他会说因为我写的那个人物让他萌生了自杀的念头。
“最后他选择了烧炭自尽。”
我想起了那个角色,从他出场开始,人生就苦涩到一步一个坎,那个人被父母抛弃,被所有人嫌弃,没有朋友没有钱。他唯一的念头就是活下去,可是到了最后,他就只想死。因为对于有些人来说,活着比死更痛苦。
“对不起。”我赶忙说,“对不起,我让他……”
“你没对不起谁,”凌野说,“后来我认真想过,其实我的境遇跟他并不完全相符,我和他不一样,我被认真爱过的,至少我妈妈是真的爱我。只不过他的选择给了我一种启示。”
凌野躺在那里望着天,缓缓地长叹一声。
“如果那天没看到那本书,或许那天就是我的祭日。”
我愣住了,只觉得冷汗快浸湿了我的衣服。
“我从十二岁开始就计划着自杀,但总觉得时机不够成熟。其实就是没胆量,所以一直拖到了那个时候。”凌野说话的时候,眼里竟然带着笑意,他的笑让我很不安,总觉得自己转眼就会失去他,“那天看完那本书,我突然发现天都黑了,又错过了我计划的自杀时间。回去后我还一直想着那本书,想着那本书里人物的遭遇。你的处女作,风格很黑暗,所有人都没有善终。我想着,这个作者一定也是个很阴暗的人,我很好奇。”
他说得没错,我的第一本书是我这么多年来写得最惨烈的一本,裏面没有一个人物落得好结局,哪怕是好人。我那时候很中二,觉得越是残酷就越真实。
“我像寻找同类一样去网上搜你的消息,找到了你的微博。”凌野突然笑出了声,“没想到,是个整天傻乐、时不时跟网友吵架的家伙。”
听到这裏,我不乐意了:“他们说我写得不好,我觉得写得好,那就吵呗。”
凌野带着笑意看我,看得我有些心虚。
我当时不愿意承认自己写得不好,自视甚高,觉得自己就是天才作家,但现在回头再看看,那时候大家提出的很多问题其实是对的,只是当时的我没有意识到。
“我也觉得写得好。”凌野说,“说起来可能你都觉得不可思议,我是因为你,才觉得应该再多活一天。”
听到他这句话,我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凌野告诉我,那时候他总想着死,因为并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活着,他觉得,既然已经沦为行尸走肉,不如趁早归于尘土。对于他来说,生活并没那么煎熬,但也没有趣味,食之无味,那就丢弃好了。可偏偏在这个时候我出现了,我跟他相距甚远,但他每天看我在网上“像机关枪似的突突突地唠叨”,觉得生活有了那么一丝丝生气。他喜欢看我胡言乱语,喜欢看我跟不认识的网友吵架,他说看我发的文字有时候甚至可以脑补出我的声音。他说,他觉得自己那阵子没那么想死了,完全是因为想多活一天多看看我还能说出什么屁话来。
“我一时间竟不知道你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我说,“不过,照你这么一说,我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啊。”
凌野点了点头,我看到他用力地吞咽口水,认真地看着我。
“不是每个人都有我这样的好运气。”凌野说,“有的人一生也等不来自己的救命恩人。”
在这一瞬间我意识到,虽然我从来没想过我写的文字能改变别人,改变世界——那从不是我写作的目的——但当它们被写出来,当我开始去创作那些人物和故事,有些人的世界就已经被我改变了。
我说不上这是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不知道我应不应该觉得很有成就感,但至少对于凌野,我非常庆幸我们在过去,曾经这般相遇。
我紧张地跟他十指紧扣,生怕他再说出什么吓唬我的话,对他说:“可是你等来了。”
凌野笑了起来,说:“是,我这辈子倒是没吃亏。”
“我也不想吃亏。”我对他说,“过两天你跟我一起走吧,你别让我吃亏啊。”
就像凌野说的那样,我们只是这个世界上最寻常的张三和李四,无法凭一己之力改变这个世界。
我很想让这裏的每一个人都明白,他们也可以被爱,可以幸福地活着,但我也很清楚,我不是救世主,我拉不起那么多人。
在我说出让凌野跟我走的要求时,我已经做好了被他拒绝的准备,但不重要,我一定会带他走。
我一定要让他知道,他未来会好好活着。
就像他之前对我说的那句话:好好活着,被我爱。
可同时,我也觉得自己有些自私,有些无能。
我只有信心带走凌野,而其他人,我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做。
我对凌野说:“你现在可以拒绝我,但作为被我捕到手的蝴蝶,你迟早都要跟我走的。”
过去,我以为我是被凌野捕捉的那只笨蝴蝶,但现在,似乎我们的处境调换了。
我要捕捉他,把他收进我的网里,让他没处可躲。
凌野又是好长一阵的沉默,我怀疑他在措辞怎么拒绝我。
但是没有用,我油盐不进,选择性失聪,听不见他拒绝的话。
“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凌野说。
“跟我走还用什么理由。”我说,“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对救命恩人说的话你就得言听计从。”
凌野笑,也不知道是在笑我还是笑他自己。
“我来这裏三年多,”凌野说,“你知道我都做了什么吗?”
