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然后就没下文了,好像不大愿意跟我讨论这个,想一想也是,要是别人动不动问候我妈,我不掌他的嘴肯定是他脸上青春痘长得太多,我害怕一耳光扇下去粘一手貌似脑浆的白色不知名液体。
车内沉默了片刻,我咳嗽一声正想说话,朴承胤缓缓开口。
“我的母亲……虽然在朴氏家族得到了女主人的待遇,可是并没有名分,她一生都想嫁给我父亲,但直到死都没有嫁成。”
他涩然笑了笑:“事实上,我是个私生子。”
果然是不能低估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啊,看似风光的背后都隐藏着难以为人觉察的辛酸,谁没有坎坷的经历?
未曾清贫难成人,不经打击老天真,自古英雄出炼狱,从来富贵入凡尘……跟他们相比,父母双全的我真是太幸福了。
“很多人羡慕我事业有成,其实我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换回亲人。”
朴承胤扭过头,悲伤而颓丧地看着我,突然向我提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你相信命理学吗?”
我不肯定地点点头:“有时候信……比如对我有利的。”
朴承胤微微一笑,话语中带着沉重的鼻音:“我的母亲在我小时候就过世了,父亲也走得很仓促,后来连我太太也遭遇横祸,我终于忍不住去请教了一位相学大师……他说,我的命太硬,自己的事业会发展得很顺利,但是对身边的亲人却有害无益。所以我一直不敢把美炎带在身边,而是把她留在韩国,想念得太厉害才会接过来几天,很快又送回去——你见过她的,完全是个韩国女孩子,连一句中文也不会说。”
“是的,很可爱,也很懂礼貌,有大家闺秀的感觉。”
我由衷地赞美。
朴承胤慢慢地伸过手来,握住我的手:“这些年来,不可能从没有出现过令我动心的女人,但我不能接近……我不能接近你,你明白吗?”
他的掌心温度很高,他的面孔清俊儒雅,他的眼神深邃而黝惑,我禁不住作了个深呼吸,嗅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杀气……呃,不好意思,我说顺嘴了,应该是嗅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酒气。
各位观众朋友,一个醉汉的低调告白,你会相信吗?
随便你们信不信,反正我不信,据我的许多酒肉朋友反应,我喝醉之后经常拉着屋里所有人含情脉脉地表白,一边说着一边手就摸过去了,连进来收拾桌子的服务员小姑娘都不放过。
“你醉了。”
我抽出自己的手,笑笑,“身为一个女光棍,我不想更倒霉了。”
朴承胤无言地将手搭在方向盘上,低下头笑了笑,满脸都是自嘲意味,像他这样文质彬彬的男子,连忧悒的样子也一样显得很内敛。
要不然,看在维护地球和平的份上,老娘就让他牵个手?
其实摸个小手对我而言也不算什么损失。别看我的手掌外形瞧着挺漂亮,仔细看,指关节部位都是疤,毕竟我老爱用这只手砸人,落下疤痕也没法抱怨,所以我通常不愿意伸出右手背面给别人端详。
可惜,拖泥带水不是我的风格,自从火锅逃走之后我的母爱无处寄托,相当犯贱,一听到可怜孩子诉说身世,那股澎湃的感情就会勃然大发。
但朴承胤是个成熟的男人,我想他不需要无聊的慰藉。
司机按照朴承胤的吩咐,先开车送我回家,老朴的醉意一直颇浓,整个人靠在车后座上昏昏沉沉的,我一直担心他会假装睡着然后把头偎在我肩膀上,这事我以前经常干,一般偎着偎着就偷偷地把手伸到人家口袋去摸钱包,幸好老朴没那么恶俗,连衣角都没碰我一下。
路上几乎都是我在找话题,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陪我聊天,直到车子停在我住的公寓楼下,他才主动说了句:“再见,陈七。”
这声再见说得依旧醺醺然,但是果断,对于感情的流露他跟我一样浅尝辄止,埋藏于心底远比死乞白赖来得高贵。
我站在车外,向他挥一挥手:“再见。”
司机驾着车子缓缓驶离,我在楼梯口站了很久,直到连一丝声响都听不见了。
小八的宣言如果迟来几天,我大概就真的会从了朴承胤吧,他的儒雅与理智令我激赏,其实越粗鲁的人越艳羡那份优雅从容,我并不害怕死于非命,我只怕死于心碎。
可是,很不幸,小八离开的日子越久,我的期待与失落就每天交替上演,越发浓烈,无暇他顾。
痛苦就是,刻骨思念一个人,却连联系方式都没有。
洗过澡躺在床上,我想起小八猝发的表达,那日他将脸埋在我衣服里,至今回忆起来,仍觉可笑以及深深的感动。
我没那种命去爱一个稳妥的男人,这辈子注定颠沛流离,曾经一本正经地把心中最重要的位置归结于兄弟情谊——对不起,我打了自己的脸。
第二天早上,我一边刷牙一边翻过了一页桌历,发现自己用红笔标注的一个记号。
今天晚上六点半,猫猫和小刘在海鲜楼罗曼厅举办婚筵。
自从昨天回去了一趟之后,我开始对这个猫猫紧张起来,因为我忽然想到她以前曾经跟着小刘一起去过我父母的家,她知道我的软肋在哪里。
我必须确定她不会泄露这件事,必要时不择手段。
中午,我被洪大志拉去动漫社参加排练,社长给每个角色分配剧情。
洪大志在旁边神秘兮兮地问我:“陈七姐,昨天来接你的那个人,是不是咱们校董朴承胤?”
