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宁玺艰难地开口,“行骋……”
“我在啊。”
“行骋……”
“我在的。”
那么久没见面,或许是成天训练中烈日暴晒的缘故,宁玺觉得行骋黑了些,手臂上肌肉更明显了,个头像是又长了,浑身蜕去了不少稚气,那么炙热耀眼。
逐渐在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可是行骋现在,冲过来站定,低下头来抱他,喊他一声“哥哥”,他又觉得,行骋好像就只是去小区门口的副食店买了两瓶红石榴汽水。
他们好像,根本没有分开过。
“我来了啊,”行骋把羽绒服的帽子扣上,像在机场离别时那样看他,“我来了。”
行骋见宁玺不吭声,揉了揉他的后脑勺,像安慰小孩一样,哑声道:“不是你给我发的英文短信,说你想见我吗?”
——我长大了啊,我长大了。
宁玺还是没说话,只是看着弟弟,长长地叹了口气。
果然,再远的南北也阻挡不了一直炙热的心,奋不顾身从来都与距离无关。
宁玺被行骋抱得有些疼,又想起来自己只穿了一件短袖,遮掩地侧过身去挡住手上的伤疤。
宁玺看到行骋额头上的汗,说:“出了汗又吹冷风,每次到了冬天你不把自己作感冒一回就不舒坦。”
“无所谓,”行骋笑着去抵宁玺的额头,“我还要传染给你。”
偶有宿舍的男生打水上楼,行骋身形大,一转身就把宁玺遮住了,恶作剧般地在他耳边说:“你要上去拿东西吗?”
“拿,”宁玺推开他,“一起上去吧。”
宁玺的寝室干净整洁,另外三个男生的床也倒还将就,行骋抬头一看上床下书桌的布局,书架上摆放书的位置,放纸巾和水杯的习惯,让他下意识地想起宁玺家那间小小的卧室,每次一进去,满鼻腔都是阳光晒过的清香。
他哥去上大学之后,宁玺后爸来过几趟,搬了些旧家电走,行骋在门口看了好几次,宁玺那间卧室的房门始终紧紧关着,谁都进不去。
去年行骋出去赚钱买的小桌子,如今就乖乖地被放在宁玺寝室书桌的旁边,上面放了一小盆多肉。
“找什么呢?”
行骋从后面把寝室门关上,走过来看他,低声道:“哥,你又瘦了。”
宁玺边找边说:“找换洗的衣服,得带件睡衣。”
“好,我等你。”行骋靠在寝室床架边继续打量着宁玺。
宁玺正想说话,行骋眼尖,看到他手臂上大面积的划痕,瞪着眼问:“这怎么弄的?”
“路上被摩托车划的,小事。”
宁玺满不在乎,被行骋掐住脸,近乎用力地捏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宁玺平静地看着行骋,伸出手来,指尖点过眉尾、眼角、下巴,乃至锁骨:“那你这裏,这裏,这裏都有伤……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没什么好说的。”行骋说。
“走吧,去外面找个地方,”宁玺拍了拍行骋的肩膀,“在寝室说事不方便。”
行骋点头道:“行。”
目标旅馆就在学校附近的一处市场里,像那种八九十年代港剧的风格,霓虹招牌参差错落,闪着刺目的红光。
他们去旅馆的路上,旁边建设施工,来往车辆飞驰而过,扬沙阵阵,行骋第一反应是低下头抱住宁玺的脑袋。
行骋好笑地拍拍帽子,低声道:“落了我一脑门的灰,哥,你给我吹吹。”
宁玺掐行骋一把,一下一下地捋他背后的沙子:“傻。”
一路上,行骋带着遮了半边脸的衣帽,一直给宁玺挡着沙尘。
半夜三四点,大冬天的两个人说够了就睡了。
外面的雪早就停了,这夜里温度低,水全结成一块块的,偶尔楼上的窗户边有碎冰砸下来,敲得轻响,宁玺半睁开眼,蒙蒙眬眬地看一眼,又继续睡。
宁玺原本这一觉睡得特别安稳,被雪弄醒之后就开始有点迷迷糊糊。
下半夜四五点,宁玺梦见行骋回去了,几乎是一瞬间惊醒,醒之前意识模糊不清,难过得要死,缓过劲来才发现行骋就在身边安安静静的,还睡得特别踏实。
宁玺又凑近了些看他,发现这人只有睡觉的时候才乖。
宁玺挪动身子的动静大了,被角被他掀起一小条缝,或许是漏了些凉风进来,行骋明明睡着,居然还伸过手臂,帮他掖了被角。
“行骋?”宁玺小声喊了句,“醒着吗?”
