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这次顾萤是真的不一样了,听赵震海老师说,寒假她参加了那个陈省身杯的预赛,进决赛很稳。”郑承东继续恭维。
“啊?什么杯?”林曼英嘴角的笑意凝固成一抹尴尬的弧度。
“陈省身杯高中数学奥林匹克竞赛呀?”郑承东挑了挑眉解释道。
“什么?她报名了数学竞赛?!”林曼英这回神色是彻底绷不住了,“什么时候的事?”
“哟,你不知道啊?她已经跟着校内的数竞培训班学了一个学期了呀。”郑承东见她脸色阴沉,又补充道,“我看顾萤挺有数学竞赛的天分,韩彬老师私下里也跟我说过,顾萤的表现一直很好……”
郑承东仍在絮絮叨叨地夸赞着顾萤,但林曼英已经半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日历撕下最后一页,新的一年如约而至。
顾萤在沈清耀日复一日的魔鬼训练下日益强大,也就更加乐在其中。
所谓自有林中趣,谁惊岁去频。
“虫虫,我现在感觉自己体内爆发着无穷无尽的力量!”期末考试后的顾萤彻底没了约束,开始没日没夜地做顾明给她推荐的那套蓝皮书。
沈清耀这些日夜见证了她每一点每一滴的成长,深知她的成绩来之不易,心中百感交集——他第一次深刻地认识到那些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取得的进步,原来对于其他人而言如此羊肠九曲。顾萤已经算是资质不错的学生了,那么对于更加平庸的人来说,困难程度可想而知。
“虫虫,你现在觉不觉得我像是一名大将军,而我的笔,就是我的剑!”顾萤举着自己习用的那支黑色中性笔沾沾自喜,目酣神醉,“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正是我的这把宝剑,陪我征战沙场,虽九死其犹未悔。”
“这位同学……不就半夜刷个题,你戏会不会太足?”沈清耀被她夸张又可爱的姿态逗得笑个不停。
几声重重的敲门声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
顾萤一怔,起身开门。
“妈,你怎么还没睡啊?”顾萤诧异地看着门口的林曼英。
“到书房来,我们谈谈。”林曼英穿了一身黑色的家居服,表情肃然,一如既往地不苟言笑。
顾萤心底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回头对着床头沈清耀的海报“拜了拜”才跟在林曼英的身后进了书房。
“学数学竞赛这事儿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林曼英辗转反侧到大半夜都在琢磨这事儿,这会儿见到始作俑者,直接开门见山,劈头盖脸就是一通审问,“又是什么友谊赛,又是什么校内培训班,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翅膀硬了,什么决定都能自己擅作主张了,不需要请示我这个当妈的了,是吗?”
“不是。”顾萤垂眼盯着地板,摇了摇头,以她对林曼英的了解,每回训斥没有个半小时的数落是不可能结束的。
“把数学竞赛退了吧。”这回林曼英却没有长篇大论,只是直截了当地下达了这样一个命令,语气毫无转圜的余地。
“为什么?”顾萤猛地抬头。
“你问我为什么,你怎么不问问自己,从小到大数学是个什么情况?”林曼英冷笑一声,“你也不看看实验中学搞数学竞赛的都是什么样的人,人家小学就开始搞奥数了!你呢?你小学数学都能考八十分,全班倒数第一!”
“我不告诉你,就是知道你不会答应!所以我才想等取得了一定的成绩,证明了自己再告诉你!”顾萤愤愤地说,“现在所有老师都说我做得不错,进步很大,但你还是要拿我小学数学考不了满分的经历来评判我!”