“放风筝。”我说,“当海王。”
凌野哈哈大笑,笑得差点从他那专属躺椅上掉下来,笑得趴在一边睡觉的肥猫都瞪了我们一眼走开了。
“在你眼里我是海王?”
“开个小玩笑。”我问他,“我不打岔,你说说,我没来的这三年你都干吗了?”
凌野说:“就是活着。”
人生好像在某些时刻就会变成这样,可以用“活着”两个字简单概括。但其实,这两个字包含的苦楚却是道不尽的。
我想象凌野过去三年的样子,他三年如一日地穿着黑色的T恤和花短裤,每天起床后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发呆。
就是这样,活着。
我想,虽然我是被“骗”到这个岛上来的,但如果可以时空穿越,我愿意更早一些来。
如果我来得更早一点,或许还能有更多的机会去改变些什么。
只是,人生从来没有重来键,没有“如果”这个选项。
我们都在往前走,也只能一直往前走。
凌野说:“我根本就不是一个果断的人,不然也不会在这裏三年都止步不前。”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说,“意味着你其实还是爱着这个世界的。”
因为对这个世界还有期待,还有留恋,所以才犹豫不前。
我感激如此犹豫的凌野,否则我们也不会遇见了。
我说:“认命吧,老天爷都让你在这儿等着我。”
我勾他的手指:“就这么定了,你得跟我走,不许再把名字写到黑板上。”
我非常严肃地告诉他:“你写一次,我擦一次,反正不费事。”
“你知道我这辈子做得最果断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什么?”
“勾引你。”凌野说完,笑了出来。
我翻了个白眼,然后转过头去也笑了。
也还可以,他这辈子做这么一件果断的事就够了。
“一开始我不知道你就是我关注的那个陈醒。”
“那你是怎么发现的?”我说,“我的人格魅力让你觉醒了?”
“……因为我发现你跟网上那个人的说话风格很像。”凌野说,“而且,你长得很好看。”
这我能不笑吗!
我轻咳一声:“原来在觊觎我的美貌。”
凌野轻声笑笑:“你确实挺自信的。”
我瞪了他一眼,让他知道自己说话应该注意点。
凌野说:“一开始我没想好怎么跟你相处,也很意外,为什么看起来那么有能量的一个人也会来这种地方。”
“粉丝给我推荐的!”我说,“别人给我推荐的,说这地方好!”
凌野目光深沉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说:“我不知道推荐你来这裏的人知不知道这地方的传说,也不确定那人是抱着什么心理给你推荐的这个地方,但好在,你不是真的想自杀。”
听着凌野的话,我心裏其实很难受。
我不知道过去那些日夜,凌野、程哥还有其他人,他们在这裏是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在度日。
我想窥探他们的内心世界,我希望他们都能好起来。
不对。
程哥已经离开了。
想到这裏,我也有些低落。
“我那时候引诱你,是因为想着,反正大家都要死了,死前总该满足一下私欲。”凌野说,“我这么说,你会觉得很过分吧?”
“你就是缺德。”我说,“故意勾引我,还搞得我对你欲罢不能。结果呢?我走的时候你不跟我走就算了,连送都不送我。”
“其实那天我一直在这裏。”凌野说,“我一直在海滩上,就那块石头旁边。你回头就能看见我,但你没回头。”
突然之间,我觉得原来无情的一直都是我。
李四并没有真的不在乎张三,相反,他目送张三离开,是张三走得决绝不回头。
我听见凌野说:“不回头也好。我当时很怕你回头,你不应该对这裏有不舍,你就应该朝着好的未来去。”
我想,在看着我头也不回地离开时,凌野孤零零地站在海滩上,在想什么呢?
