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mall>经此一役，一切都已改变，迎接我的将是漫漫长夜，</small>

<small>长夜的尽头，正是我一心向往的光明。</sm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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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阮终于出手了，以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方式，不但出人意料，而且还收到了奇效——由此更加证明，此前无论我对他有多高估，都毫不为过。

那是一个淫雨霏霏的下午，我像往常一样准备去接七七放学，临出门前突然发现手机上有十几个甄帅的未接来电。这段时间我为了不让别人打扰我和七七的二人世界，总是将手机调为静音，而甄帅也很识相地很少和我联系，因此看到这么多的未接来电时，我的心莫名一紧，知道肯定出事了，赶紧回拨过去。

“大哥你在干吗呢？快急死我了！”电话被秒接，透过话筒都能感受到甄帅的急躁，“我们发现余阮啦！”

“在哪儿？”我的第一反应并非兴奋，而是觉得有点儿吊诡，这来得太突然，而且毫无征兆。

“就街头，哈哈，这家伙肯定是以为我们已经放弃了，就大摇大摆出来了。不过他跑得倒是真快，一溜烟儿就没了，”甄帅显然没想太多，言语很是轻松，“放心吧，我已经调动所有弟兄去追了，这次他插翅也难逃，等抓到了，我一定要活活干死他。”

“你把所有弟兄都叫上了？”

“当然咯，今天必须抓到他的，否则下一次还不知道要等到啥时候 呢。”

“好，你们小心点。”

“没事，我就是先告诉你声，你在家等着好消息就成，等我们逮到那浑蛋后你再过来，到时候究竟怎么处置还得听你发落。”

甄帅说完匆匆挂断电话，而我心头的疑云愈发强烈，更是心情全无。我给七七发了个消息，说不过去接了，让她自己打车过来，然后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细细琢磨起来。

我的担忧当然不会是杞人忧天，要知道我们花了那么多的精力和时间都没得到余阮的半点行踪，现在他又怎么会因为自己的麻痹疏忽而突然现身街头？绝对不可能的，以他谨慎狡黠的性格，这样做就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故意露出马脚，好等着我们去抓——这点并不难推测，可他“自投罗网”背后的动机又会是什么呢？他为什么会如此有恃无恐？难道这段时间他秘密纠结了一帮亡命之徒，准备和我们正面决斗？感觉也不太可能，一来他并没有这个条件，二来也不符合他的个性。还是说他已经厌倦了躲藏，认了？那他也可以直接逃离，而不至于将自己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如果这些都不是，那又会是因为什么？

我绞尽脑汁，却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余阮走的这一步要么是昏着，要么就极其高明，高到连我都无法预料，现在的情况很可能是后者，这真让人感到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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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心烦不已之际，脑部突然感到一阵舒缓，睁开眼，七七竟然已经来了，而我却浑然不觉，由此可见刚才有多专注。我赶紧调整状态，挤出笑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来啦！”

“你刚才睡着了吗，还是有什么心事？”七七边给我按摩边关心地询问，“怎么看上去好累的？”

“没事，可能昨夜没休息好。”我下意识地摇头，这些男人间的争斗，我当然不想告诉她，让她也烦忧。

只是七七如果会就此打住的话那就不是她了，只见她蹲下，捧起我的脸，注视着我的眼睛：“你有没有事，我还能不知道吗？你答应过我的，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要一个人硬扛的，怎么才过几天，就说话不算数了 呢？”

七七说得无比真诚，让我无法回避，就在我想着到底要不要告诉她我的心事时，甄帅的电话又来了。

我赶紧接通，甄帅扯着嗓子说他们再次发现了余阮的行踪，已经跑到了市郊，他们正结队前往，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就能够将人抓到。

我静静听着，然后郑重交代，让他们千万不要把人打坏了，同时务必多加注意，绝不可以掉以轻心。一有风吹草动，立即通知我。

挂完电话，七七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问：“你们是不是要去和别人打架呀？”

“没有，”我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放心吧，真没事的。”

“那就好，不过你要答应我，以后都不要再打架了好不好？”七七将脸埋在我的双膝间，小声说，“上次真把我吓坏了，我好担心受伤的人会是你。”

