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夜归人(1 / 2)

差三岁 罗再说 4953 字 1个月前

一月底,寒假。

北京大部分高校的寒假放得比高三早了半个多月,再加上妈妈催着他,宁玺便买好高铁票,提前两小时就到了车站。

一个箱子,裏面装了些换洗衣物,几袋特产,三本书。

这书还是宁玺在北京没事每天趴书桌上抄的,全是他高三高考总结的一些重点,强调句用红笔勾画得鲜艳,封皮写了行骋的名字,力透纸背,那微微的凹陷总让宁玺忍不住,想用指尖触摸。

这一趟车开得很快,领着宁玺他淌过山川湖海,辽阔原野,好似一条南归的江河,自北方匆匆而下。

行骋仿佛化作了这小舟,载着他朝家乡的方向奔流不息。

在外念书的人,总是思乡的。从前大概并不觉得家乡有多么好,可一旦离开了一段时间,便开始想念家门口转角卖的二两面条,初高中校门口一块钱一次的刮刮乐,或是一到夏秋之交,便急忙落了满地的树叶。

那里的人,那里的事,催促着成长的脚步,跑到了尽头,再消失不见。

差不多十小时后,宁玺终于到了成都,整个车厢都像苏醒了一般。

成都东站宁玺第一次来,大概因为返程巅峰,都九点钟了,地铁站人也非常多,他还好,个子算高,行李也少,才得以挤上去。

行骋这臭小子,之前还骗他说不冷,明明就是旱冬来了,盆地降不下雨,风往脖颈里狠命地刮,冷得干燥刺骨。

宁玺乘着地铁才过了一个站,又觉得太慢了,提着箱子跑出地铁站,打了车就往小区的方向赶去。

宁玺归心似箭,一步并作两步,他只想快些。

宁玺回到那条他熟悉的街道,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拖着箱子往石中的方向走,行李箱的小转滚一路有些响声,下晚自习的全是高三的学生,都匆匆往家里赶,过路的行人偶有几个回头看他,他压根没注意到。

宁玺一颗心全扑到学校门口去。

宁玺还没走到校门口小卖部的地方,老远就从人群之中瞄准了比挺多人都高半个脑袋的行骋。

弟弟的硬茬子脑袋又剃了短寸,夏天晒黑的皮肤白回来些,校服拉链还是吊儿郎当地拉了一半,或许是因为训练辛苦而消瘦了,下颚线条有棱有角,锋利不少。

他背上背了个篮球袋,裏面一颗Spalding(篮球品牌),藏蓝色皮混着黄,上面印了NBA雷霆队的标。

行骋一转身,球一甩,还不小心打到旁边的灯杆,他还跟着“嘶”了一声,低声说了句“好痛”。

行骋是爱球如命的人,那雷霆的队标要是落了漆,不知道得郁闷成什么样。

行骋从兜里掏出一部手机看了一眼,又皱着眉把手机塞回去。

看到行骋这个动作,宁玺才想起来,他在车上睡着之后急着下车,再赶路,也没来得及回行骋的短信。

宁玺还没说话,倒还有个短发女孩从一侧绕过来,喊了行骋一声:“行骋!”

那女孩这么冷的天手里拿个冰淇淋,校服裹得暖和,双颊红扑扑的,跟在行骋身侧一步步地走,嘴裏说了什么,宁玺听不见。

宁玺觉得她很眼熟,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是之前在玉林路跟行骋他们吃夜宵打了架的女孩子,校篮球啦啦队的。

宁玺正想过去喊行骋,反倒是行骋个子高视野广,跟座了望塔似的,脑袋四处看了看,一眼便看着了他哥,整个人都愣住。

他哥这是提前回来了?还是他产生幻觉了?

程曦雨顺着行骋的眼神望过去,喜出望外,先开口喊他:“玺哥!”

行骋跑过去把宁玺手里的箱子拖好,人还是傻的,他哥不是还在北京上着课吗?

程曦雨知道这哥俩好,没想过别的,拖着宁玺的胳膊就求他:“玺哥,你能帮我把应与臣约出来吗?”

