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夜归人(2 / 2)

差三岁 罗再说 4953 字 1个月前

宁玺一整天都好像在黑暗里摸索寻找,如今行骋突然出现,像一束追光,彻底点亮了他的前方。

医院门口的人流量特别大,他穿梭在人群中朝前跑了几步,站定,伸手去拍行骋的肩,待他转过身来,再紧紧抱住。

“行骋。”

“哥,你说。”

行骋听见宁玺压低了嗓音,有些犯哑,手攀着他的胳膊,说:“我把攒下来准备在北京租房的钱,给我妈了。”

“没事,”行骋不假思索地答,“这些事情,本来就应该是我们两个人一起承担。”

行骋见宁玺埋着头不吭声,伸手去揉捏宁玺软软的后颈:“生老病死,都逃不过。”

宁玺的脸闷在行骋校服领口边:“我也会。”

“我也会。”行骋跟着他讲,“但是,我希望你只经历前两个。”

宁玺上手掐他的脸颊:“不行。”

行骋一笑,笑得有些勉强了,提到这种沉重的话题,劝慰般地说:“那就,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

“但求同年同日再买两瓶红石榴汽水,一起喝到落日夕阳无边醉。”

宁玺沉着声说完,喉咙被堵得哽塞。他再也说不出什么来。

——延年益寿谁不想,只是想和你一起长命百岁。

宁玺闭了闭眼,没说出这句话。

坐公交车慢慢回家的路上,他们找到最后一排的位子,行骋让宁玺靠窗坐,两个人的肩膀跟随着坎坷不平的公路,摇摇晃晃,起起伏伏,最后撞到一起。

行骋朝宁玺那边挤了挤,他意会,微微侧过身,就半靠在彼此身上。

宁玺侧过脸去看窗外的景,发觉他的小半辈子,就这么交代出去了。

给了小区院墙后面的爬山虎,给了在他面前胡闹捣蛋的跟屁虫弟弟。

那天宁玺没有去问,行骋是怎么找到这儿的,是不是应与臣告诉他妈妈生病的,是不是逃课了,是不是回去又被抓住训斥了……

或者是,他在这裏等了多久?

在这种充斥着希望与绝望的地方,在冬日的凛冽里,等了自己多久?

宁玺开始每天早上往妈妈那里跑,偶尔买些水果过去,大姨收了他私下给的一些钱,倒也更愿意帮忙照顾着。

母子之间的交流依旧很少,妈妈也不太爱讲话了,只是常躺在床上,闭着眼,问宁玺,五楼秦家的花,今年有开吗?

宁玺也乖,一遍又一遍地去掖不漏风的被角,说有开,妈妈问冬天也开吗,宁玺说,也开的。

宁玺从医院回来就犯困,他还是每天都会去石中跟行骋碰个面,偶尔给他带点饮料,行骋会高兴。

行骋现在胆又养肥了,捏着他脸:“窗户都快被我翻塌了,我当时就在想,你怎么还对我有意见?”

宁玺毫不留情地呲他:“因为你傻。”

这一年的春节来得很快,大年二十九,行骋从二楼往一楼飞奔下来,忙着去敲宁玺的门,一打开,行骋拎着宁玺转了一圈,看上看下,“今天一看就讨我爸妈喜欢!”

“怎么了?”宁玺还有点蒙,“叔叔阿姨怎么了?”

行骋在楼道里,把灯吼亮了,去捏他衞衣袖口下藏的指尖,说:“我爸妈让你上楼吃团圆饭。”

“好,”宁玺一下就紧张了,任行骋捏他,“但明天才是除夕啊。”

行骋试探性地问道:“明天你要去医院陪阿姨吧?”

宁玺点点头,怕行骋想跟他一起去,迅速换鞋,被拖着就上了楼。

行骋的家裏面宁玺有一段时间没来了,落了座就端端正正坐在板凳上,看行骋爸爸喝大碗茶,一五一十地回答问题,大多都是关于大学生活的。

四个人凑了圆桌,行骋妈妈端碗给宁玺盛米汤,笑容还是宁玺记忆里那般:“你小时候就爱喝,行骋爱显摆,有点好吃的就在外面啃,招人恨!”

