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录取通知书下来了。
封皮赤红,左边一个“贺”字,右边端端正正写了宁玺的名字,再往下,是校长的签名,“宁玺”两个字,被写得筋骨具备,看得他心底忍不住地高兴,又迷茫。
通知书下来之后宁玺回了趟学校,任眉他们一群还在补课的学生站在走廊上给他打招呼,后面教务处主任手里裹了报纸,往学弟们头上一个敲一下,骂他们不学学宁玺,成天就知道玩。
一个小学弟从一楼跑到露天的地方,指着天空喊:“嗨!又有战斗机!飞这么低!”
另外几个男孩从他身后钻出来,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哇——”
那一天宁玺站在教学楼前的空坝上,穿的便服,白色衣袖挽起短短的一截,仰头去看教学楼上挂的大锺,忽然就好像看见了时光的流逝,看见了四年前的自己,也是这样,站在当年还陌生的楼前,憧憬远方。
成长对他而言便是如此,不停在前行,也不断在失去,常年的形单影只影响了他的判断,已记不得拥有过什么。
童年时的自己令他怀念,家庭美满,无知无畏,只惦记放学后小区门口五角两支的搅搅糖。
行骋跟着爸妈去了趟重庆,再回来时已是八月初,带了点火锅底料回来。
傍晚时分,两个人盘腿坐在客厅里,锅里冒着翻滚的辣油,碰了杯。
宁玺托着腮,听行骋讲那个山城,热情四溢,高楼林立,列车从楼宇间穿堂而过,风声呼啸。
他们的杯子再一次碰撞,裏面的汽水还冒着泡,行骋问他:“最近怎么总爱喝红石榴味?”
宁玺说:“就是想。”
——想你,也想那段时光。
他们的故事,从零零散散拼凑成了一段完整的时光。
那时候的每个早晨,行骋都在小区门口等着那二两牛肉面,再像护草使者一样,把宁玺送到教室。
每个中午,校门口的小面馆,有永远坐在一堆兄弟中间寻找宁玺的行骋。
每个夜晚翻上翻下的窗台,是他们青春期里最美的半年。
八月七号,多云,没有转晴。
行骋醒得早,五点半就迷迷糊糊起了床,收拾好包袱跑到楼下去,拿钥匙开了锁,发现宁玺闭着眼,还在安安静静地睡。
他把闹钟调晚了十分钟,靠在床边望窗外有些阴郁的天色。
到达客运站时已经七点多锺,正直旺季,成都到汶川的高速公路上排起了长龙,下雨天让气温骤降,雨点忽大忽小,砸在车窗玻璃上,大巴车开得摇摇晃晃,宁玺本来也没睡好,想闭眼,又想多看看四周。
从汶川下来就开始走国道,行骋没睡着,看路标上大大的“汶川”两个字,想起2008年地震那一次。
学校教学楼前掉了好多石头砸下来,他在教室里被震感甩起来,站都站不稳,慌张地跑到操场上,看到宁玺肩膀上戴着大队委的徽章,冷静地带着班上同学疏散。
那年的五月,是所有四川人记忆里的灰色。
再到后来,他八月八日的生日,满八岁,全世界都庆祝奥运会去了,他一个人捧着蛋糕在家里吃奶油,连他爸妈都不理他。
行骋没忍住跑楼下送了蛋糕给宁玺吃,正看到宁玺一脸倔强地站在家门口挨骂,行骋眯着眼,顺着墙根蹭过去,想给人尝一口。
他们中午吃了牦牛肉锅,蔬菜水果拌着饭吃,行骋吃爽了,端了油茶过来,一边喝,一边拿防晒霜出来给宁玺擦脸。
行骋在护肤上还是有点钢铁直男,看了防晒霜好久没往身上擦,结果中午紫外线太强,走了没几步就晒红了手背,宁玺一边骂他一边给他抹,抹得行骋直喊痛。
他们又坐了两小时的车,转乘的大巴车才从马尔康终于到了金川县,来接应他们的同学早早就等着了,都是高二的小学弟,穿着防风衣,脸颊冻得有些红,有些害羞地跟宁玺打招呼。
考了北大的学长,在学校里的传言又那么牛,总是让陌生人有些距离感。
云顶花海是在大山的顶,有云海日出,看星星看月亮也没问题,附近居民的家后面一片山都是杜鹃花。
这个地方还算未开发的旅游景点,只有当地人带路才能玩好,行骋一路牵着宁玺走,掌心热得像攥了炭。
路上行骋看着野山鸡从他们面前趾高气扬地过,宁玺手里拿着草根晃它:“今晚做一份高原大盘鸡。”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盛开了的绿绒蒿、紫菀花看不真切,海拔已经高了,还好两个人高原反应不严重也没多大感觉,另外一个土生土长的男生还有点想吐。
花海附近只有一户人家,专门做帐篷租赁生意的,他们领了两个开始拆,行骋看了看这一望无际的原野,对着他哥们说:“你们扎远点。”
有一个没闹明白:“怎么了?”
