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2)

那个姓谢的团支书在这时走上前来,友好地插话:“081班今年参加元旦晚会吗?”

李崇一愣,抬头礼貌地询问:“什么元旦晚会?”

简小从温和地笑了笑:“就是每一年的系晚会,你们班应该是文娱委员去开的会,谢晨峰是来邀请我去参加晚会的。”

李崇干净的脸上泛起红晕,被简小从这样直直地盯着很不好意思,最后他干脆低下头:“哦,大概是吧。”

简小从又问:“你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李崇摇了摇头道:“没有了,那我和其他几位班委去商量选谁吧。”说着便站起身直接走出了宿舍。

谢晨峰哈哈大笑,戏谑地说:“从姐,081班班长肯定暗恋你!”

“臭小子!狗嘴裏吐不出象牙!”简小从一本书直接扔了过去,她和谢晨峰关系还是很好的,谢晨峰是个很闹的孩子。事实上,她很喜欢闹腾一些的学生,也喜欢和他们称姐道妹的。

谢晨峰躲开,笑嘻嘻地说:“是真的,从姐你真是我们少男杀手啊,你不知道我们班有多少人暗恋你!”

简小从又是哈哈大笑:“你姐有老公了,死了心去找其他的天涯芳草吧!”

元旦晚会很快就到了。这是艺术系一起办的晚会,原本是学生自己的晚会,却因为简小从一直和学生们关系挺好,她便也被受邀参加。学生礼堂里,第一排的位子有五个空位,艺术系专业众多,人也众多,但却只有五个教工被请来参加。

简小从觉得自己还挺荣幸。只不过当她看到她旁边那个座位上摆着“沈自横”的姓名牌后,她便瞬间觉得……瑕疵啊瑕疵。

不过,沈自横一直没来。

晚上七点的晚会,八点都没看到他的身影,简小从大大松了一口气,初步断定,沈自横这厮肯定是不会来了。

只是,八点半的时候,在一片欢呼声中,简小从扭头就看见了朝她走来的沈自横。大概是为了迎接他,或者是为了让在场的全部学生看到他的到来,礼堂里所有的灯都一齐亮了。戴着眼镜的简小从清楚地看见,只穿着格子毛衣和黑色休闲裤的沈自横如星星一般飘到了她眼前。

她恶毒地想,这男人哪天要被女人伤害了就好。她真讨厌他那种不屑的眼神,好像尖叫和欢呼声都是应该给他的。

简小从摘下眼镜,假装自己被现场的节目吸引得入了神,并不打算和他打招呼。虽然和他之间的关系没那么僵持,但她还没傻到要和他交朋友惹来其他人忌妒。

沈自横自然也不是个喜欢主动打招呼的主儿。

两人就这么和谐地坐着,各自看节目。

就在一位穿着花裙子的女主持人上来之际,沈自横突然倾身向简小从靠了过来:“待会儿和我一起上去。”

简小从一惊:“什么?”

沈自横简单地解释:“上去了你就会知道是什么。”

简小从一怒:“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上去?”

沈自横怪异地笑道:“你和白律之间的交易无非就是我,要我本人参与这桩交易,对你来说不是更划算?”

简小从一愣,略略思忖了半晌,终于明白沈自横所谓交易是何意。于是,她赶紧抓住了这个机会:“你的意思是,你不会再去招惹我班上的那些女生?”

这话过后,沈自横终于正式转头,直直地打量简小从,然后他第一次发现,这个女人的眼球特别黑特别亮。接着,他用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吐出下面这句话:“我从不招惹女生。”一般都是女生和女人招惹他。

“噗——”

简小从一口香蕉差点喷出来,但她飞快伸手挡住了,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看向沈自横,犹疑片刻,她道:“成交!”

这厢简小从刚和沈自横成交,那边主持人就兴奋地开口:“同学们,想不想和艺术系最有才华的沈自横沈老师合唱一首?”

台下的女生居多,她们发了疯地尖叫:“想!”

简小从这才意识到沈自横的目的,略带怒意地转头去看沈自横,发现他正闲闲地看着她:“走吧,简老师。”

他十分潇洒地起身,在简小从前面站定,很明显的等待姿势。这段短短的时间里,简小从心裏瞬间闪过很多念头,想明白了沈自横请她上去合唱总比请台下那么多疯狂的女生一起唱好,她便没有再迟疑,也飞快起身,摆出最完美的微笑跟上了沈自横的步子。

她听到了台下观众的叹息声、交头接耳声、怨声……

但她还是微笑着,一点也不介意,其实她很想拿着麦克风对台下那群女的说:你们这群傻女人!你们心心念念的这个男人是个同性恋啊!他不会喜欢女人的啊!可是,她还是生生忍住了。

刚接过麦克风,舞台上的音响里就传出一首熟悉的伴奏——《私奔到月球》,简小从惊讶地转头去看沈自横,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表情就先听到他的声音:“其实你是个心狠又手辣的小偷……”

简小从有一种吞下了蚯蚓的无语感。

好在,一首歌的时间也就三分多锺。

对于简小从和沈自横来说,唱完这首歌真是种解脱。

下台的时候,沈自横被无数个捧着花的女生拥住了。简小从像躲瘟神似的飞快地逃离了人群密集处,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戴上眼镜啃着香蕉继续看节目。

沈自横回来的时候心情似乎不好,坐下后一直闷闷的,然后他放在一旁的手机开始没命地振动。简小从实在是不耐烦:“喂,你有电话。”

沈自横没理她,他知道白律又在找他,这几天白律特别黏人,也特别烦人,坦白说,他一点都不喜欢和白律太近。

简小从一直用一种愤恨的眼神看着沈自横,眼里那两簇小火苗一直没有灭过,因为手机的振动也一直没停止过。

“你为什么不干脆关机?”