“行，我答应你。其实就算你不说，我也不会再轻易动手，除非……”

“除非为了保护我，是不是？”

“嗯，”我很认真地点头，“我经历了这么多事，自信可以做到坦然接受别人对我的任何中伤，但我绝不能允许有人戕害你，为了你，我可以做任何事，哪怕违背自己的原则，也在所不惜。”

七七的手在我脸上游走，心疼地说：“你好傻的，干吗要让别人伤害你呢，这样活着多累啊？”

“呵，确实挺累，可有什么办法呢，现在又有几个人活着觉得不累的？”如若是从前，我定会全力回避这个略显沉重的话题，可那天我却尽情对七七袒露着心声。

“别叹气了，我好心疼的。”七七凝视着我，认真地问，“那你告诉我，现在让你觉得累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快说啊！”见我一时语塞，七七故意调侃了起来，“该不会是我 吧？”

“怎么可能！”我赶紧抱住她，“如果不是因为有你，我现在不知道要少掉多少幸福，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说你是我的救世主，也毫不为 过。”

“好吧，既然不是我，那又会是谁呢？”七七沉吟着，眼睛突然亮了起来，“难道，是你那帮兄弟？”

我心一沉：“为什么这么说？”

“你先回答我，是，或不是？”

“是，也不是！”

“那就是了。”七七得意地笑了笑，“其实我就是瞎猜的，因为现在除了我和草莓，你就剩那帮兄弟了不是吗？草莓当然不可能了，既然也不是我，那就是他们咯。”

“好吧。”我情不自禁又轻叹了口气，这个七七真是鬼灵精怪，竟然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可他们对你很好啊，而且特别信任你，为什么还会让你觉得很累呢？”七七自言自语着，不等我回答又抢着说，“我知道了，有时候爱和恨一样，都是一种负担，对不对！”

我点点头：“不怪他们，是我没有做到位而已。”

“你到底想干吗？我看你对他们也特别好啊，好到都会让我嫉妒呢！有时候我会想，对你而言，兄弟永远都比女朋友更重要吧，”七七说完狡黠一笑，“当然了，你肯定不会承认的。”

“我想干吗？是啊，我究竟想干吗？”我喃喃道，“自从结识了这帮弟兄，我就想带着他们过上好日子，不辜负他们对我的信任。早些年我们总打打杀杀，后来我终于明白，暴力不但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还会戕害我们的人生，所以我希望能给大家伙提供安稳的谋生手段，过上安定的生活，然而这些天努力下来我发现还真挺难的，好几次我都觉得自己根本就做不到，所以会累。”

“嗯，我能理解的，毕竟有那么多人，可哪有那么多的正经活儿给他们做啊！”七七跟着叹气，“你奶茶店才多大点儿，我一个人就忙得过来了。要不，你再开两家？”

“呵，这和奶茶店没关系，和人多人少也没关系，如果真想踏踏实实工作，机会还是很多的。”

“那和什么有关系？”

我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左胸：“这裏！”

“心脏？”

“人心！”

七七有点儿不好意思地伸了伸舌头：“你是说他们不想好好干活儿 吗？”

“主要是觉得没必要，有的时候，人的观念比行动更难改变。”

“不是有时候，是任何时候。”七七点点头，“我有点儿明白了，你看我能不能这么理解哈，就是你不想看到你的兄弟们再通过拳头讨生活，就希望他们能够正经上班，努力工作，但是呢，他们不愿听、不相信、不理解，更不接受，因为他们根本就不认为现在这样混江湖有什么不好，反而觉得你说的那种生活太无聊。你试图改变他们的观点，结果发现自己无能为力，就会心生自责，怨恨自己能力不够，对不对？”

“差不多吧。”我欣慰地看着七七，“其实他们现在不理解我也正常，毕竟我和他们的成长经历有很大的不同，看到的问题自然也不一样。很多观点的统一需要时间的加持，不是一蹴而就的，不能急，急了也没 用。”