行骋没半点动静,还是闭着眼,呼吸均匀,宁玺怔怔的,这人怎么睡着了还……
两个多月未见,行骋长高了些,长大了些,身上有了些“男人的勋章”,会朝他提条件,会“擅自”做决定,甚至可以一个人出那么远的门。
大早上睡醒了,宁玺去冲了个澡,又爬回床上睡回笼觉。
十一点左右,行骋先起来洗澡,洗完迅速蹿上床,宁玺拿胳膊挡他:“该收拾一下去吃饭了,得退房!”
过了饭点,行骋又洗了一次澡,说沐浴露都用完了,宁玺说:“你用洗发水洗。”
行骋说:“那能用吗?”
宁玺不解道:“怎么不能用了?”
宁玺靠在床头,房间里灯没开,他从裤兜摸出一包烟点上,一边抽,一边看窗外的风景。
雪停了。
下午去学校遛弯的时候,行骋提议在未名湖边坐一会儿。
行骋看着大学生们一个个地路过他们,偶尔有男生笑着跟宁玺打招呼,宁玺点头致意,回以微笑,礼貌地说着“你好”,但是,那些面孔,行骋一个都不认识,他心裏该死的低落感又上来了。
行骋忽然觉得宁玺离他好远。
“哥,”行骋叫他,“几点了?”
宁玺掏出手机看了看,说:“快五点了,差不多了。”
“走吧,”行骋站起身来,拍了拍裤腿的灰,“我们走。”
海淀区到机场的路,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
短到宁玺还没来得及好好看行骋几眼,又长到他足以将这些画面积攒下来,日后好作念想。
这个世界,人们成群结队地活着又要各自分开走。
他们的少年期,再怎么玩再怎么无法无天,到头来终究要与世俗讲和。
宁玺不忍心去看行骋,便侧过脸,去看车窗外渐渐显形的首都机场。
行骋是他人生中唯一的不甘成长。
他们换了登机牌,找到安检口,买点吃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熟悉,是啊,上一次是行骋送宁玺走,这一回反过来了,望着机票上的“行骋”,只那么一瞬间,宁玺懂了那天行骋的感受。
两个人待了没一会儿,宁玺去帮他整理帽衫,下意识地去理了领口,却发现行骋穿的不是校服。
宁玺笑笑,踮起一点脚尖,拍拍弟弟的头顶:“到了记得告诉我一声。”
“好,”行骋兜里揣的老人机都在发烫,他压根就没让宁玺发现这个东西,“你回学校了也告诉我。”
“别穿这么少了,不然……”
行骋接着讲话,像想到什么似的:“不然我把我的外套寄给你,你穿我的衣服,会不会暖和一点?”
宁玺愣了一下,点点头,不再推拒:“好啊。”
行骋从安检到登机,硬是只留了四十分钟,他站在离安检口十多米的地方,去招呼宁玺:“哥,你先走!”
宁玺站在原地,挪不动脚步,说:“你先走。”
“我舍不得,”行骋把宁玺耳边的围巾系紧了些,“舍不得让你看我的背影。”
两个人对峙一会儿,终究行骋先行一步,转过背去,走到安检口,又忍不住回头去看站在原地,被围巾藏了半边脸的宁玺。
行骋想告诉宁玺,成都今年过了一个不太冷的冬天,还没有下雪,银杏叶也还没落,等宁玺回来了估计就会下雪、会落叶。
到时候,千米的长街,他们从头走到尾。
他走了四次,折返回来三次,到第四次的时候,宁玺捏捏他的脸,说,快滚回去念书。
行骋几乎是倒退着,大声问他:“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宁玺也朗声回道:“明天!”
就好像他明天,真的要回去一样。
宁玺看着行骋过了安检口,再看着手机APP上的起飞信息,看着那架飞机的数据渐渐高了,才坐上机场大巴,回了学校。
宁玺在寝室里站了一会儿,他看着各自忙碌的室友,想起昨天的一切。
行骋走的第二天,宁玺在校园的篮球场边扔了个三分,路上遇到南方的小吃就买了一份,去上课望着黑板忽然就笑出来,身上穿的白毛衣晒得很软,连宿舍里窗外吹来的穿堂风也变得温暖了。
他一步步地上楼梯,像是踩在会唱歌的琴弦上。
宁玺手里的红石榴汽水味道比以往更甜了,这还是他找了好久,在连锁店买到的。
室友都问宁玺:“什么事这么开心?”