沈自横一愣,道:“好建议。”然后随手把手机关了。

简小从欣喜地继续看节目。

可惜,好景不长,大概是节目太无聊或者是有些女同学的心思根本不在晚会上,总之,简小从面前不断掠过不同的女生,她们用不同的方式和她旁边的沈自横搭讪。虽然沈自横冷淡的表现还挺让简小从满意,但她还是觉得吵,于是,在他终于得闲的时候,她转头对他说:“其实,这节目也没那么好看,你觉得呢?”

“嗯,确实。”

“其实你可以先回去的。”简小从婉转地说。

“你也觉得这节目无趣?”沈自横垂眸反问。

“嗯,当然,无趣极了。”简小从加重了语气。

“那简老师和我一起回去吧,我也不太想在这裏给你的学生工作增加麻烦。”沈自横语气波澜不惊。这个晚上,他不太想这么早回去,他知道白律一定在他家等着他。

认识沈自横这个人以后,简小从似乎一直在妥协。可是没有办法,她不能得罪沈自横,她记得雷莎莎说过,沈自横还有一年就合约期满了,她只要忍耐他一年,噢,不,还有半年。

这个元旦前的晚上,天气并不是太糟,温度虽然低,却还是比较干燥的,很适宜散步。简小从和沈自横从学生大礼堂走出来之后,一直是沿着校园大道走的,简小从不时会踩几片落叶,听它们在她脚下发出“沙沙”声。

“你叫简……”

“简小从,从一而终的从。”简小从双手紧紧地插在口袋里取暖,想着沈自横什么时候能把路拐回教职工宿舍的方向,她出来的时候看了一眼手机,已经晚上九点半了。

“你是‘野渡无人舟自横’的自横吧?”简小从随口问。

“好像是的。”沈自横不太清楚,这是沈墨给他取的名字,沈墨总是附庸风雅。

简小从淡笑:“名字倒是很有文化。”

“嗯。”沈自横似乎完全不在意简小从的讽刺,事实上,他已经陷入一些对沈墨这个人的回忆中去了。说到“文化”,沈墨确实很有文化,沈自横记得她从小就要自己背诗,背许多诗,礼义孝悌,廉耻大方,待人接物,她总是用最好的教育教他。

简小从当然发现了沈自横的不在状态,她甚至敏感地觉察到,沈自横的反常必然和那个电话有关,而她又好死不死地在沈自横的手机屏幕上看见了那个不太熟悉的名字——白律。

这两人吵架了?这是简小从的第一反应,她继续想,原来同性恋也和普通情侣一样,一样吵架一样闹别扭。她记得她和何忘川吵架的时候,总是她不接他的电话,不见他,而每每这样,何忘川就会要亲自到她学校的宿舍楼下等她,她才会碍于鲍欢的教训气呼呼地下去,所以,他们吵架的时间总是很短。这么一想,简小从算是分清楚了沈自横和白律之间的主次关系,她扭头去看了看他,发现他的表情又是十分阴沉的样子。她吐了吐舌头,小心翼翼地问:“你……你要带我走去哪儿?”

沈自横这才回过头来,也总算意识到了简小从的存在,皱了皱眉道:“除了宿舍,你有没有什么好去处?”他一出礼堂大门就刻意地往宿舍相反的地方走,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去哪儿。

“唉——”简小从轻轻地叹了口气,“何必这样呢,两个人之间有什么误会解不开的,逃避不是办法。”简小从忍不住劝解,她其实是个有轻微强迫意识的女人,喜欢插手别人的事情,喜欢让别人按照她的思路行事,大学时鲍欢就曾经被她折腾得几近崩溃。可是,这么几年下来,简小从的强迫意识仍旧没有缓解,似乎在见到沈自横以后还有越加严重的迹象。

“你好像很喜欢管别人的闲事。”沈自横冷嘲道。

“其实,我是以我的经验来看,这样的冷战没什么好处的,只会让两个人的感情道路越走越相悖。”简小从认真地分析道。

沈自横一听她语气就知道她误会了什么,他也懒得解释,自从白律出现在他的宿舍楼下被人发现后,这个误会就一直没有消停过,有时倒也为他挡了不少烦人的追求者。

见沈自横不说话,简小从便更加放心地继续说:“我和我男朋友也常吵架,可是,他总让着我,我也没好意思继续生气,既然你们两个之中有一个愿意主动化解误会,那就没什么还要介意的啊。”

沈自横突然想笑,觉得身边有个这么吵的女人,夜路也不是那么安静,心裏也不是那么空旷,他便不想打断,继续由着她说。

“坦白地说,我个人觉得吧,你的人品真的不是很好,有白律这样一个懂你愿意接受你的人,我觉得你应该好好地珍惜才对。”

“谢谢。”沈自横觉得白律听到这话应该会很开心。

沈自横的“谢谢”让简小从的心情霎时好了许多,那种“好了许多”的感觉就像你轻轻松松就把一个迷途少年拉回到正道一样,那是一种深刻的成就感,是简小从一直致力于去达到的目标。因为沈自横这句“谢谢”,她突然觉得人生真的很有意义。她突然觉得,或许她该去当一个恋爱咨询专家或者是心理咨询师。