“曦雨,我跟你说了,他喜欢传统的,淑女的,比他大的……”

行骋说完,伸臂去抓宁玺的手腕,直接把人拽到自己身边,一侧身挡住宁玺的半边脸:“你喜欢,你就去约他,你找我哥出来帮忙没用,应与臣只看我哥,不看你。”

宁玺的脑子转得快,听懂了什么意思,瞪他:“你不要没事找事。”

应与臣跟行骋都是混世小魔王,得亏有他在中间拦着,隔着,举一把秤,不然进校队第一天敢上房揭瓦,第二天敢开瓢打架,非得成一双天敌,比谁克死谁。

说关系也还挺好,是哥们,但行骋爱吃醋改不掉,免不了偶尔说几句。

行骋觉着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没说错。”

行骋伸手冰了一下宁玺的脸蛋,没多少温度,刚想说话,又看程曦雨这丫头还戳在这儿,看样子,她压根没有要走开的意思。

行骋说:“曦雨,你先回去,明天我帮你约。”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边女孩大多泼辣敢做,听了这话差点儿跳起来,兴奋地去捏衣摆:“约约约!你跟他说!明天下午四点太古里百丽宫,我等他!”

程曦雨兴高采烈地一走,宁玺瞪着行骋:“他明天跟我们约了。”

“我们?你提前跟他说你回来了?”

宁玺说:“给你一个惊喜。”

宁玺特别惦记去年在北京下楼“拿快递”那一瞬间的心情,就好像天降惊喜,那满世界落的都不是雪,是飘下界的云朵,来领着他和行骋回家。

这惊喜的确是惊喜,行骋在校门口就把宁玺扛起来转了一圈:“你是惊喜中的惊喜!”

耳边的风太大,宁玺没听清这句话,只是捂着脸骂:“你人来疯!”

行骋虽然高壮力气大,但宁玺好歹也蹿到一米八左右,没走几步行骋手就软了,开始出馊主意:“哥,我背你回去,你要是不好意思,就把我帽子掀起来遮脸。”

“这在大街上……慢点!”

宁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行骋蛮劲扛背上了,少年有力的臂膀反手托住他的身体,宁玺迅速罩上帽子只露出一双眼,半眯着四处看,还是那副睡不醒的样子。

宁玺无奈,训他:“你真的疯。”

行李就这么被他们暂时寄放学校门口的小卖部里,这冬夜里风大,回家的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路上偶尔遇到认识的同学,行骋只说有人发烧了。

那几个哥们一脸诧异,四周黑漆漆的,硬是没看出来背上的是宁玺,也没想到是谁,笑容暧昧,挎着书包吹上口哨在后面追着喊:“骋哥牛!”

“这口号喊了三年了,怎么就没腻。”

行骋憋着笑,悄悄对宁玺说:“以前,我打比赛,一累得不行,他们会喊你的名字。”

“我怎么没听见过?”宁玺嘴硬。

行骋嘴角没忍住勾起来了,又说:“不都是在当事人不在的时候,才起哄吗?”

当初任眉天天上课揪着他,动不动就说要给宁玺打小报告,行骋像被戴了紧箍咒似的,立刻坐正,抄起笔记本就写黑板上的公式,当然,三天打鱼晒一百天的网,后面专心当护草使者去了,还真影响了他学习。

他们班主任还教育过:“你们高中,要不然好好谈个恋爱,要不然好好考个大学,不学无术吊儿郎当,没个正经样子,白白浪费三年做什么?”

宁玺就这么趴在行骋背上,难得温顺而服帖,没有板起脸,没有冷着眼,只是用脸蹭他的校服,再评价一句:“行骋,你那只螃蟹呢?”

“初中画校服后面的那只螃蟹,表示你横行霸道,现在不画了?”

“那是蝎子,寓意是你,我再强调一遍,”行骋喘着气,“我直接写你名字成吗?”

宁玺嘀咕:“你怎么不画我的脸啊?”