宁玺笑着,把书本合上,说是家里的弟弟成绩越来越好了。
二十多年了,宁玺从未觉得孤独不好,他习惯了一个人自力更生。
但是宁玺与行骋相处的这些年里,行骋这个比他小三岁的弟弟,教会他开朗,教会他怎样以一种炙热的温度去拥抱这个世界,教会他如何去表达。
宁玺想着行骋最后一次折返的背影,忽然发觉孤独如此难熬。
宁玺掏出手机,给行骋发了一条消息。
“你走之后,北京好像不那么冷了。”
行骋一回学校,市里的温度开始往下掉,天气预报不断提醒着,降温加衣,记得带感冒药。
“记得带感冒药。”
一条短信给宁玺发过去,行骋恰好在填快递单子,他除了写作文,没有用这么清晰的笔迹写过字,埋着头把单子填完了,他看着“北京市海淀区颐和园路5号”这一行字,发了一会儿呆。
包裹挺重的,塞了一件黑棉服,还有两套秋衣,是行骋妈妈让他给宁玺捎过去的。
行骋家里压根没发现这小子溜了一天,只当是训练得太晚,周末去任眉家住了,买机票开旅店的钱都是行骋压箱底的钱,之前被他夹在一本书里,被压得整整齐齐。
行骋从机场下了飞机一回来,时间很晚了,行骋爸爸穿着睡衣来开门,看了一眼行骋,没多说别的话。
早上行骋抱着一个大塑料袋准备出门,看裏面装了衣服,行骋妈妈一看就知道他要干吗,直接回房取了两套秋衣出来,还问他:“行骋,你问问宁玺,那边的菜吃不吃得惯,寄点泡菜过去,我听说北京那边吃得特别甜!”
行骋愣了一下,不吭声,把秋衣叠得平整,再塞进了口袋里,一低头去看妈妈,动了动干涩的唇,慢慢地说:“谢了,妈。”
行骋站在快递点的桌子边,捉着笔,再填了自己的地址:“成都市文庙前街93号”。
行骋去了一趟北京,陪宁玺过了二十一岁的生日,觉得自己好像和宁玺就没有分开过。
只是行骋在宁玺给他补课的时候睡着了,他做了个好长的梦,再被叫起来,似乎下一秒,宁玺就会出现在他面前,把试卷卷起来敲他的脑袋,说他不好好学习,还敢睡觉!
行骋闭了闭眼。
天气再冷一些,行骋骑车回家绕路去转了一圈川大栽种着银杏树的路,看着那些叶子还没落,放心了,又骑着车往回走。
这些树叶跟他一起,在等哥哥回家。
白天训练,晚上刷题,这样的日子反反覆复,行骋已经习惯了,他并不觉得刷题有多累,他干脆摆了个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纪念小相册在桌子上,一觉得累了就抬头看看,浑身瞬间充满干劲。
他是个男人了,说到就要做到,这一言,别说驷马了,就是换八头豹子,都追不上。
手机上的备忘录有几天没有再更新了,宁玺抄完了几段英文在纸上,正准备伸手去翻,行骋那边明明在训练时间,却还是一个电话打过来了。
行骋在那边急切地叫他:“哥!你喊一下我的名字!”
宁玺绷不住了:“干什么啊?”
“就一句,我训练累死了,腿都快断了……”
宁玺不跟他磨蹭,说话的语气倒也认真:“行骋!”
“到!”
“这就行了?”
“够了!”行骋的电话夹在耳朵与肩膀之间,他把腰上缠的运动绷带拆了又绑,来拖延休息时间,“等你回来了,一定要多和我待会儿。”
“刚刚就陪着你了。”宁玺说。
行骋在弄手上的腕带,还是宁玺给他买的那一只:“什么?”
宁玺去看窗帘边被风吹过被撩起的一角,说:“起风了。”
这年的圣诞节来得声势浩大,北京的雪停了,宁玺开始试着跟室友出去玩,找室内球场打打篮球,去图书馆也不再一个人了,偶尔那个江南来的室友,会领他去吃点酒酿丸子桂花糕,还特别甜。
宁玺晚上不想看书,回寝室看了一场NBA的常规赛,开了罐酒放在手边,一场比赛看下来,酒也喝了个干净。
宁玺想起初中那会儿,他喜欢的球队和行骋喜欢的球队刚好在对打,还是季后赛之间的巅峰较量。
他们一群男孩站在小区院里,探头探脑地去看门衞室叔叔的电视机上,正在放CCTV-5的直播,明明就是行骋喜欢的球队赢了,宁玺不自觉地扫了他一眼,他憋着都不敢欢呼。
比赛一结束,行骋还火上浇油地在一群男孩的讨论中间插了一句:“我觉得玺哥喜欢的那个队挺牛的,可能是因为今天我们队发挥得太好了!”
宁玺哥哥怎么走了?