心情一好,她的笑容也就大大咧咧地挂在脸上:“不用谢啦,希望能帮到你就好。”她伸出手搓了搓自己已经冻僵的脸。

简小从真是个特别容易满足的女人。

两人又静静地走了一小段路,沈自横偶尔用余光瞥下简小从,只看到她一直在莫名其妙地微笑。一开始他觉得她脑残,但那种从心底流露出的幸福感最终还是感染了他,他便不再去想关于沈墨以及与沈墨有关的任何烦恼的事情了,只是悠悠地散着步。

“Jele demande,comment obtenir Institut deslangues étrangères(请问,外国语学院怎么走)?”就在两人走到校园岔路口的时候,有个外国人来问路。简小从一直在发呆,一时半会儿没听明白那外国人在说什么,而且,那个人的口音也不怎么纯正。

她便礼貌地回问了一句:“Pardon?”

那外国男人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简小从仍旧没听懂,沈自横听懂了:“他问你外国语学院怎么走。”

“噢。”简小从从衣服口袋里抽出手,与外国男人站成了同一水平线,顺着他的视线往前指,“就在前面,很近的,那栋有红色屋顶的学院楼就是外国语学院了。”夜很黑,还有些雾蒙蒙的,但昏黄的路灯下那个红色的建筑屋顶还是很好辨认的,那外国男人明白简小从的意思后,便一直兴奋地点头,道了几句谢便往前走去。

又帮了一个迷路的人,又做了一件好事,又收到了一句道谢,简小从又开心了一些。她随口问:“你怎么听得懂他的意思?他半英半洋的,我都不知道他那一半语言是什么。”

“法语。”沈自横答,转了个身继续往前走。

“你会法语?”简小从惊讶地问。她实在不觉得沈自横是一个会去学外语的男人,在她的意识里,学艺术的男人要不成就斐然,一辈子只专心于自己的专业,要不就是用艺术来糊口谋生,那样的人多半不会去学法语这种并不通用的语种,除非……她想到了徐悲鸿,那个去法国巴黎美术学院深造过的着名画家。

“难道你要出国?”

“看起来,你还不太笨。”沈自横略带笑意地答。

此时简小从的内心活动是,真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么上进好学的一面。

“申请了学校吗?法国的?”简小从此时此刻绝对想不到,这个时候,这个问题,会是沈自横现在最想谈也最挚于谈论的话题。

“嗯,刚过的,巴黎美术学院。”沈自横尽力维持平淡的表情,事实上,他早就为此欣喜若狂了,因为白律——他唯一的朋友,也是唯一的好朋友,根本连一句恭喜和祝福的话都没有对他说过。他内心虽然荒芜已久,但能去巴黎美院这件事情一度让他荒芜的心生出片片绿洲,他是如此迫不及待与人分享,又是如此迫不及待想得到祝福,仿佛不这样,他的一切就没有意义了似的。要知道,为了这一天,他足足准备了十几年,占去了他人生的绝大部分。

简小从自然是惊讶不已的,她手底下就带着绘画班,她常常会在学生们的班级群里看大家拿巴黎美院开玩笑,但大都是将之与白日梦联系在一起的。所以,她当然知道这对于一个学画的人来说是怎样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许……我根本都不曾了解你,但我想,你有这样的才华,而且你的才华也得到了认可,这便是人生最美丽的事情,相信你会在异国他乡得到更好的教育,创造更美的辉煌的!”

沈自横被她的官腔逗笑了。简小从在昏黄的路灯下望着他,他的眼睛里漾着幸福的水波,与平常的冷漠完全不同,他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衬着他毫无瑕疵的脸,竟让人觉得……美不可言。

“谢谢。”这句谢谢,沈自横是发自内心地说的,她果然没让他失望。

“谢什么!将来回国的时候给我带几份小礼物就好!”不知不觉中,简小从已经对沈自横卸下了所有的防备,连小女孩的憨态都毕露无遗。可是她这个时候却没看见沈自横的表情:笑容瞬间收起,恢复冷凝。

“如果你需要,我会寄回来给你。”沈自横道。这次出国,他根本没做过回来的打算。

简小从只道他是怕麻烦,也便不再多说什么。路,越走越僻静了,简小从不得不十分委婉地说:“嗯……时间很晚了,回去吧。”

“好。”沈自横果断地转了个身,作势就要回头。

这下,反倒是简小从愣住了。

期末考试和论文都结束以后,简小从便收拾东西回家了,何忘川早就帮她订好了机票。因为归心似箭,她连易傲教授的离别之宴都错过了,直想着要快点见到父母,快点见到何忘川。

坐了三个小时的飞机,简小从从C城陌生的土地回归到N市熟悉的热土。早就在候机大厅等她的简爸爸简妈妈一眼就看到了她,他们在人群中快乐地对她招手,她拖着行李箱几乎是飞奔向他们的。

“瘦了。”简爸爸过去是N城一家大型国有企业的车间主任,在厂里就是有名的“弥勒脸”,对女儿疼到极致这点也是在厂里出了名的。隔了这么久终于见到女儿,简爸爸隔着眼镜片的眼神一秒也舍不得离开简小从。

