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七!”
有人叫我,我讶然回首。
那辆黑色轿车的车门被推开,沈兴国一步跨出,指间的香烟尚未熄灭,另一只手拎了个扎着粉色蝴蝶结的礼物盒子。
“兴爷?”
我脱口而出。
虽然依着身分,我得叫他一声大哥,但我就是习惯随别人一样叫他兴爷,什么哥呀妹呀的,别说喊了,想一想我都觉得肉麻,我已经过了娇憨地拖着尾音喊“靖哥哥”的年纪,早就开始改口叫“老郭”了,不叫“贼汉子”就算给足了面子。
沈兴国把礼物盒子递给我,然后拍拍我的肩膀:“出去吃饭?”
我接过这个像蛋糕一样大的盒子,好奇地端详着,点点头:“嗯,我妈叫我回去吃饭。”
“又是相亲?”
兴爷眼中隐含一丝笑意。
我以前曾向他抱怨过,说我妈想嫁闺女已经想到了病态的程度,恨不得把贴照片的征婚启事打印出来贴到全市的电线杆上,后来因怕人误会我是通缉犯而作罢,幸亏他们不会上网,要不连毛里求斯人︵注二︶都知道有个光棍叫陈七了。
我郁闷地低着头,使劲抠蝴蝶结,不吭声,心中考虑要不要请兴爷上去坐坐。虽然他跟我经常见面,算不上稀客,但是踏月色而来还属首次。
我还在垂首思考,眼尖的沈兴国发现了我颈后的伤痕,伸手给我把头发撩开,仔细端详一下,然后开口问:“不要紧吧?还疼吗?”
“不疼!”
我神情刚毅,然后表情一垮就开始抱怨:“那孙子,拍就拍吧,还挑这么个地方,脑袋上有头发遮着,身上有衣服遮着,颈子上怎么办,我又不长马鬃……”
沈兴国呵呵地笑:“会讲笑话就证明状态不错……我不放心,过来看看你。”
我看了看车窗外地上的七八根烟蒂,问:“等很久了吗?”
“不太久,七点钟过来的,准备接你一起去吃晚饭,压压惊。”
沈兴国捻熄了烟头,抬起左腕看了看旧式机械表,“哈哈,已经九点多了。”
我数学虽然不好,但这种题目属于算术范畴,他已经等了两个小时,我顿时觉得受宠若惊。
日理万机的兴爷在这裏等我这个民女,这是怎样的一种荣誉啊,说出去会被人艳羡然后暴打的——怪不得那天晚上的饭局兴爷没来,原来是在等你这王八蛋……
“上去坐坐?”
我诚恳地邀请。
“不了,我得吃晚饭去,你回家吧,看看大哥给你带的东西……呵呵,还是那句话,有事就找哥哥帮忙。”
沈兴国迟疑了一下,又补充道:“工作的事,如果我能帮得上忙……”
我打断他的话:“工作挺好的,老板今天还给我加薪了。”
沈兴国沉默了片刻,怅然说:“阿七,你的性格跟纪墨很像,就一个好强,她也从来不允许我插手她的事情,你们不知道,这样会令长辈们更操心……
“纪墨,唉,也是个不叫人省心的孩子,她恨透了我这个父亲,才会远远地避开我……我沈兴国这一辈子没求过人,那天我说了一堆话求她留下来,只求她留在这个城市,哪怕每个月只让我探望一次,她还是拒绝了,唉……”
听兴爷提起纪墨,我立刻一脸唾弃的表情。但他越说越黯然,我又觉得不忍,轻描淡写地安慰他:“别放在心上,她年纪小不懂事,以后想通了就会回来的。”
“她刚回来的那几年还跟我很亲,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让我背着到处跑……”
沈兴国定定地望着我,瞳孔里却映出另一个女子的身影。
他热切地摸了摸我的头发,忽然转过身背向我蹲下,“来,大哥背你跑一圈,保证你心情舒畅没烦恼。”
“不用了吧……”
我很尴尬,想不到沉稳狠辣的兴爷还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他回头,向我狡黠一笑:“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我跟兴爷认识四年了,他的外表几乎没有变过,永远是一丝不苟的老派男人装束,性格仍是先天性的冷静机警,体魄也强健如昔,只是眉宇间那几条昂扬的川字纹越来越深,满头乌油油的头发明显是染黑的。
这一刻,他只是个想逗女儿开心的的父亲,眼神一派温和亲昵,没有丝毫的阴鸷与戾气。我的怜悯之心油然而生,把蝴蝶结盒子轻轻放在地下,笑着跳到他背上。
“怎么样?我重还是她重?”