这样的事简直不胜枚举,从小在小区里混大的孩子都知道,一个院里互相打着架长大的,什么事没干过啊,他们那小区后面长了青苔的院墙上,还插了好多朵小孩们从家里弄来的假花。
宁玺记得,那一年成都的春天很短,好多花还没怎么开就谢了一半,楼上各家各户栽种在阳台上的花很多,风一吹,花瓣卷着暖意往下落,他趴在窗前,一片片地数……
那会儿行骋还小,七八岁的样子,处于有点懂事又还在发蒙的年纪,观察了楼下这个好看的哥哥好久,觉得他估计是喜欢花。
小行骋迅速从小宁玺的窗前跑过去:“女孩才喜欢花!”
小宁玺气得拉了窗帘!
恰好那日之后,小学手工课,老师让拿纸扎花,有些小孩犯懒,直接拿了家里的假花去作数,老师一抓一个准,小行骋又是小班长,把那些假的都收起来,带回小区,全给插到了后院的砖缝里,衬着爬山虎和青苔,竟然意外好看。
小行骋从楼上给哥哥吊纸条,说去后院看看那面墙。
小宁玺没有去,那天似乎是妈妈要出门,他被反锁在家里做作业,看着小区里人来人往,没有翻窗户,倒是罕见地给小行骋回了纸条:“你又搞什么鬼?”
后来,第二天他惦记着,但是急着去上学,那会儿也不太上心,偶然有一天得了空闲,在小区裏面打球,篮球抛扔得过高,球滚落到了后院,他才摸进去捡。
一抬眼,满墙的爬山虎,裏面插了十来朵已经被雨水冲刷过的假花,有些褪色,有些歪扭。
那天的春风还剩最后一点。
在宁玺眼里,那一面“花墙”吹拂出堪比往日的明艳。
要说更能胡闹的……也有。
行骋十岁那年,还捉过蝉,装在瓶子里,献宝似的给他。
宁玺抱着那个玻璃瓶,心裏雀跃不已,但还是表情冷淡地说:“好吵。”
因为行骋自己就足够吵了,所以他并不觉得蝉鸣有多吵。
“那,哥,你不要吗?”
“活物不方便养,”宁玺说不出“不要”那两个字,只得说,“放了吧。”
行骋这回听了话,拎着玻璃瓶就又瞬间消失在楼道里。
那天傍晚,宁玺第一次跑上楼去敲行骋的家门。
行骋云里雾里的:“我放了啊。”
宁玺无语了:“你不能放远点吗?!”
有时候,宁玺会想,要是有一种工具能把他和行骋的童年以电影的形式记录下来就好了,那他愿意三年不看书,就天天坐在放映室裏面,去看楼上秦奶奶的盆栽落了几瓣花,楼下“讨厌”的弟弟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捣了什么蛋,那只蝉最后怎么样了,为什么行骋小时候那么爱吃朱古力冰激凌,还一点儿都吃不胖……
宁玺有一本字典,从小用到大,现在都读大学了,一翻开,裏面还压着一张纸,已经泛黄了,他记不清楚是哪一年行骋签下的落款。
两个字,大大的“行骋”,“骋”字写了五遍,错了四个,全拿红笔划了,最后一遍是宁玺补在一边的,工工整整,他又在背面,写了个“宁玺”。
在北京学习读书的日子忙碌而充实,宁玺常常忙得连轴转,心中挂念着行骋,一闲下来,那份挂念仍旧不减,反倒越来越满了。
宁玺随口提起那个姓邢的学长,跟行骋说:“其实这个世界上啊,有各种各样的人,还有各种各样的爱情,不管怎么说,都只是形式的一种,唯一不变的,就是两个人真心相爱。”
快一年过去了,宁玺开始从最初的逃避,变成去面对自己,正视自己,尽量乐观起来,并且还会告诉行骋,其实大家都一样。
行骋也知道他们偶尔一起打球,私下交集不是特别多,偶尔会多说几句,宁玺也懒得跟他计较。
“哥,我应该当你的学长,那高中迎新的就是我了,我肯定第一个就逮你,跟年级主任申请辅助学习,帮助小学弟考个省状元!”行骋那头电话杂音很重,过电呲呲作响。
宁玺听得费劲:“你想得还挺美,还想当我学长。”
“下次吧,下……”
行骋一下顿住了,并没有难受,就是觉得喉咙发紧,说不出“下辈子”那三个字。
宁玺愣神几秒,问他:“下什么?”
行骋深吸一口气,握着电话,嘴上还叼着绷带,认真地答:“下次再当你学长。”
宁玺“嗯”了一声,把书合上了,趴在书桌前玩指缝夹着的烟,说:“学姐吧。”
这回轮到行骋不解了:“为什么是学姐?”
训练场里篮球抛掷过后,砸上篮筐的声音很大,几乎要掩过行骋说的问题。
宁玺忽然不想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