行骋倒像真在思考,摸摸下巴道:“也不是不行……”

宁玺:“呃……”

看行骋真的有这打算,宁玺趴在他的背上,心裏要乐死,还是严肃道:“你去安个LED屏,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循环播放。”

行骋一听他哥讲这话逗自己,咬着牙说:“安,我今天就安!”

最后一段路,行骋实在累,没坚持下去,感觉他哥都要滑下去了,才放下来,宁玺站在小区不远处的街角,又看着行骋跑得像风中一匹狼,折回去拿自己的行李箱。

两个人几乎是摸黑跑进楼道,灯都没给一嗓子吼亮,扒在门缝边,行骋手忙脚乱地从自己书包里掏钥匙,这钥匙是宁玺走之前留给他的,他一直带在身上,想起来了,偶尔进去坐坐。

行骋插锁插得急,弄几次弄不进去,宁玺实在看不下去,一把夺过来开了门。

行骋跟着挤进来脱鞋。

去年行骋挤在这处扇自己耳光的情景历历在目,宁玺忍不住问:“你自己扇自己耳光扇上瘾了?”

行骋倒不以为意:“你要不要再试试看我下手狠不狠……”

“行了!”宁玺推了行骋一把。

回家后,行骋从衣柜里拎了件大衣出来给宁玺披上,两人出门去小区外面的连锁超市找地方充了水电费,再添了些生活用品,另外,依旧是带着那两罐汽水,又慢悠悠地晃回家里。

宁玺回来第一晚,不好意思把行骋留下来,只得以累了为借口,待两个人收拾好房间,衞生也弄完之后,才催着行骋回家。

晚上这一觉睡得舒坦,宁玺一个人躺在床上,闭上眼,满脑子都是行骋那会儿翻进窗户,蹲在他床边,脱衣服或是穿衣服,连趴书桌上写字的姿势,都顺眼。

回来的第二天,宁玺一大早给妈妈打了个电话,那边接线的是大姨,说转院了,要去看的话,得坐公交车多少路,再换乘,下了站坐个小三轮,五块钱就到了。

宁玺走了一学期,宁玺妈妈很少给宁玺打电话,宁玺每周打过去也不接,偶尔接那么一两次,也是说“都好”“都好”,便挂断了电话。

那天宁玺拿着手机在窗边站了很久,才给应与臣发短信,说这天怕是没办法赴约了,要去一趟城周边的医院,妈妈生病了。

应与臣说要一起去看,问他捎不捎上行骋,宁玺只说行骋要念书,一大早就看到行骋背着书包出门了,天都没亮,手上拿了盒奶,衣服也穿得不够,估计被冻着了。

大姨电话一来,说是离婚了,他那个开着二手小宝马的后爸带着弟弟走了,估计下了哪个周边衞星镇去,没待在市里,宁玺完全愣住了,他没听见半点风声,每个月那点生活费虽然不多,但还是照常往卡上打,得了病这事,没人跟他提,他也没想到过。

或许是那边听筒的电流声大,宁玺费劲地听,大姨在那边拿着电话一阵吆喝,倒像丝毫不觉得患病的是自己的妹妹:“你是不晓得你妈妈,宫颈癌,之前就说身体不舒服,去检查的时候,都中后期了,没活头!”

宁玺瞬间没了话语,只得生硬地问:“哪个医院?我打车来。”

大姨像是在吃饭,那边市场吵闹得过分,拿着电话也恼,但还是免不了对外甥一顿叨叨:“地址我发你微信上!宁玺,你们家出了个北大的,不得了啊,你妈妈收那么多红包,都不晓得拿出来治病哦?说是只能活半年了,没得治,她男人嫌,说是她私生活不检点……”

“别说了,”宁玺强硬地打断她难以入耳的话语,“我过去。”

宁玺二十一年来对“母爱”的理解太过复杂。

宁玺眼看母亲再婚,脱离他的生活,再到有了自己的家庭,后来偶尔的关心与问候,虽然很小也很少,但还是抓紧了他那一处敏感的神经,每每一被碰到,就好似陈年旧伤,往上浇酒精,撒盐,都抵不得这种痛楚。

宁玺还记得,小时候,捧了碗水果刨冰站在家门前,行骋拎着小汽车模型飞奔过去,又慢慢倒退回来,一副小大人做派,正色道:“宁玺哥哥,我妈说这个凉胃,你别吃太多!”