她说完,宁玺把米汤接过来,笑着说:“行骋长大了也很优秀,招人羡慕。”

饭吃了一半,桌上宁玺帮着摆盘又夹菜的,看得行骋胸口堵得慌,他抬眼去看他哥的表情,分明就是完全放下了平时的“架子”,卸掉那层保护膜,认认真真地想要靠近。

“啪”的一声筷子碰碗壁的响声,行骋爸爸紧皱着眉,不吭声,而宁玺几乎同时间,喊了声“行叔叔”。

宁玺的生活中,与长辈打交道的时刻屈指可数,更别说是“叔叔”“阿姨”之类对他来说算是亲密的用词,他现在在乎行骋父母的态度,落了碗筷在桌上,不敢再动那些菜盘,行骋妈妈和行骋也停下了。

“吃不下了,”行骋爸爸仰头干完了大碗里的茶水,站起身取下衣架上的厚棉衣,“走。”

行骋爸爸站直了身子,一挥手:“行骋,我们带宁玺去外面吃更好的。”

冬日的夜,难得有此间澄明晚景,天淡如水,月亮挂了梢头,被城市的霓虹倒映出晕染开的紫红。

行骋爸爸开的悍马H2平缓地驶过往日他们最爱骑车过的滨江东路,行骋偏过头去看府南河,宁玺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看到河面波光粼粼,有几盏路灯不太亮。

前面还坐着爸妈,行骋把宁玺的手心拖过来,用指尖在上面写字。

全程宁玺闭着眼没有睡着,心思全在手心上,在感受行骋比画了些什么莫名其妙的。

最后得出结论,就三个字:又一年。

后来,很多年匆匆而过,每逢除夕,成都不再下过雪,宁玺还记得他和行骋最开始的那两年,疯狂、迷惘,那会儿还是最年轻的他与他。

那年去过医院后的宁玺,疲惫地回到家。

也就是大年初一一大早,行骋或许是还记得小时候干过的那些蠢事,抱了一小束花,站在宁玺家门口给他:“这花语叫勿忘我。”

宁玺精神了点:“你就这点出息?”

行骋不知道从哪里变了朵黑玫瑰出来,插到那束花的最中间,说:“这叫,只有我一个。”

独一无二的一,万里挑一的一。

到了屋内,灯光亮堂些了,宁玺才看清楚,那黑玫瑰是行骋拿纸扎的,细看歪歪扭扭不成样子,花瓣下包了根金丝条,扎得乱七八糟一团糨糊。

宁玺刚感动了一秒,这会儿就想把花插行骋头上,天天玩个翻天覆地的,还考不考大学了。

“给你闲的。”

宁玺把花攥在手里,想塞回去又想自己收着,翻过来拿花杆往行骋头上一敲:“寒假作业做完了吗?”

这下倒是戳中了行骋的痛处,他板起一张脸,声色俱厉地道:“做题这种事看缘分,今天黄历说宜吃喝玩乐忌写试卷,那我跟它们就是有缘无分,等有缘了再写。”

“别贫!”宁玺下巴一抬,指挥他,“试卷写不了,那你写作文。”

行骋被推搡着出门,回过头来询问:“那还吃喝玩乐吗?”

行骋看着他哥闷着脸站在门口,伸手去关门了,又扒着门边哄他:“哥,我写个游记吧?玩也玩了,作业也写了。”

宁玺憋着笑想骂他。

行骋飞奔下楼,一头扎进房间里翻寒假作业。

其实行骋都做了一大半了,二十张试卷,还剩几张政治的,可惜他实在没有那个觉悟,做这种题纯靠编,说些流氓话,净挨老师骂。

行骋把作业找出来压平,摁了两支笔出来,想了一会儿又塞了一只回笔筒里。

行骋正纠结着,就看到妈妈站在房间门口,手里的罐里还拌着酱瓜:“儿子?你倒腾什么呢?”

她不等行骋回答,抬了抬手里的罐:“喏,给宁玺拿点去,我看他读个大学都瘦了,心疼得我……”

行骋看着他妈妈手里的罐子,皱眉问道:“这个?”

行骋妈妈把罐子一放,抽出手去推一把行骋,涂了甲油的手朝厨房灶上煲汤锅里指:“你想什么呢?那儿锅里大骨头汤,我熬了一晚上,味道香得你爸半夜都起来了!快,你端下去。”

“妈,我怎么没闻到,”行骋站起来,乐得很,“您对我哥怎么这么好啊?”

她也跟着乐,眼神转着弯在儿子身上打量,嘴上也不饶了他:“你这种小孩,招人嫌,宁玺那种,就招人疼。”

“您不是老在家里念叨吗,宁玺要是我儿子就好了,行骋你看看你自己,像个什么德行!”行骋学他妈妈说话,被擀面杖拿着敲了脑袋,边躲边笑,“这下真成你儿子了。”

本地女人说话难免带些嗲气,倒是要被儿子给气得想笑,开启了一波行骋无法反驳的攻击:“你想得倒挺美?你考得上北京吗,你那个成绩,念周边吧?每周骑你小破三轮去北大找宁玺,小心他同学往你箩筐里扔废品!”

“得,我说不过,走为上策。”行骋被说得头疼,半个字也不敢堵回去,抓着试卷去开家门。

妈妈把盛了大碗骨头汤的保温碗用保鲜膜覆了,拎袋子递过去:“你今晚还回来住吗?”