“可不得瘦吗?忘川早就说了,这孩子懒得出奇,天天吃泡面加火腿,不瘦才稀奇。”简妈妈也嗔怨道,虽然话里是抱怨,语气却是温柔得出奇。

简小从的眼眶一下子就湿润了,从机场打车回家的一路上,她一直抱着母亲的胳膊倚在父亲身上,一个人泪流满面。她突然倔强地想,她下学期还是不去读研了,直接在父母身边老死好了,一个人在外的生活虽然不累不辛苦,但哪有在父母身边这么幸福啊。

“妈妈,何忘川不是说要来接我的吗?”下了出租车进自家楼道口的时候,简小从问起。

“忘川今天有笔大单,据说总公司的老总都来了,他没能抽出时间。不过他说他晚上会来一起吃饭。”简爸爸拍拍简小从的肩膀,慈爱地解释道。

“噢。”简小从点了点头,想从爸爸手里接过自己的大箱子,却被一把隔开。

“让爸爸在有能力疼你的时候多疼你一些吧。”

简小从再一次泪流满面。

简小从的房间很温暖,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有的是别人送的,有的是自己买的,何忘川第一次进她房间的时候,差点以为那是儿童乐园,不过,也是从那一次后,何忘川每次出差都会给她带上一些小礼物,每一次的都不同。简小从数过,何忘川送的礼物从洋娃娃到益智小玩意儿,加起来有一百多个。大一点的,她就摆在床上或者矮柜和书桌上,小的她就摆在一个大大的粉色收纳盒里,本来一直想带些去C城,实在是难以取舍,她便最终放弃了。

躺在熟悉的铺着干净粉色床单的小床上,她轻轻地闭上眼睛,觉得一辈子没这么安逸过。

何忘川是晚上来的,尽管来得晚,却还是风尘仆仆的样子。

简小从去开的门,她想,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天晚上打开门后,何忘川看见她时的表情。他的眼睛里还有满满的血丝,他的神情分明是疲惫的,可是在抬头看到她时,他的眼里瞬间染满了一种叫惊喜的亮光,然后,整张脸都充满着生动的喜悦。

“进来吧,我爸妈等你很久了。”简小从给他拿好拖鞋,又一把拉过西装革履的他,笑嘻嘻地说。

事实上,何忘川还是有些呆。虽然早知道简小从今天回来,但当他忙了一天尽全力提早来简家时,他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极度疲惫的状态里,直到终于看到照例穿得粉粉的简小从后,他才终于完完全全地放松了,似乎忙了一整天就只为了这一刻。

简小从伸手捏了一把他的胳膊,悄悄地说了句“傻样儿”,然后就一个人呆呆地傻笑。

简妈妈刚从厨房端上烧得喷香的红烧肉,见简小从和何忘川的亲密样子,嗔怪地看了简小从一眼道:“先让忘川去洗个脸吧,要吃饭了。”

听母亲这么说,简小从又笑开了,轻轻推了何忘川一把:“我妈妈比我疼你!”说完,走回饭桌上替母亲摆碗筷。

“妈,忘川和你提过了……”

“订婚的事吗?”简妈妈移开一盘小青菜,表情严肃了一些。

简小从轻轻地点了点头。

“吃完饭再说吧,你去看看你爸爸买酒怎么还没回来。”

简小从应了一声,回房间披了件大棉袄便出了门。

简小从所住的小区是她父亲所在国企的职工住宅区,由于建得早,小区内到处是绿树成荫。简小从在树影婆娑的小路旁边,一眼就看见坐在路灯下的那个黑色的身影。

心一惊,她快步走了过去。

果然是她父亲,他正满脸惆怅地坐在木椅上,旁边放着他刚买的两瓶酒,空气稀薄,他的呼吸在黑夜里一缕一缕的,同他的惆怅保持着一致的频率。

“爸。”简小从轻轻地叫了一声,心裏有些酸。这样的父亲,这样的场景,她猜到了是因为什么,毕竟,订婚的事情父母都应该知道了。

简爸爸扶着眼镜抬头,那一刹那,头顶的路灯直直地照在简爸爸苍老的眼眶里。简小从很明显地看见了泪光,脚一软,她也提步向前,和父亲并肩坐在了一起。

“小从。”简爸爸搭上了她的肩膀,又叹了一口气,“你都长这么大了,爸爸现在要仰望你了。”

简小从眼眶里抑制不住地泛酸,偎进父亲的怀里:“爸,这么晚,又这么冷,回家吧。”她不敢抬头,那路灯几十年了,还是亮得有点瘆人。

“我看见忘川了。”简爸爸的目光投远了一些,“那是个好孩子,我也充分相信,他会把我的小从照顾得很好很健康很幸福。可是,怎么办呢?爸爸真的很想自私一回,爸爸真希望你一辈子别嫁了。爸爸就只有你一个女儿……”

简小从终于哭了,她哭的时候会有声音,像个孩子一样。

“你这次去C城读研,我和你妈妈才真正意识到,不是你依赖我们,而是我们依赖你。你不知道你妈妈每天早上起来晒衣服,晒着晒着就说,‘瞧我这烂记性,小从的衣服又忘了洗’。或者有时候做顿饭,不小心在什么菜里放了姜丝,吃着吃着就说‘糟了,我又放了姜丝,小从又得嚷嚷了’。你不知道,我和你妈妈还没到半百啊,就已经这样糊涂了……”

“爸爸,你别说了……我不嫁了,我不嫁了。我一直和你们在一起。”