“你重多了……纪墨很轻,我经常背着她跑到小钟楼不喘气!”
沈兴国背着我一溜小跑,兴致很高。
“小钟楼……拆了已经有七八年了吧?”
沈兴国奔跑的脚步倏地停下,兴高采烈的神情一扫而空,怔怔地把我放下来:“是啊,八年了。”
声音沧桑,甚至凄凉。
这个多年来称霸一方的强悍男人,我们对他敬畏甚至膜拜,却没人知道他心裏有多少无处诉说的辛酸,妻离子散,晚景孤苦,还要竭力撑起一方江湖。他对我一直关切有加,大概也是寄托了一部分对纪墨的愧疚和爱怜吧。
夜风如刀,一个叱咤风云的昂藏汉子,身影却显得那么萧瑟孤独。
我胸口一阵发热,从背后抱住他,头贴在他脊背上:“我若是你女儿,一定不离开你。”
沈兴国没动,笑着拍了拍我的手:“好孩子。”
我察觉出自己的冲动和唐突,讪讪放开了手。附近似乎有人,我凭借着超自然的人体敏感度率先感觉到一束眼光投注过来,或者应该说一对眼光……
“一束眼光”可能会让人误会偷窥者是个独眼龙,无数次在遣词造句方面被打脸的经历,使我深刻体会到中文的博大精深,所以老外说“一套屁股”绝不是无知,而是学术派的谨慎。
言归正传,我感受到那对眼光的注视之后,抬头一看,小八站在阴影里,神色不祥。
他应该是骑车过来的,不然没这么快,我被他的眼光看得有点发毛,沈兴国也看见他了,扬声招呼:“小八,过来!”
小八走过来,脸色不太好,勉强礼貌地喊了声:“大哥。”
沈兴国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端详着脸色:“今天又出去惹事了?而且没占到便宜,是吧?兄弟当中就属你最没城府,喜怒都写在脸上……别板着一张臭脸,我走了,替我好好照顾阿七,要是再有上次的事发生,我先废了你小子!”
小八点点头,沈兴国上车,发动,我对车屁股挥了挥手。
正闷不吭声上楼的时候,小八突然没头没脑地问我:“你觉得罗侯怎么样?”
“小伙子帅呆了。”
我说。
“就是啊!你看,人家人帅腿长,又懂浪漫,无论是上花店偷花还是接到公司门前,乃至为你打架或被打都在所不惜,你说,你不像个敢死队员一样往上冲,还在犹豫什么啊?”
“等等!他为我做的事你怎么都知道?莫非泡我这件事,是你们商量着办的?”
我心头掠过一阵警疑,边掏钥匙开门边紧紧逼问:“这事如果成了,他给你多少好处?你简直比卖保险的还尽心尽力!”
小八跟着我走进屋里,倚在墙上用四根手指捋头发耍帅:“其实我是他亲哥哥……你不觉得我跟他长得很像吗?”
我打开客厅的灯,把蝴蝶结盒子放在桌子上,看着他在明亮的灯光下搔首弄姿,媚眼频飞,只觉得想吐。
“这眼神在他脸上是勾魂,在你脸上分明是索命……安分守己做个肌肉男不好吗?别一见到帅哥就跟人家拉血缘关系!”
“你再仔细看看!”
小八神情委屈。
“得了吧,我就是盯着你看一夜也看不出高潮!”
我笑嘻嘻地凑过去看他:“衰人看久了我容易受惊吓,要是出了事,你得对我的后半生负责……”
小八那张破脸我已经仔细打量过很多次,脸型既不削瘦又不骨感,跟玉面小郎君罗侯不可同日而语,眼神也不够有爱,时刻想揍人似的锐利而迅猛,不是非常熟的被他扫一眼都心惊肉跳,很有男人味,更有地痞的本色。
随着我靠近,他的眼神越来越诡异,我头皮发麻赶紧撤退,岔开话题:“说正经的,我今天找你是想问你跟猫猫的事。”
小八往沙发上一倒,拿我的烟用我的打火机点着了衔在嘴裏,一副“关你屁事”的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