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吗？”顾萤转身，礼貌地问他。

“能……帮我把这个转交给辛静吗？”黎铭舜递给她一个方形礼盒，透明的包装盒裏面是一款滴胶制作的手工艺品，晶莹剔透，内部闪着各式各样发亮的心形碎片，炫目漂亮。

“你为什么不自己给她？”顾萤不情愿地说。

“其实我已经下定决心准备退出数学竞赛培训，专心准备高考……所以，不知道怎么面对她。你帮我转交给她吧，就当临别赠礼，是我亲手做的，预祝她过关斩将，顺利进入冬令营，拿到金牌。我很希望可以和她一起上明华大学。”黎铭舜斟词酌句，说得十分诚挚。

“培训班不是才上没几节课吗？”顾萤迟疑了几秒，还是接过了他手中的礼物，“你会不会退出得有点早？不再坚持一下吗？”

“是，但已经足以让我明白我不适合学这个，我个人兴趣也不是很大。”黎铭舜傲气地耸耸肩，“按照我的成绩，完全可以通过高考考上明华大学，做自己不擅长的事情实在是舍近求远，浪费时间在竞赛上对我而言完全没有必要。”

“我明白了。”顾萤点点头，“我会转交给她的。”

“谢谢。”黎铭舜难得对她笑了笑。

虽然他语气十分客气，但顾萤还是很轻易地捕捉到了这个笑容裏面的疏离和敷衍。

“不客气。”顾萤淡淡地说了句，转身继续往家走。

“莫比乌斯环……你们学校的理科男生还挺浪漫的。”沈清耀倒是对礼物本身颇感兴趣。

“什么环？”顾萤疑惑地问。

“莫比乌斯环，它是历史上第一个被人类注意到并加以研究的单面曲面，或者说二维紧致流形。”沈清耀耐心地解释道，“就是这个礼物的形状。”

“哦……”顾萤重新拿起来，仔细端详着，黎铭舜做得很用心，可清晰地看到整体结构，“二维……流形？”

“而且是典型的不可定向曲面。因为当你沿着唯一的面绕行一周，必然出现方向颠倒的情况。再比如黎曼面，也就是复流形，就是可定向的曲面，也就是说无论处在何处，用何种方式测量，方向永远可以保持一致性。”沈清耀继续解释道。

“那么为什么黎铭舜要做成这种形状呢？”顾萤好奇地问。

“莫比乌斯环其实很常见，大多数时候象征着循环往复，或者无限。你经常可以在艺术作品中见到，例如埃舍尔的《蚂蚁》，再比如巴赫的Crab Canon，第一声部尾末九小节对第二声部开头九小节进行retrograde。或者你也可能从哲学家口中听到它，比如拉康。他早期借助莫比乌斯环的概念回答了许多悖论难题，他认为莫比乌斯环可以作为主体本体论存在的悖结性逻辑结构，这个结构中主体和对象以否定的形式相关联。”沈清耀兴致勃勃地讲解，“但手工滴胶做成这样，怕是费了不少工夫，也是非常有心了。”

“我懂了。”顾萤轻轻点了点头，“所以它象征着永远，对吗？”

“或许。”

“虫虫，我又开始难过了。”顾萤抿着嘴，吸了吸鼻子，试图减缓鼻腔突然传来的酸涩感。

“嗯？怎么了？”沈清耀茫然地反问。

“我真的、真的好羡慕辛静啊……”顾萤沮丧地抱着礼物，单薄的肩膀微微收拢，在雪地里踽踽独行。

“为什么？”沈清耀不解。

“辛静什么都好，成绩好，性格好，人品好，秀外慧中，还有黎铭舜那么优秀的男孩子费尽心思做手工礼物送给她……”顾萤说着说着，竟然没头没尾地开始“吧嗒吧嗒”地掉眼泪，“而且她一点都不骄傲，永远那么真诚地想要帮助别人，如果我是男生……我也会欣赏她的。”

“不是也有很多男生欣赏你吗？”沈清耀一头雾水，暗道女孩子的心思委实细腻难懂。

“他们都只是看我长得漂亮罢了，有什么用呢？”顾萤闷闷不乐。

“你这不就是在秀优越？”沈清耀学了她之前的话㨃她。

“不是的。我那么笨，脾气又暴躁，还小心眼，经常默默忌妒自己的闺密，她越好，就越衬托得我内心丑陋扭曲。我是一个卑劣的人，我一点都不喜欢自己。”顾萤哽咽着说，“就算他们喜欢我，也只是出于对漂亮女生的喜爱，他们不会像尊重辛静一样尊重我，不会像欣赏辛静一样欣赏我，所以再多的人喜欢我其实都是无意义的，我还是我自己，并不会因为有很多很多人喜欢，就自动变成一个优秀的人。”