简爸爸摇了摇头:“爸爸只是把这些话告诉你,不希望你因为我们而不快乐。忘川是个难得的好孩子,你嫁给他只会更幸福。我想他今天来,肯定是说订婚方面的事情,爸爸的意思是,不必订婚了,直接定好婚期吧,等你放了暑假……就把婚结了吧。”

“我年龄还小,不急着结婚,我再多陪你们几年,就几年。”简小从撒起娇来。

简爸爸笑了:“爸爸可不能这么卑鄙,忘川马上就要升职了,到时候只会更忙,早点结了,也了了他一桩事情。况且,研二研三你肯定也很忙,在你们都不忙的时候把婚姻大事了解了,也好。如果能早点给我和你妈妈抱个外孙带带,我们也不会那么寂寞了啊。”

简小从不说话了,光抱着父亲的胳膊,吸了吸鼻子,完全忘了自己出来的目的。直到何忘川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小从是出来找伯父的吧?”

简小从抬头,抹掉眼里的泪水,坐好:“你怎么来了?”

何忘川温柔地笑道:“伯母说你出来很久了,怕你太久没回家迷路了。”说完便走了过来,“伯父,夜凉了,回家吧。”

“嗯,爸爸,回家吧。”简小从伸手挽住父亲的胳膊,对何忘川说,“何忘川,帮我爸爸拿酒。”便挽着父亲起身朝家里走去。

晚饭时,简爸爸很是高兴,拉着何忘川直把两瓶酒都喝完了,才终于肯听简妈妈的话去洗澡睡觉。安排完了父亲,简小从便送何忘川回家。

何忘川是开车来的,简小从怕他晚上喝了酒开车不安全,便拽着他去小区散步。

何忘川怕她冷,出楼道口的时候就帮她把围巾系得紧紧的,然后又把她的一只手拽到自己的风衣口袋里,很幸福地微笑着。

“何忘川,我爸爸的意思是,不用订婚了,我们暑假……就直接结婚。”她还是有些害羞的,只觉得这是一件很重大很重大的事情,需要慎之慎之又慎之。

“我知道。”何忘川在口袋里把她的手紧紧捏住。她的手很小,他听说心脏的大小就和手差不多,他想着,把她的手捏在手里,就像是握着她的心一样,“我尊重你爸爸的意见。”

简小从望着他的侧脸,他脸上有因为酒意产生的红晕,把他整个人染得通红。她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很凉、很冷,又伸手艰难地摸了摸何忘川的脸,很暖、很热。只不过,她的手还没来得及从他脸上移下便被何忘川一把抓住,然后,他就势把她整个人都拥入怀里。

有酒气喷洒在她围巾没能围住的空隙里,她有些愣怔,只得呆呆地被他拥在路灯下,拥在冬夜里。他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抱着她,越来越用力,越来越用力。

“真的好想你,在你不知道的时间、不知道的地点,想你想得心好疼。不要再离开我了,好吗?”何忘川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断断续续的。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以为自己醉了,因为这话说出来,根本不是他的风格。可是,说着说着,他的心就真的开始抽痛,于是他最终意识到,他其实没醉。或者该说,他连醉着都醉得很清醒。

简小从不禁泛起一阵心酸。

她发现自己的感动点真的很低、很低。

春节前,简小从终于约到许久未见的鲍欢。

鲍欢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孩子,大学毕业以后一直在全国各地忙着,也是直到寒假才回来N城,第一个见的朋友就是简小从。

两人约在一家火锅店见面,C城是羊肉涮锅最地道的城市,N城却是麻辣火锅最地道的城市,火锅基本是N城的象征。所以,N城人不管去哪座城市都喜欢去那里品尝下火锅。

这是毕业半年多以来,简小从第一次见到鲍欢,鲍欢穿着一件极修身的黑色风衣,长腿掩在衣摆下,蹬着一双黑色的高跟鞋。简小从其实净身高比鲍欢高,可是,远远看去,简小从却足足像矮了半截一样。

“啧啧,2008年的夏天,你长得跟个婴儿一样,2009年的冬天,你居然还跟个婴儿一样。怎么,你家何忘川还没好好地开发开发你啊?”鲍欢把包随手搁在旁边的座位上,简小从瞄了一眼那包包的牌子,咂了咂舌。

“你发财了?”

鲍欢笑了笑:“不算发财,就小有积蓄吧。”她随手招呼服务员。

简小从双手撑在桌台上,脑袋搁在手肘上,用一种十分仰慕的表情欣赏着她,道:“2008年的夏天,你很美,2009年的冬天,你更美了。你还没找到能给你这朵鲜花施肥的男人吗?”

鲍欢勾画菜单的手停了停。

简小从看不到她的表情,但那手再动时,她看见鲍欢的嘴角有了一些弧度,于是她飞快地问:“怎么,有男朋友了?”