“你看，这不想得挺明白的嘛，那还给自己那么大压力干吗？”七七用手指在我衣服上轻轻掸了掸，“我说几句你别不开心啊，我觉得首先你也承认自己和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既然现在他们都成了你的负担了，为什么你还非得死扛呢？对你来说，就非得改变他们的人生呀？就因为他们叫你一声大哥？有这个必要吗？”

“当然有必要了！”我情不自禁提高了声调，“不只是因为我是他们的大哥，要对他们负责，更因为我很确定自己要做的事是正确的，对自己、对他人、对社会，都是有益的。他们迟早会明白，要想人生充满希望，就必须走正道，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四年前，仇恨侵占了我的灵魂，当我不顾一切地将匕首扎进那个人的小腹后，我的人生就已告一段落，过去那个充满戾气、暴力的危险分子留在了原地，重新出发的我则宛若新生，那些草莓对我说过的话、讲过的道理，仿佛突然生了根，全都活了过来。我终于明白仇恨其实于事无补，暴力只会引火烧身，所以我从裏面出来后就决定退出江湖，回到这个我出生的地方，从此安心做个小人物，哪怕我的兄弟们会失望，甚至迁怒于我，也在所不惜。

“可后来我悲哀地发现，自己并不能够独善其身，而逃避更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因为我不在江湖，江湖却始终在那里，所有的是非、恩怨、戕害、尔虞我诈、钩心斗角也都还在。我放下了屠刀，但杀戮并没有减少，这个城市变得越来越糟糕，这个城市的年轻人也变得越来越糟糕，他们其中有很多是我曾经同呼吸共命运的弟兄，看着他们为了所谓的名利成天打打杀杀，最后其实什么都得不到，白白浪费了自己的青春甚至人生，我会有很强烈的负罪感，会觉得是我耽误了他们，我真的做不到无动于 衷。

“我很想拯救他们，就像当初别人拯救我一样，可是我又没有勇气再回去，就这样进退不得，特别难受，这种矛盾煎熬的生活直到你来到我身边才算彻底终结，如果没有你，我就不会重新拥有爱和幸福，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到现在都还在忍、还在躲，根本走不出那关键的一步。

“你的出现让我再次强烈产生了想去保护一个人的欲望，我是那么心疼你，希望你永远都能快乐幸福地成长，永远都不受伤。所以当你被人暴力伤害后我特别愤怒，我绝不能原谅如此不作为的自己，那是对爱最大的亵渎，我必须有所行动，哪怕以暴制暴，只要心存正义即可，所以我决定回归，重出江湖。

“我回来，不是为了继续原来打打杀杀的那一套，正所谓不破不立，我要改变现有混乱落后的局面，用勇气和正义去建立新的规则，为弟兄们谋求安稳的道路。这就是当下最需要我做的事，也是最让我感到无力和沉重的事。”

“唉，说来说去又绕回来了。你是好心，说的也都对，可你根本就说不服他们，还不是于事无补？”七七突然叫了起来，“不对，我明白 了。”

“明白什么了？”

“你用错方法了，”七七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着，“你一直在试图让他们相信你是对的，这样其实是不对的。哎呀，好拗口，你听明白了吗？”

“我能听明白你说的话，但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哎呀，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因为这本就不是靠说就能说明白的啊，我都明白了你怎么还不明白？完了，越来越拗口了！”

“那靠什么？”

“靠经历啊，经历过了自然就会懂得是非对错。既然现在你发现根本无法说服他们，那就应往后退退，放手让他们去经历，对，就是这样！”

“做事怎么能够往后退？”

“怎么不能？不是有个成语叫以退为进吗？”

我没急于再反驳，而是静静听七七把后面的话说完：“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既然他们那么信任你，为什么还不相信你？原因很简单，他们其实是不相信自己能过上你说的那种生活，这离他们的认知太遥远了。加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舒适区，想走出舒适区其实是最难的事。我虽然不太了解你的兄弟都是些什么人，但我觉得他们之所以出来混社会，靠拳头讨生活，并不是真的走投无路吧，更多还是好逸恶劳，觉得这样来钱快，省事，别人还害怕，挺有面儿的，他们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所以现在你突然要让他们换一种方式，靠辛苦和努力去生活，他们既不相信也不向往，第一反应只会是恐惧和拒绝，你当然推进不下去。”