一小撮积雪压弯了干枯的树枝，“咔嚓”一声断裂开来。

顾萤脚步一顿，仰头看着梧桐树半秃的残缺枝干，微微扯了扯嘴角：“其实我一直知道，我因为外表得到了许多泡沫一样的喜欢，也因此收获了一些同性的敌意。我小学到初中最好的朋友在初三的时候跟我决裂了，因为她欣赏的男孩子跟我示好了。”

“可……这又不是你的错。”沈清耀人生头一遭对“少女的心事”产生兴趣。

“那个男生是比我们高两届的学长，高二就在国际物理奥赛拿了金牌，签了明华大学，所以现在已经不在实验中学了。”顾萤自顾自地继续说，“他非常傲慢，被我拒绝之后，他非常不屑地说，我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生，有什么资本拒绝他。”

“他……或许只是被伤到了自尊才一时冲动这么说吧？”沈清耀忍不住试图脑补一下如果有一天他被顾萤拒绝了会怎么样，但他发现自己完全想象不出。

“后来我朋友知道了这件事之后非常生气，因为她那么卑微地欣赏着的优秀标杆，却被我随随便便拒绝了。然后她问我，会接受什么样的男生？”

“沈清耀那样的？”他笑着接话。

顾萤摇了摇头：“我说，普普通通跟我差不多就好。”

沈清耀一时愕然，不由得产生了一种自己也被拒绝了的错觉。

“然后她嘲笑我，说我会这么想是因为我打心眼里觉得自己不配，说她是一个很骄傲的女生，一定要找一个能考上明华的男朋友，一定要找一个国际竞赛上能拿金牌的男朋友。”

“这……也不是不可以吧。很多优秀的男生其实找女朋友都很随意的。”沈清耀笑了笑，“谈恋爱又不是搞学术，三观一致、聊得来就好吧。”

“那个时候我仔细想了想，什么叫骄傲呢？认定自己值得一个卓尔不群的男朋友，还是非人中龙凤就瞧不上？我觉得都不是，前者是自不量力，后者是虚荣罢了。”顾萤仍然自说自话。

“其实骄傲大概是像你这样的吧，哪怕对方再怎么优越，如果没有给你足够的尊重，你依旧不会选择放弃自己的尊严。”沈清耀倒是理解了她的想法。

“不，我才不是。不是有个词叫不卑不亢吗？我这样的恰恰相反，就叫又卑又亢，别扭得很。”顾萤淡淡地呵出一口白雾，笑道，“其实小时候我也会因为一些异性的喜欢而沾沾自喜，但那次之后我恍然大悟，对于很多男生而言，漂亮女孩子只不过是和财富、地位等同，是类似战利品一样的东西。他们不在乎你是不是优秀，甚至不在乎你是不是有灵魂，因为大部分时候……大部分时候他们认为恋爱就和打游戏一样，是一种消遣，你会要求游戏必须有深度、有内涵、有意义吗？还不是开心就好了。”

顾萤停顿了一秒，耸了耸肩，继续说道：“他们并没有把你当作同一个维度的人来看待，那么这份所谓的喜欢就是无意义的、廉价的、不值得的。”

“……或许有一部分男性确实如此。”沈清耀无可反驳地摇了摇头，忍不住调侃道，“我发现你不做语文阅读理解的时候，思考能力就直线上升了。小小年纪就想这么多，小心未老先衰。”

“但辛静不一样，欣赏她的男生，往往就是真的欣赏她这个人。”顾萤的语气在残雪映出的夜色衬托下，显得格外落寞，“……总归是我不够好罢了。顾泽有些话其实我也是认同的，不是任何人都配得到无条件的爱。首先你要成为一个值得的人，而后你才能要求无条件的爱。就像你首先要成为一个美人，而后才能要求别人不因为美貌而爱你，否则，和乞讨有什么区别？”

“咳……其实，”沈清耀沉吟片刻，“从拓扑学的角度来看，莫比乌斯环和圆圈是同伦等价的，如果辛静恰好在学习拓扑，那么她很可能会认为这是一个圆圈，代表结束的意思。”

顾萤刚酝酿好的悲伤情绪突然就崩了，她破涕为笑，气呼呼地道：“你……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在认真倾诉呢，这种时候你还要讲你那些破冷笑话。”

“顾萤，任何人的爱都不是一场考试，爱情尤其不是。”沈清耀收敛了嬉笑的语气，认真道，“你不需要成为一个完美的圆才能契合某个人，或许那个人的缺口和你一样是月牙的形状。”

“可是我那么糟糕……”

“你是一个很可爱、很可爱的女孩子。”沈清耀正色道。

“可爱是不是就是，没有别的可以夸了，所以用来安慰人的形容词呀？”顾萤用手背抹了抹眼泪，寒风中，脸颊一阵凉丝丝的。

“不是，是综合起来的最好形容词。你聪明、善良、勇敢、乐观、坚韧、善解人意，连偶尔小小忌妒一下别人都要哭着反思自己，真的……不能更可爱了。每次看到你斗志昂扬的模样，我都感觉自己也全身充满了力量。”沈清耀说着便笑了笑，“其实每个人都有忌妒别人的时候，谁都不是圣人，七情六欲，人之常情，大可不必对自己要求这么严苛。”