鲍欢没说话,看完菜单之后就把它推给了简小从,也学简小从的样子回看她:“你知道,我亲眼看见你和何忘川相处了三年,也亲眼见到了什么男人才是真正的好男人,顺便相信了,这世间还是有好男人的。所以……找不到比何忘川更好的,我也绝对不会找比他差很多的。”

简小从也笑了起来,随手选了几道菜:“你把何忘川当模范了。”

“坦白说,我到现在都没想通,当时,何忘川怎么就偏偏看上你了?”为了配合自己的语气使之更自然,鲍欢还夸张地摇了摇头。

简小从眼里霎时就浮现出几年前第一次见何忘川时的情景,幸福地笑了笑:“是啊,我也很好奇。我记得那个时候是你很欣赏他来着,我明明属于那种在美女身边就自动隐形的。”

“不不不,你是属于那种浑身散发着低调的华丽的那种女人。何忘川也不是个俗品,他很有眼光,所以,他看上了你。”

“哎,鲍欢。你能不能摆脱掉这个和我在一起就讨论何忘川的习惯?你这样我会误以为你还喜欢他!”简小从说的只是玩笑话,她说的真的是玩笑话,她的神经线条始终太粗。所以,她根本没有看到她这句玩笑话说完后,鲍欢脸上一闪而过的不悦。

之后,鲍欢果然没再提过关于何忘川的隻言词组,两人开始就别的问题进行大量的讨论和八卦。吃完饭后,两人又去逛了一下午的街,直到夜幕降临,两人仍没有想要回去的想法。鲍欢便提议去附近很火的酒吧,简小从起初是死都不肯去,但后来拗不过鲍欢,还是跟着她去了。

这间酒吧叫“酒水工厂”,酒吧外面是用许多大螺丝和粗糙的钢筋条堆积出的大工厂模样。简小从第一次进酒吧这种地方,心中始终有些忐忑,一直拉着鲍欢的袖子有些害怕,她觉得那色彩不明的灯光和奇奇怪怪的音乐很怪异。

鲍欢笑道:“何忘川还真是把你雪藏得够厉害,二十几岁的人连酒吧都没进过,我真服了你们。”说罢,她便一把拂开了简小从的手,径自朝吧台走去。

简小从眼见着一个个穿得极暴露的女人从自己身边走过,留下一阵刺鼻的香水味,她就有种想掩住鼻子离开这裏的冲动。可鲍欢正坐在吧台前对她招手,她也不想扫鲍欢的兴,便缓步朝鲍欢走去。

“这是……和果汁一样的味道,你尝一下。”鲍欢把简小从拉上吧椅,然后把一杯橙绿色的液体推到简小从的面前。

“我……我不太喜欢喝这个。”简小从把那杯液体推远了一些。

鲍欢面色一沉:“简小从,你下次真别和我出来了,都是社会上的人了,你跟我说不喝酒,是不相信我还是看不起我?”

简小从最怕鲍欢说这种话,努了努嘴,二话不说便端起了那杯液体,道:“你就爱这样激我,你总有办法说服我。”说完,她便端着酒一口喝了下去。

“好小从!”鲍欢豪迈地拍了拍简小从的肩膀,坦白说,她真不喜欢看简小从这种涉世未深的样子,她总觉得简小从将来会吃亏的,会吃很大亏的。

等她喝完一杯,鲍欢又给她倒上了一杯。

一杯又一杯,简小从醉了。

简小从的酒品很好,醉了只是睡着,不说胡话,也不吐,没有什么异常行为。鲍欢却犯难了,她一个女人,根本没办法把简小从从酒吧弄回去。于是她决定,把何忘川叫来。

她存他的电话号码已经很久了,比简小从还久。可是,她每次翻出他的号码,都只是用拇指在拨出键上来回地摩挲,好几次失手拨了出去,她都赶在接通前掐断。她觉得自己的心理有问题。可是,她还是没办法。

她比简小从先爱上他,可他爱上了简小从,而且,一爱就是永不放弃,一爱就是永远都爱。

何忘川的电话很快接通,她有些欣喜,抬起电话:“喂?”

“喂,鲍欢?”何忘川的声音总是那么好听,鲍欢想起了第一次在宣讲会上见到他时,她就是先被这嗓子吸引的。

“嗯。”鲍欢应道。

“小从还和你在一起?”何忘川的语气有些急切。

鲍欢心下自嘲,果然是这样,果然是知道简小从和她在一起。她略定了神:“她喝醉了,‘酒水工厂’,你来接一下吧。”

何忘川在电话那头没了声音,若不是鲍欢用尽身上每一个感官去听那边的动静,听见了何忘川急促的呼吸声,否则,在这样吵闹的酒吧里,她会以为何忘川已经挂了电话。

“好,我马上到。”

“嘟嘟嘟——”他还是挂了电话。不知道为什么,鲍欢在他的语气里听出了怒气。

她兀自地笑,继续扶好已经睡得安详的简小从。何忘川会怎么想她呢?谋害他小从宝贝的疯女人?带坏他心肝的恶毒女人?还是……一个前来复仇的失意女人?如果他真这么想她,那他也就太看得起她了。要知道,从他三次拒绝她并警告她别告诉简小从以后,她就连见他都需要极大的勇气。

她鲍欢,何曾在一个男人面前受过这样的委屈和侮辱?可是,她根本不屑于报复和谋害这些手段。她一直活得很明确:命里有时终须有,是她的,她无须强求,不是她的,她争取过了,不后悔。而且,她也从未把简小从当过敌人,她也并不想伤害简小从。何况,她要报复些什么,她要谋害些什么?她给他们俩牵线搭桥解决的矛盾还少吗?