“妈妈从来没说你没有进步!你的进步妈妈也很关心。对于数学竞赛这件事妈妈也慎重考虑了很久,不是一拍脑袋就做这样的决定了。但是,你也要明白一个非常现实的事情,那就是你根本不是尖子生的料。妈妈当了这么多年老师,对学生的资质可以说是一目了然,尖子生那都是天生的,从小就聪明,学什么都快,人家学数竞要么是学有余力,要么是从小特别擅长数学。咱不说别人,就说你堂哥——顾明,人家小学参加华罗庚杯就拿到了金牌。你呢?你小时候连个简单的应用题都做不对,你说你学人家搞什么数学竞赛?你自己不觉得离谱吗?是不是考几次数学满分就觉得自己和他们差不多了?这是错觉!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们和你压根儿不是一类人!你只是一个普通人,普通人没有那么多资本在自己的人生里试错,更没有资格玩高风险、极具不确定性的数学竞赛,普通人就应该脚踏实地,把该干的事干好。妈妈是过来人,怕你被一时的冲动耽误了前途。”林曼英苦口婆心地劝说,“我知道你有更高的目标,这是一个好事,但有时候人要看清现实,不要高估自己。你定更高的目标,可能最终连普通的目标都耽误了,什么都实现不了。妈妈这些年带高中培优班见过太多太多这种情况了。但你如果一开始就根据自己的实际能力定一个普通目标,人生就可以顺顺利利、稳稳当当地继续下去!妈妈是为了你好,难道妈妈会害你吗?考大学没有捷径,至少对于你这样平庸的孩子而言,没有。”
顾萤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可反驳,只能缓缓低了头,安静地听着林曼英善意而刺耳的话,只觉得大脑“嗡嗡”作响,像是一个刚刚从温泉里走出来的人被兜头泼了一大盆冷水。
“妈妈也知道,你现在正在兴头上,也不想打击你学习的积极性。我问了你们的领队老师,陈省身杯数学竞赛的预赛是在寒假,你想参加就参加,就当个娱乐。”林曼英停顿了一下,“但是,如果你拿不到好的名次……我听说决赛前五名才可以进夏令营,那我就把这个好名次定到预赛前十吧,预赛进不了前十,答应妈妈,放弃数学竞赛,把全部的精力用在高考上,按照你目前的进步趋势,想考一个重点大学应该没什么问题,关键是要稳住,别自己给自己挖坑往里跳。高考是几十万人挤独木桥,你搞数学竞赛相当于绕远路,那不就是缘木求鱼吗?听懂了吗?”
“我明白了。”顾萤松了口气——起码现在状况并不是太坏,只要她能在即将到来的陈省身杯高中数学竞赛的预赛中拿到好的名次,她还是可以继续学数竞的。
沈清耀全程听得人都直接蒙了,作为一个从小被父母捧在手心裏夸耀的孩子,他完全无法搞懂林曼英这种打着“为你好”的名头对顾萤进行侮辱和打压的行为到底是为了什么。以前顾萤成绩差的时候,他还能稍微理解一些她恨铁不成钢的心情,如今顾萤迎难而上,节节攀升,各科成绩均有不小的进步,数学竞赛方面也展现了不俗的天分,这种时候到底有什么必要继续批评呢?就只是怕顾萤骄傲自满,高估自己吗?
沈清耀百思不得其解。
“我困了。”顾萤像是一个被针戳了一下的气球。
林曼英的语气明显缓和了许多:“去睡吧,以后别熬夜,再怎么努力学习也是身体最重要。对了,妈妈给你买的营养补充剂记得每天拌了牛奶喝。你看你这孩子瘦成什么样,光想着苗条漂亮,让你吃饭跟害你似的!真是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哦。”顾萤闷头应了一声,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已是深冬,外界温度在深夜低至零下,窗户玻璃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汽,顾萤随手在上面写了一个“Π”。
“我认为你可以不必太在意你妈妈那些话。”沈清耀忍不住开口,“当初我要学数学的时候也有很多人劝退,各种各样的理由我都听腻了,比如什么别人比你早开始多少年,再比如什么学术界竞争多么激烈,迟早还是要转行。有时候别人告诉你这样不行,只是因为他们自己不行,他们从自身经验出发,还以为是在用自己的人生教训提前给你打预防针。但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你到底能不能行,只有你自己最清楚。”
顾萤打开窗户,凛冽的冷气灌入她单薄的睡裙,凉意让她瞬间清醒了许多。
夜晚的城市灰蒙蒙的,灰白的色调无限蔓延到地平线,紧闭的门窗里偶然透出微弱的光,像一张张欲言又止的嘴。
“虫虫,你来了之后……我几乎都要忘记自己原本是怎样一个笨拙的孩子了。”顾萤的视线不带焦距地描摹着地平线的轮廓,“我的剑……真的能带我杀出去吗?还是说……我只是幻想,只是做梦,只是……太幼稚了?我是真的非常喜欢数学,但我真的配喜欢它吗?”
她摊开手,掌中是被她一直攥着的黑色中性笔,普普通通的款式,因为握胶处的磨损而显得破旧。林曼英训了她多久,她就攥了多久,笔杆因为沾上她手心的汗而湿漉漉的。
“不试试,你怎么知道不可以?人生和所有数学难题本质上是一样的。”沈清耀的语气毫无迟疑。
“你说过,无论面对什么样的题目,无论是别人告诉我无比简单的,还是我自己眼里束手无策的,都应该保持持续探索的心态,而不是畏首畏尾不敢尝试,”顾萤游离的眼神渐渐清晰起来,“只管做下去,直到做出来为止。”
“嗯。”沈清耀笑着应了一声。
“是啊,若前方没有困难,那么我又怎么能做一名战士?”顾萤重新攥紧了自己的笔,下巴微微扬起一个倔强的角度,“走着瞧吧!凡是不能将我打倒的,都会变成我的赫赫战功!”
长夜欲曙,一如顾萤心中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