我正在专心听社长讲话,敷衍地点一点头。
洪大志马上说:“我一看见他那双色迷迷的眼睛,就觉得他对你有意思……”
别扯淡了,朴承胤就是一双桃花眼,昨晚吃饭的时候我还觉得他对我老妈有意思呢,结果后来在车里他却表示对我有意思,多半是酒精的催情作用。
我一没才,二没貌,骂街打架向不输人,凭哪一点去赢得他的青睐?别说一点,三点都没用,真不知道洪大志是用脑袋的哪一部分思考问题的,多半是头盖骨……
我啼笑皆非,耐心地回答他:“行了行了,你放心,如果他真的向我表白,我一定会拒绝他的,我就对他说,咱们太国院的洪大志不喜欢你,我不能因为你而伤害小动物的感情。”
洪大志不以为忤,还是笑呵呵的:“你这句话对我的杀伤力大,对他的杀伤力可不够。”
“要不然你教我一句吧?”
我提议。
“sorry!the line is busy!pleAse cAll lAter!”
洪大志正襟危坐,郑重地背出以上英文。
我听着挺耳熟,但一时就是想不起来,挠头问:“什么意思?”
洪大志连表情都不改一下,仍是那么庄严肃穆:“翻译成中文就是,对不起,身上有人,请您买票排队上床。”
“你狠!”
好不容易捱到六点钟下班,我把礼金都备好了,出了校门坐出租车直奔海鲜楼,慢慢走上二楼罗曼厅,用小八的姓名登记礼金,然后找了个角落坐下。
金碧辉煌的大厅中央筵席十好几桌,每桌都有宾客已经到了,鬓影衣香,大声谈笑,场面隆重热烈,穿着洁白鱼尾婚纱的新娘子与西装鞋履的新郎正在厅门外微笑而焦急地等待入场音乐。
海鲜楼情景好像,狗男女物是人非。
婚礼程序我几乎会背了,客人到齐后,司仪请新郎新娘先拜天地,喝交杯酒,接着向亲友起誓,互戴钻戒,新郎亲吻新娘,最后由双方家长亲自登台向来宾致谢。
我无聊地喝着茶,跟大家一起等着看司仪命令新郎当众猥亵新娘。
然而,当变故发生在其乐融融的环境里,才更显惊世骇俗。
厅外传来一阵躁动,然后是洒瓶摔碎暴裂的声音,接着有人大步迈进来,旁若无人地向新娘高声喊:“猫猫!跟我走!”
这男人的声音无比熟悉,我脸上惯性微笑,心已如坠冰窟。
不会的,不会的……
我继续笑着,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眼睁睁看那几人上演一幕好戏,心裏不大敢确定眼前所见是不是真实的。
新娘呆呆地愣在当场,手中的捧花跌落在地,新郎指着闯进来的小八厉声喝叱,亲友当中有青壮小伙子积极上前阻拦,皆被小八轻松摔开,紧跟在他身后的是十几个身强体壮面目狰狞的混混,对有异议的人群推搡威胁,原本喜庆的婚宴场面已经完全被他们震慑住。
小八的样子也变了,穿了皮鞋,打了发蜡,有那么一点斯文败类的味道,他在兄弟的保护下径直走到猫猫面前,伸出手:“跟我走!”
猫猫并没有把手递给他,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怔怔地望着他,嘴唇微微颤动,雪白头纱下,她的脸美艳惊人,微红的眼圈更添几分娇怯可怜,眼神中有惊恐,然而更多的是激动。
“猫猫,跟我走!”