臂下的简小从突然在她怀里蹭了蹭头,嘟囔着说“忘川,忘川,你身上好香”,特别安谧特别纯净的声音,和自己,太不一样。

正愣怔间,一个熟悉的身影就那样突现在她眼前:一如过去的挺拔,一如过去的温文尔雅,一如过去,毫无感情地看她。

“给我吧。”何忘川走到鲍欢眼前,一把接过简小从,熟练地把简小从抱在怀里,又抬头说,“我先带她走了。”

鲍欢那只涂着鲜红蔻丹的手微微有些发抖,从吧台上移过一杯酒,她企图把力气发在酒杯上:“好久不见。”不细听,也许听不出来她话里亦有颤抖。

何忘川点了点头,就要转身。

鲍欢想从吧椅上起身,最终没有,只是微笑着说:“回去给她喝些醒酒的,姜汤和……”

何忘川此时已经转过身去了,略停了停,道:“以后不要再带她出来喝酒了,她不能喝。”他知道,简小从是一喝酒就完全失去知觉的人,所以她根本不喝酒,连前几天简伯父一时兴起让她喝一点点白酒她都不肯。因此,不是鲍欢想方设法费尽唇舌,简小从不可能沾酒。

“何忘川,你就这么相信,简小从喝酒是我带的,不是她自己要求的?难道你不知道再金贵的鸟,也总有出笼的一天吗?”这句话不是鲍欢的本意,只是鲍欢这人一旦心裏有委屈,就总会口不择言。尤其是对何忘川,她总变态地希望自己的话能伤到他,隻言词组也好,长篇大论也好,只要能伤到他,她就能舒服一点。

何忘川身形未动,面色却极冷淡:“鲍欢,简小从从没在任何人面前说过你一句不好的话,她对你怎样,她是怎样,你很清楚。所以,不要玩这种无聊的把戏。另外,我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只希望你自己好自为之。”说完后,何忘川便抬脚走出了酒吧。

这么吵的地方,简小从能忍下来简直是奇迹,或者,鲍欢是个奇迹,何忘川想。

大年初五那天一大清早,简小从提着她母亲熬了许久的鸡汤和一些稀饭出现在了何忘川家。

何忘川的春节长假休到初七就要结束,他昨天下午才陪父母去临市走亲戚回来。简妈妈一直很疼他,便催着爱睡懒觉的简小从来给他送鸡汤补身体。

何忘川所住的房子是他自己在工作两年后买下的,两室两厅,装修得很简单,但简小从很喜欢。和她正式交往以后,他就给她专门配了把钥匙,简小从去C大的时候都一直把何忘川家的钥匙带在身边。

开了门,把鸡汤和稀饭搁在饭厅的长桌上,她轻手轻脚地走到了主卧。大概是昨晚太累太渴睡,何忘川并没有关上房门,从门口露出的缝隙里,简小从一眼就看到了睡得正香的他,和着一室暗淡的静谧。

她轻轻推开门,扶好,慢慢走向了铺着银灰色床单的大床,悄悄地跪在地板上,双手支着脑袋欣赏何忘川的睡容。

何忘川的睡相是很好的,虽然与床单同色的被子已经滑向了腰部,他的手也很不规则地摆放着,但他的表情却十分安详舒适。简小从的笑容在被捧成树叶状的手掌里绽放,像一朵就着绿叶开放的鲜花。

何忘川一醒来就看到了她灿烂的笑容。虽然房间里没开灯,虽然窗帘拉得紧闭没有丝毫光线透进来,虽然他的视线还很模糊,但他知道,眼前这个正笑着的人,就是那个唯一能牵动他心弦的女人。被她的笑容影响,何忘川的心情好极了。

“你怎么醒了?!”简小从惊讶地一下子从地上站了起来,被何忘川突然睁眼给吓了一跳。

何忘川翻了个身,把被子拉上了一些:“我以为我在做梦。”

简小从笑道:“你就是在做梦,你梦见女神仙了!”说罢又笑嘻嘻地在床边坐下。

何忘川也笑:“不过,你一开口我就知道我没在做梦了,女神仙不会一惊一乍的。”

听出了他话里的取笑,简小从嘟了嘟嘴,一把掀开何忘川的被子:“叫你讽刺我!快起来!你媳妇儿来给你洗被子。”

何忘川仍是不动,保持睡觉的姿势看着简小从。

被子下何忘川穿着很贴身的白色睡衣,衬出他很好的身材。被子被揭开的一瞬间,简小从甚至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沐浴露香味,那是她最喜欢的哈密瓜味的沐浴露。她以前每次给自己买沐浴露的时候都不忘替他捎上一瓶,久而久之,何忘川也习惯了这味道。

看着看着,简小从就开始局促不安了,又把手中的被子重新盖回到何忘川身上,不去看何忘川眼角嘴角那缕深邃的笑意,径自走向窗户口,用力地拉开窗帘。

冬季温暖和煦的阳光一下就翻腾了进来,突来的光线让何忘川下意识地伸手遮了遮眼,正想对简小从说什么,却只看见一个红色的人影儿从自己手指的空隙里飞快地跑了出去,边跑还边说:“快点起床刷牙,我妈妈给你炖了鸡汤,再不来喝就要冷啦!”

何忘川又是一阵抑制不住的笑意,只得掀开被子起床。

简小从去厨房拿了个大碗,把鸡汤从保温饭盒里一勺一勺地盛出来,又打算去盛稀饭。刚刷完牙准备回房间的何忘川瞥到她的举动,笑道:“你觉得我能一边喝鸡汤一边喝稀饭吗?盛那么多,你是存心要放在那里让它冷掉的吧?”说完,又干脆转身直接走回到了饭厅,衣服也没来得及换,就直接坐了下来。

简小从把鸡汤递给他:“全部喝掉,一滴都不准剩。”

何忘川蹙眉看了看碗里:“有骨头。”

“我妈妈说骨头炖化了,也是可以吃的。”

“替我谢谢伯母。”说完,何忘川就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一口一口地喝着鸡汤。

察觉到简小从一直放在他身上没有收回的眼神后,他抬眼回看她:“我很好看?”