我点点头：“所以呢？”

“所以你才要退一退，放放手，给彼此多一点儿空间，让他们自己去经历啊！”七七越说眼睛越亮，“既然你现在无法向他们证明你是对的，那就让时间告诉他们正确答案，让他们自己发现自己是错的，就像你当年一样，你敢保证自己要是没犯事也一定能想得这么透彻吗？”

“的确不能。”

“那不结了？到时候很多现在看来特别麻烦的问题自然迎刃而解，你再出面帮助他们也不迟，而且会事半功倍。”

“你说的虽然不无道理，但还是不可行。”我轻轻摇头，“既然我已经知道他们这样下去不会有好结果，就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在错误的路上狂奔，万一真发生了不好的事，就来不及了。”

“人生从来没有来不及这回事，不是吗？你曾经犯下那么大的错误，不也迷途知返了吗？没有人可以不付出代价就能够得到成长的，有时候走走弯路反而可以更好地到达目的地——这些都是你告诉我的啊！”

“可这个过程太痛苦了，我不想他们再经历一次。”

“这就是你的问题了。是，你是大哥，要对大家负责，总想着自己扛着所有包袱，恨不得替他们把未来人生路上的所有事儿都安排妥当，这怎么可能嘛！每个人的人生第一负责人难道不应该是自己吗？别人总会长大的，会明白的。你凭什么剥夺他们的人生体验——就算那些不好的经历，也是体验啊，何况又不是他们每个人都一定会走到极端的那步，大家都会自我反思和调整的，就算真到那一步，用你的话说，那也是宿命的必然，面对、接受，然后重新来过就是。”

见我依然不言语，七七提高了声气，继续说：“鹿安，你很担当，也很有主见，这是好事，但并不表示你的想法都是对的，如果不对还一味坚持，那就是固执，固执是没有好结果的，就像前面你固执地认为只要离开我，我就不会有危险，结果反而将我伤害得更深，你自己也很不好受，我们更白白浪费了那么多的眼泪和时间，你难道还想在你兄弟们身上再来一次吗？”

我压抑的心情终于轻松了不少，看着七七的眼神更加情深。

“你干吗这么看着我，是不是我哪里说错了？”七七被我看得有点儿不自然，“那你可以反驳啊！”

“不，我觉得你说得特别对。有的时候我确实会走极端，要么就是完全逃避，要么就是用力过猛，这两种方式看来都不可取。”

“对嘛，你就应该中庸一点，给自己，给别人，都多留点儿空间，”七七开心极了，“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手呢？”

“等有合适的时机再说吧！”我又陷入了沉思，“说不定远在天边，说不定近在眼前。”

七七刚想再说话，我的电话又响了起来，刚接通就传来甄帅急切却难掩兴奋之意的声音：“大哥，我们抓到余阮啦，你快过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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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时后，我和七七赶到了甄帅提供的地点：一处位于江边的废弃广场。这裏曾因被选为新区政府办公所在地而备受关注，周边房价连翻数倍，后又因区政府移址别处导致一落千丈，除了大片烂尾楼，再无其他特色，现在更是荒草丛生，人迹罕至，宛如坟场。

广场中央，甄帅带领着众多弟兄围成了一个圈，每个人都神情紧张，如临大敌，正中间站着一位极瘦的男人，应该就是余阮了。

我终于亲眼目睹了余阮的尊容，比我想象中更普通，从长相到穿着都和路人没有区别，不过他的精神状态很是放松，明明置身险境，却没一丝狼狈和惧意，就特别自如地站在众人的包围圈里，仿佛他面对的根本不是四伏的杀机，而是一桌丰盛的美味佳肴。

我更加断定了自己的猜测，余阮一定是主动现身，至于他究竟意欲何为，我静观其变就是。

见我来了后，众人自发地让出一条通道，甄帅额头青筋暴露，喘着粗气对我说：“老大，你让我悠着点，我就先没动他，现在总可以了吧。”

我用手势示意他少安勿躁，然后缓缓走向余阮，和他四目相对。

现在，这个被我视为最强劲可怕之敌的人，终于站到了我的面前。喧嚣的人群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就连时空也仿佛凝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