“我不信。”顾萤嘴硬，但心裏还是美滋滋得乐开了花。

“马克思教育我们，事物都有两面性，没有人能永远没有负面心理的。”沈清耀开导她。

“这不对，莫比乌斯环不就只有一个面吗？”顾萤现学现卖。

沈清耀嘴角抽了抽。

林曼英在路口接到顾萤的时候，最先映入视线的就是她抱着一个礼物盒子一会儿笑一会儿抽泣，悲喜交加的景象。

“妈，你怎么在这儿？”顾萤诧异地抬头，不知怎的有些心虚，下意识地就想把手里捧着的礼物往背后藏。

“大晚上你一个人走夜路我不放心。”林曼英皱眉，犀利的目光死死盯着她的眼睛，“手里是什么东西？拿出来，拿出来给我看看。”

其实林曼英对于男生源源不断送顾萤礼物的事早已习以为常，可这回她敏锐地察觉到了顾萤的态度不同。

顾萤从小到大一听到林曼英这种“审问”的语气就紧张，大脑一片空白，又担心林曼英误会，期期艾艾半天也没说出个什么来。

林曼英也懒得细细分辨她的话，干脆利落地一把夺过盒子直接丢进了远处的草坪里：“高中生不好好学习，又折腾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成绩刚有起色，又想垫底？”

“那不是我的，那是黎铭舜让我转送给辛静的！”顾萤气急，想去捡，却又被林曼英紧紧抓着手臂拽了回来。

“辛静也是高中生，一样不能早恋！别以为成绩好就能为所欲为，你们才高一！高中是什么状态？你成绩再好，中间稍微有点滑坡就怎么都赶不上了！成绩好更得好好学习，保持住自己的优势！”林曼英说教起来非常有气势，咄咄逼人，又占了理，更是不饶人。

顾萤一句话都辩解不了，只得在内心计划着明天天亮了，起早点再来捡。

“没多久就要期中考试了，准备得怎么样？最近学习吃力吗？”林曼英见她不再闹着要去捡礼物，便把话题拉回到学习上。

“还行。”顾萤勉勉强强地回答，低头跟在林曼英身后走着。

“期中考试如果能闯进年级前二百名，就继续留在理科班。”林曼英的语气不容置喙，“否则转文科。”

“嗯……”顾萤底气有点不足，虽然她平时喜欢大言不惭地胡说八道，但实际上心裏是有数的——从800名到400名以内相对来说容易，因为你只需要超越普通的中等学生，可400名到200名以内的难度会成倍上升，因为这意味着自己的竞争对手全是一些十分用功的好学生。当然，同时也意味着有希望考上一所好的大学。而从200名到100名以内，这个难度可谓呈指数型增长，因为100名以内的都是各地市考入实验中学的佼佼者，几乎包揽了全省能够升入明华大学的一半名额。她又同时加了竞赛培训，想要两头兼顾难上加难。

“等你考上大学，妈妈就不用操这么多心了。”林曼英边走边说，“高中阶段是人生最重要的三年，如果高考没有取得一个好的成绩，进入一个好的大学，那就等同于你人生前十八年的努力都付诸东流，明白吗？高考是人生最重要的分水岭，是你这一辈子最后一次全部靠个人努力达成的事情，一定要珍惜时间，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别浪费时间扯闲篇。人家辛静成绩稳，黎铭舜底子强，他们平时放松放松反而能更专心学习。你呢？你想想你有什么？说句不好听的，你是砍柴的，别人是放羊的，你跟别人一起瞎折腾，别人的羊吃饱了，你的柴怎么办？”

“嗯。”相同的内容顾萤早已听得耳朵生茧，左耳进右耳出，大脑已经又习惯性地开始复盘总结晚上的解题思路，她发现真正做出来之后再回头看，那两道题目确实是比较简单的。

“有时候解题就像走迷宫，‘走’这件事本身并不难，难的是你要怎么找准那一条路线。一旦明确了路线，怎么走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沈清耀解开了她的困惑，“你之前问我，为什么上课的时候老师讲题你也都能听懂，一轮到自己做题就开始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其实这是一个道理，老师讲题讲的只是答案，并不会讲寻找答案的那一步，而这一步，需要你自己在不断地练习中体会、领悟，最终转化成自己解题技术的一部分。”

“我懂了！”顾萤恍然大悟。

“懂了？”林曼英被她一声大吼吓了一跳，回头疑惑地扫了她一眼，“懂了就行。不是我说你，你这一天天跟梦游似的，状态可得调整调整！”

“哦哦……知道了。”顾萤连连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