行骋一听这话,跟被幸福砸晕了头一样,傻了:“我还能不回来?”

“对,你下去睡,让宁玺上来住。”

“呃……”

大门被妈妈关上的时候,行骋听他妈妈咬牙切齿地讲:“你翻窗户不是挺厉害?继续折腾,摔断腿了看你怎么考试!”

行骋虽然大冬天一早就被亲妈给关在门外守班,但心裏头暖得热乎。

昨晚除夕,奶奶回县城里了,行骋趁着这年家里就他们一家三口吃团年饭,跟爸妈说了宁玺家里的事,三个人沉默一阵,谁也没说话,行骋倒也安静,等他爸开金口。

行骋爸爸点了根烟,往裏面加上沉香,满屋子闷得熏人。

家里书架上还摆着合照,上面是小时候院里经常一起出来玩游戏的小孩们,年龄从三岁到十三岁的都有,身高落差大,行骋年纪小但蹿得高,直接抢了最中间的位置。

宁玺十岁的样子,眉眼跟如今不太像,温软许多,但表情仍是冷冷的,靠在最边角的树旁,浓荫投下一层阴影,就在要按快门的时候,那会儿才七岁的行骋,扭过头去,看向了那棵树。

后来爸妈问行骋为什么往后看的,行骋只说是想看那棵树结果了没,叶子落了多少……

现在如若爸妈还要问起,行骋特别想说,结果了,也落叶了。

年后的时间过得很快,大年初二,行骋一大早爬起来跑去小区门口的水果店买了果篮,也没跟宁玺打招呼,到小区单元楼下等着宁玺,跟着一块儿去了医院。

行骋再次见到宁玺妈妈,都有点记忆模糊了,似乎他记忆中那个蛮横刻薄的女人,不应该像这般躺在病榻上,戴着帽子,憔悴不已。

她连拿个苹果手都发抖,抬眼一看是行骋,眼里平静无波,只是淡淡地喊了一声:“行骋来了啊。”

大年初三的晚上,宁玺被行骋看着早早就入睡,说是春节风俗,别瞪,得按着来。

其实宁玺心裏明镜似的,他是白天在医院照顾了妈妈一天,行骋担心他太累。

初五倒是轻松了些,大姨那边过完年回来帮着照看妈妈了,宁玺破例在家里一觉睡到中午,等阳光都从窗户外进来晒屁股了,才听到行骋站在他一楼的窗户边喊他,手里提了两瓶汽水。

宁玺趴到窗边,睡眼惺忪,几乎又要困得睡了。

他七点自然醒了一次,洗漱完又钻回去睡回笼觉,这下彻底醒了,但还是困倦,回来待这段时间,人都开始犯懒。

阳光洒到宁玺的睫毛上镀了层金,行骋看得呆愣。

好一会儿行骋才想起来自己是带他去吃饭的,把手里两瓶饮料举起来:“哥,这牌子出了新的口味,青柠的,我一个买了一瓶,你要哪个?”

“红石榴味的。”宁玺懒懒地答。

“我也想要以前的味道,”行骋笑了,“那怎么办啊?”

宁玺半睁开眼看他,低声说:“一起喝啊。”

行骋不依不饶地说:“你要是喝腻了怎么办?”

喝腻了怎么办?喝腻味这事宁玺就没想过。

这么甜这么酸,咽下去一口气往头上冲,他舍不得这味。

宁玺的瞌睡一下子醒了,抬起一条胳膊,放在行骋的头上,像摸小狗似的哄:“不会腻,傻子。”

后来宁玺回到房里,又偷偷在备忘录上记了一笔。

只是一个下午加傍晚,行骋的寒假作业就在宁玺的监督下又写完三张试卷,两个人弄得腰酸背痛,偷懒睡了三小时,才又爬起来,挑灯夜战。

试卷写着写着,就写到草稿本上去了,宁玺本来看行骋这漫不经心的态度,想发火,又觉得算了。

宁玺自从跟行骋一块儿之后,扪心自问,开朗了不少,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连带效应,似乎都在互相影响着,他能感觉到行骋的成熟与日渐稳重,也能感觉到自己的心门,慢慢地以一种平和乐观的心态,在对待一些人和事物。

宁玺也在学着,在别人很热情的情况下,尽量不用“嗯”或者“好”之类的单字去回复。

行骋在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对宁玺,仍旧是那个上天入地的大男孩,急着把最好的都给他,再急着成长。

这一路,宁玺用尽了力气,去同行骋相互搀扶着成长,前方等待的是什么,他也不想知晓。

如今身边有重要的人,锦绣前程,未来可期,总有挑战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