他当时傻在那儿,点了点头,还是埋着头吃。

这种东西,对小孩的胃来说,或许确实不好,但宁玺就是忍不住想多尝几口,这还是妈妈给他买的。

宁玺的心太软了,也只为他在乎的人柔软。

就像宁玺长这么大所接触过的人,“对他好”与“不好”,他都明明白白,但只要一扯上亲情,这个界限便变得模糊不清。

他渴望而畏惧,同时承担着这份责任。

宁玺从小身体还不错,极少去医院,家里人也没怎么操过心。

宁玺幼年印象最深的,就是那次爸爸去世,如今再次踏入医院,再找到住院部,迎面而来的是满鼻腔消毒水味,连带着病房里全是,摆再多的鲜花也掩盖不了那股气息。

宁玺推开门,迎面撞见出来倒垃圾的大姨,没喊,目光全锁在病床上的妈妈。

“哎哟,宁玺来了啊,”大姨的金棕卷发久未打理,使她看起来憔悴不已,指尖还捏着颗剥好的提子,见着宁玺就要往他嘴裏塞,“你先进来,你妈妈睡着了。”

宁玺没躲得开,嘴角被塞入颗湿漉漉的提子,酸甜带涩,卡在那处,就是吞咽不下去。

宁玺往前挪了几步,把提子吐在纸巾上,叠起来扔进垃圾桶,“嘭”的一声。

大姨回过头来看他,宁玺只是说:“谢谢大姨,我吃不下。”

身边的亲戚他本来就接触得少,倒是考上好大学之后,莫名其妙多了几个来嘘寒问暖的,妈妈那边的亲戚更是不怎么熟,从小自己咬着牙撑大的,宁玺一面对长辈,难免局促,找了个板凳坐下来。

大姨估计是闷得久了,难得有个小辈来陪她坐着,找了梨来削,边弄边说话,把病历递给宁玺,他看得费劲,大姨又挨个跟他讲……

宁玺有点觉得电话里的大姨和坐这儿的不是一个人,他也不觉得自己多招人疼,被过分关心了反而别扭,他安安静静地不再讲话,手里捧个梨,等着他妈妈睡醒。

宁玺差不多坐到下午三四点,医生来换药,把床上病人蒙了半边脸的被褥和毛线帽揭开,宁玺才看清楚,妈妈已经把头发剃了,还在睡,没醒。

宁玺忽然一种无力感从心底涌动起来,经历过直系亲属的离开,他明白死亡不是简单的一瞬间。

宁玺打球,跑步,成绩优异,几乎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成绩要拿第一名,打球要打成MVP,就是觉得是爸爸把生命的余额交到了他手上,岁月不容得他浑浑噩噩,更不容得他原地踏步,他只能选择拼命地跑,去踏山河千川,去全力拥抱他的人生。

父亲的死亡并非在那一瞬间,那一天,或者那一日,而是从头到尾,贯穿了宁玺的一生。

他突然站起身来,从兜里摸了一个纸包,趁着医生给还在沉睡的妈妈检查的时候,把那个纸包塞到她的枕头底下,又在床边站了一会儿。

宁玺把衣服的扣子扣好了,对着在嗑瓜子的女人低声说道:“大姨,我明天再来。”

宁玺几乎是跑着出住院部的,下了楼梯又在一棵树下站了一会儿,冷风呼啸而过,吹得枝头落叶洒洒,他想起那句“树欲静而风不止”,下一句却再不愿意去想了。

他一边拼了命地长大,又一边没了命地失去着。

宁玺浑身发冷,想去摸兜里的烟,又想到这裏是医院,便闷着头往前走,完全急于要逃离这个地方。

直到他走了一截,望到门诊部门口站着一个人,喝牛奶喝到了一米八七左右,校服湛蓝,脚上一双球鞋战靴,书包都没背,正四处张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