小八又喊了一次。
他的兄弟都在旁边起哄,我听到有人叫“猫猫姐”尖利的叫声犹如刀子在剜割我的心脏。
不会的,不会的……
我的笑容已经僵在脸上,如果此刻我能看得见自己,脸上应该像戴了个诡异的面具。
安静坐着,慢慢欣赏,我想不到自己站出来阻止小八的理由。
四年前出一次丑已经足够我痛悔一生,现在,我不想再让任何人看见我哭,这个可笑而感动我的男人,他有承诺的权利,也有选择的资格,不是吗?只是我自己又犯了傻而已,像我这样的二愣子,活该心碎……
现在,我只想静静地把这一出滑稽戏看完。
猫猫紧咬下唇,强忍着激动的情绪,忽然在小八的呼唤中崩溃了,她不顾一切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哭着笑了:“我不知道你会来……真的不知道……”
小八抱着她,从我这个角度看,他抱得非常紧,彷佛恐惧再次失去,然后他们肩并肩依偎着向厅门走去,这个坚定的姿势似乎再无任何人可能分开。
猫猫双手提着裙摆,纯洁的头纱在风中飘舞,走得优雅无限,将未婚夫和亲友们撕心裂肺的喝叱喊骂声统统抛在身后。
他们的影子越来越长,直到拉成了一道斑驳的灰墙,停滞在我的记忆里,以至于纪墨和她丈夫的婚礼居然在我脑海中淡化了,留下印象更深刻的反而是这场半途而废的婚礼。猫猫一身洁白素装映衬着绝美的妆容,唇边始终晃漾着凄笑,以及小八突然成熟得堪称刚毅坚定的脸。
我似乎应该感觉更悲愤一点,对于这个三心二意的男人由衷感到憎恶,却只觉颓倦无力,心凉如水。
又是一年夏来到,傻逼多得呱呱叫。
身为其中傻气凛然智力不侵的一员,我只能够哀己不幸,怒己点背,我甚至觉得,自己应该在流得出眼泪之前,赶紧找个没人的地方圆寂。
但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还会不会再死第二次?
趁着宴厅中一片哗然,我机械而迅速地摄食,如果一定要死,我选择把自己撑死。
吃饱了,拍拍肚子,神采奕奕地退席回家——至少看起来神采奕奕。
坐在同一餐桌的一个男人和我同时退席,直到走出了海鲜楼,他才鼓起勇气假装很熟络地笑着问我:“小姐,你是女方的亲友吗?”
一看就是生手,这个搭讪很踉跄。
“算是吧。”
我掏出烟盒,抽出根烟衔进嘴裏,用手挡着风点燃,“抽烟吗?”
“不不,我没这个爱好,谢谢。”
他惊慌地摆了摆手,仍然紧紧跟在我身边,试探着问,“可以认识一下吗?我是广大公司的品牌课经理肖能,也是新郎官小刘的同事……你是做哪一行的?”
“屠宰业。”
我抱着胳膊吸烟,淡淡地回答。
“什么?”
他惊恐万状。
“别看我长得像个写诗的,其实我是一个杀猪的。”
我转过脸,看着他目瞪口呆的脸孔,向他和善地微笑,“你该也不会有职业歧视吧?每个人对生活和理想的定义不一样,穿得西装革履未必心灵高尚,与其整天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却又非得满口仁义道德,还不如天天面对猪……其实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当经理的人,心地都不如杀猪的人纯洁,你认为呢?”
他一脸怪异神情,唯唯诺诺地答应着,很快找了个借口开溜了。
生命中总难免碰到无聊的人与事,而我们唯一能够自己掌控生命的机会,就是放弃生命……呵呵,好吧,不吓唬大家了,我可以手按圣经向佛祖起誓,无论心碎到什么程度,我都不会自杀,因为自杀到一半突然后悔是很糗的。
至今我仍记得外婆村里那个投河的农妇,披头散发坐在池塘边拍着大腿哭号,拖着长声一句句地高喊着:“我不想活了……我还不如跳河死了……”
明白真相前来围观的村民们络绎不绝,有捧着饭碗的,有坐着小板凳的,哭喊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农妇把眼泪一抹毅然站了起来,我们都以为她终于要果断地跳河了,结果她果断地挥着双手叫道:“你们别挤了,再挤我就掉下去了……”
村里类似的事还有许多,某村妇跟人吵嘴告负,气愤地一扭身跳进了烂泥塘,我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谁知她在泥塘里打了几个滚之后又乌压压地爬了出来,满身臭泥水冲进了对方的家里,见床就躺,见墙就拍,见人就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