在默默地跟我告别,默默地看着我回到原本的生活中。
默默地祝福我,祝我往美好人间去。
然后他自己呢?继续孤独地留在这裏,望向大海的时候想想我。
我没忍住,凑过去抱住了他。
“我不是没想过和你一起走,但是,和你离开跟投身入海一样,对我来说都是不能轻易做出的选择。”他轻声说,“我需要时间。”
“我明白。”我回应他,“我给你时间,我老老实实地等着你。”
他像是松了口气,回抱住我。
那只因为我们吵到它睡觉而厌烦走开的肥猫,又懒洋洋地溜达回了我们身边。
肥猫在我们脚边趴下,打了个哈欠。
风轻盈地从我们耳边吹过。
一切都安静又稳妥,一切都只会朝着更好的地方去。
这一刻我又想起程哥,程哥一定也在为这样的我们开心。
如果凌野愿意,我会义无反顾地拉住他的手,我们会一起朝着好的未来去。
有时候我觉得,有些人的人生际遇是一早就注定了的。
就像我可能命里就有凌野这个章节,而且占比非常重,所以我才会来到苏溪海岛,会住进这家青旅,会认识这些奇怪的人,会像笨拙的蝴蝶一样被凌野捕获。
但转念一想,我又觉得我也是凌野命中注定的闯入者,我们俩到底谁是蝴蝶谁是网,其实不好说。
说好了要耐下性子等凌野,所以我没急着走。
好在这次过来随身带着手机,编辑有什么事联系我倒也很方便。
我依旧住在之前的那个房间,偶尔往楼下看,却再也看不到醉醺醺的程老板了。
从前无比熟悉的人,突然之间消失在自己的生活里,任谁都会觉得怅然。
凌野也不像之前那样,整天不着调地勾引我,而是经常发呆,在院子的躺椅上,或者海边的沙滩上。
我也不去打扰他,只是安静地等着,安静地陪着。
这种时候,我只需要在他身边等他就好,他是聪明人,总有办法自己捋清思路走出困境。
我相信他。
我在海岛上继续混日子,应付应付编辑,再在微博发发牢骚。
因为知道凌野会看我的微博,于是我故意说:最近很忙,忙着等一个人。
关注我多年的读者们在评论区激烈讨论,也有些一直对我阴阳怪气的人说:看起来,你终于能学会写感情戏了。
我无聊了就继续跟那些人吵架,吵得不亦乐乎。
但大部分时候我就静静地看着凌野,看着他慢慢悠悠地走在空荡的小路上,看着他从种花的大婶那里买来一大束雏菊再送给我。
在等他的过程中,世界都变得缓慢起来,按照我以往的性格,早就抓心挠肝了。但这次没有,这次我沉浸其中,爱上了这场默剧。
凌野是在一个雨天敲响我房门的。
苏溪海岛一年只有一个季节,那就是夏天,而且这裏很少有雨,几乎全都是晴天。
难得下雨,我趴在窗边看雨打芭蕉。
听见敲门声,我拖鞋都来不及穿就跑过去了。
凌野淋得湿漉漉的,我一直在窗前,竟然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出去又回来的。
我赶忙要帮他拿干毛巾,但却被他拉住了。
凌野的手冰冰凉凉的,另一只手里还拿着他的风筝。
那个纸糊的蝴蝶风筝也湿了,我都担心一碰它就会坏掉。
我说:“你怎么还淋雨了呢?”
他说:“我想清楚了。”
就这么几个字,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满脑子都是:凌野不会那么不识好歹,拒绝跟我走吧?
他就那么有些狼狈地看着我,可怜兮兮的,就好像从前充满野性的狼突然摇身一变,变成了我的家养大狗狗。
这个比喻我不能让凌野知道,否则他肯定要嘲讽我。
“但说无妨。”我强装镇定,但已经想好,他要是敢拒绝,我就敢就此赖上他。
好在,凌野还残存一丝人性。
他说:“你要跟我谈恋爱吗?”
我直接愣在了那里。
凌野非常认真且平静地对我说:“其实我之前也想过,就是你走的时候。”
他说:“因为你,我开始希望自己能恢复到正常人的生活状态中,那时候我想,等我说服了自己,我就去找你,去追求你,和你好好谈恋爱。”
我总觉得可能是自己产生了幻听,凌野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他突然弯腰,从我门边的地上拿起了一束花。
我刚刚完全没注意到这束花,又是小雏菊。
凌野把挂着水珠的花送给我:“其实我还需要一些时间去自我调适,但你回来了,为了我也好,为了别的事情也好,你一回来我就没办法再让你一个人走了。”
我不想哭的,那样显得我特没出息。
可是,面对这样的凌野,我不相信有人能控制得住不流泪。
至少,我肯定是不行的。
“你要跟我谈恋爱啊?”我问他。
“对。”凌野回答得很坚定。
我抱住了凌野,听见海浪拍打海岸的声音。
我又想起在这裏生活的那些片段。
想起周映,想起徐和跟李崇。
想起终日困在酒精里的程老板,想起从未谋面的梁岛。
凌野不可以成为第二个程哥,我救不了别人,但至少,我能带走他。
人生是无法被完全规划得清清楚楚的,所有的计划都有被打破的可能。
我对凌野说:“我原本计划嫁入豪门。”
凌野一边拨弄着他的吉他弦,一边笑话我:“现在梦碎了?”