简小从一下没撑住下巴,做呕吐状:“我去收拾你的被子啦,自恋狂!”说罢,她又穿着拖鞋走回了何忘川的房间。

简妈妈看这几天太阳好,把家里的被套床单都拿去洗了。简小从每天趴在自己房间的窗口看着阳台上那些飘扬的大被套和大床单,兴奋得直跳脚,因为她从小就喜欢被子里充满太阳的味道。所以这次来何忘川这裏的目的,她一方面是遵照她妈妈的旨意给他送汤,另一方面是想给他晒洗被套,让他也和她一样,每天睡前鼻尖都洋溢着太阳的温暖味道。

这个想法很好,关键是,拆被套这件事对于简小从来说,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何忘川盖的被子并不厚,却很大,她把被套一侧的拉链拉开,扯了很久都没能把被套里的被子完全扯出来,相反,那原本平坦的被子硬是被她纠结成了大抹布状。

“这是你第一次拆被套?”何忘川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在简小从身后的。郁闷中的简小从回头看他,发现他脸上竟挂着毫不领情的笑意。

“是啊是啊,第一次都给了你,你居然还摆出这种表情!”简小从边说着边把手上那团被子扔回了床上,叹了口气,屁股也随着被套落到了床上。

“第一次?”何忘川坏笑着看向简小从。

简小从没明白过来他的坏笑,仍旧很纠结为什么拆个被套那样难,于是随口问:“第一次怎么了?”

何忘川的表情却在这个问题之后微微变了变,再然后,他便直接倾身过来,在简小从的脑袋转向他之前一把扣住了她的肩膀,然后,照着她刚转过来的脸就一口吻了下去。

何忘川是个正常的男人,这点是毫无疑问的。可是,简小从在这种亲密事情上的反应却从来都是很被动,她不仅从来没有主动吻过他,她甚至从来没有在接吻时回吻过他。他一直以为她太单纯,她不会,他也一直很耐心,因为他感觉得到,她总是很紧张,像是害怕自己会溺水会窒息一样紧张。

何忘川想,她大概还没感受到男女之事的美好吧。他并不介意慢慢地,教会她。

由于简小从一直是坐着,何忘川又是倾身,所以,这样的吻很容易就升级成压倒状。因此,简小从很快被何忘川压向了那张大床,那床凌乱的被子还被简小从枕在脑袋下,硌得慌。

她认为她浑身抖得厉害就是被那床被子害的,她甚至被那床被子硌得闭上了眼睛。

何忘川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他不希望他和她的第一次是在她这样害怕的状态下继续下去。温柔地伸手拂开简小从并不密实的刘海儿,他在她的额头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吻,又拍了拍她的脸,道:“我先去洗澡,被子不会拆就算了。”说完,他便从简小从身上退开。

拿了衣服走到门口再回头时,他发现简小从仍旧闭着眼,身体僵硬地躺在他那张大床上。窗外的阳光照在她脸上,红扑扑一大片,和她身上的那件毛线外套颜色一致。

他无奈地笑了笑,转身走向了浴室,心下有些怅然。

简小从确定脚步声走远了以后才敢睁眼,一睁眼她就飞速爬了起来,蹑手蹑脚走到客厅,拎了包包就开门离开了何忘川家。

刚才那瞬间,何忘川的反应和举动不止吓到了她,还瞬间让她明白,原来她心底是排斥这种行为的。她突然想到自己曾经还没皮没脸地说要和他生孩子,可是何忘川只是这样一点小小的出格,她就已经这样排斥。她忽地觉得,她大概患上了传说中的性冷淡,或者是……恐惧症?

想着想着,她的步子又加快了很多,她想给鲍欢打电话让她帮忙分析这个问题,一直以来都是鲍欢帮她处理这种事情的。她记得她和何忘川第一次接吻时也是这样害怕和紧张,都是鲍欢的分析和解释才让她慢慢接受了这样的亲近,接受了一个原本完完全全陌生的人通过这样肢体接触的方式表达爱意。

想到这裏,她毫不犹豫地拨了鲍欢的电话。

很不巧的是,鲍欢的电话关机。担心何忘川洗完澡发现她不见了会打电话过来询问,她随手也关了机。

何忘川洗完澡后一眼就发现简小从已经消失了,客厅里她那只黑色的包包已经不见了,只是为了确认,他走进房间。

果然,佳人已去,芳踪难觅。

何忘川心裏那丝怅然渐渐扩大,升级成了森森冷意。这冷意让他不得不靠近窗户,想从阳光里吸取些温暖,却发现,根本毫无作用。

其实他一直在强迫自己去相信一个事实,简小从只是太单纯,她只是不懂事。可是,他突然害怕起来,害怕这一切都是错觉。

他静静地摩挲着手里的黑色手机,犹豫着要不要给那个逃走的人打电话,又想着,打电话要怎么和她云淡风轻地说刚才那一幕。踌躇间,号码已经拨了过去。

他抬手把手机递到了耳边,心裏居然紧张起来。

不多时,电话里只传来一个毫无感情的声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您稍后再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