“碎得稀巴烂了。”
外面大雨已经停了,我跟凌野跑到屋顶,他抱着吉他,也不好好弹,就只是胡乱地拨弄着。
这样的夜晚,头顶明月,爱人在身侧,好像乱弹吉他也可以被原谅。
“我给你弹一个吧。”我突然自告奋勇。
凌野嘲笑我:“你会?”
“不是你教我的吗。”我瞪他,挤对他。
想起那个他教我弹吉他的晚上,在他的房间里,暧昧灌满了房间。
但其实那天我什么都没学会,满脑子都是凌野这个人。
我从他手里拿过吉他,手法依然生疏笨拙,但气势不能输。
我说:“听着,送你一曲。”
其实我很想弹之前凌野写给我的那首曲子,奈何我不知道曲谱,能力也有限。
但离开苏溪海岛的那段时间,我虽然整天丢了魂似的,但至少学会了一件事:用吉他弹那首歌。
我拨弄了一下吉他弦,装模作样,装腔作势。
凌野笑:“行啊,还挺像那么回事的,我教导有方。”
“你教导个屁了。”我说他,“你当时连《两只老虎》都没教会我!”
我一边回忆,一边笨拙地弹奏,那首对于我们来说意义非凡的《张三的歌》。
我弹奏得断断续续,严重影响了这首歌的美感,可是凌野听得认真,始终带着笑意望着我。
我要带你到处去飞翔,走遍世界各地去观赏。
没有烦恼没有那悲伤,自由自在身心多开朗。
我想把这首歌送给凌野,也想唱给住在这裏的每一个人听。
对于他们来说,我并不是能够改变他们命运的那个人,但我希望,他们都能重新获得力量和勇气,遇见能让自己燃起生活信念的那个人。
我们都是这世上最平凡的张三,如蝼蚁般渺小,但每一个张三都会遇到自己的李四,两个人携手飞到遥远地方看这世界的光亮。
等我唱完,凌野抱住了我。
他什么都没说,但我确信,我想传达给他的,他全部接收到了。
不是所有的夜晚都布满凉意,至少这个晚上,我们是滚烫的。
凌野决定了跟我一起走,“岛”的黑板上从此不再写下他的名字。
我们一早去看海,我跟在他身后,一直看着他。
人类就是很奇怪的,之前看凌野不顺眼的时候,我多一眼都不愿意看他,但是现在,恨不得干脆把眼睛黏在他身上。
看不够,也不敢不看。
我开始觉得,褪去了神秘色彩的凌野变得特别易碎,我得更加小心翼翼才能让他完好地感受这个世界。
就在不久之前,我们互表心意的时候,凌野对我说:“跟我这样的人在一起是很麻烦的,你确定要开始吗?”
我说:“当然确定!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张三这辈子都遇不到下一个李四才是最麻烦的事。”
在凌野面前,我突然发现,我也是很会说情话的。
凌野要跟我细数他可能带给我的糟心事,但我根本不听,那些对于我来说根本就不是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是我要跟他谈恋爱。
当我要求凌野去给我找一颗漂亮石头当定情信物时,我突然觉得自己特别厉害,能抓住凌野,比得了某文学大奖还得意。
我之前觉得凌野是个未解之谜,总吊着我的胃口,勾得我抓心挠肝的。
现在,他是我的风筝,我的蝴蝶,他人生的线头被握在我手里。
我大概是有些得意忘形了,差点露出小人得志的样子来。
我得淡定,让凌野觉得我是个踏实的人。
随口提的无理要求,凌野竟然真的放心上了。他真的给我捡了个小石头,乳白色,上面还带着一点红。
我说:“还真挺好看的。”
“心头的朱砂痣。”
“……噫,肉麻。”虽然嘴上嫌他肉麻,但心裏还是开心的。
把石头放好,我拉着他的手往回走。
“你这人真是……”我们离开海边,凌野说,“牵我手怎么都不经我同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