“我哥脸皮薄,他晚上要换衣服。”行骋脸不红心不跳地说。
一群人收拾完吃过晚饭已经是星河天悬,往草地上铺了一块露营布,四个男孩躺在上面仰望着黑漆漆的天,手边放着买来的青稞酒,一点点地抿。
行骋的兄弟说:“我们这裏的小孩十多岁就开始喝了,玺哥,你试试好不好尝,要是可以,我开学再给你带点!”
另外一个敲他脑袋:“想什么呢,玺哥开学都在北京了!”
宁玺喝得也豪爽,入口的酸味已淡去了,笑着答:“你多给行骋捎点。”
“我说行骋怎么最近成绩那么好,原来是因为跟玺哥你关系好,要是将来行骋也考了北京的学校,你们又近啦。”
行骋抿着杯口边的一圈小酥油,点点头,不知道在对着谁说话。
“北京,我是肯定要过去的。”
行骋酒喝完,这个度数不高也还好,掏出手机,让他们帮忙,给他和宁玺照一张相。
背枕群山,面朝星河,远处是一望无际的花海,哪怕在夜里,也透着股沁人心脾的芬芳。
他们互相道了别,各自在那处居民家里用过了澡堂,行骋浑身被烧的水洗得冒了潮气,钻进帐篷里的时候,脸都还是热乎的。
他长大之后侧脸线条越发明显,如刀刻一般的影印上了帐篷的面,宁玺躺在铺了被垫的草地上,看得出了神。
行骋带他出来,特别怕以他的性子,觉得这样走山看水的无聊:“还算好玩吧?”
“挺好的,大自然,我还没怎么体会过。”
宁玺说,原来语文课本上的群山环绕,溪流淙淙,广袤无垠,都是真的。
宁玺叠好脱下的袜子:“其实跟你一起,走哪儿都有趣。”
行骋看看帐篷拉链缝隙外无人的高原,轻声开口:“以后就多跟我出去走走,我们天涯海角,哪儿远去哪儿。”
眼看着时间过了零点,八月八日了。
“生日快乐,行骋。”宁玺说。
行骋一晃神,现在已不知到了几点,整个原野都静谧下来,虫鸣声没有,鸟叫声没有。
宁玺想起自己幼年时攀在篮球架上看着对面街道吹来的草屑,分不清是天亮着,还是天暗着。
晨起河谷之中万亩花海,山涧薄雾,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酥油茶香。
夜来下过了细雨,行骋拉开帐篷链子,半掩着宁玺的脸,把头探出去张望,原野上的生物都已醒来,绿的绿红的红,各自又活得纷彩。
行骋看远处天边挂了彩虹,明晃晃的,从山脉边缘,直插入花海之中。
行骋的两个同学早已洗漱完毕过来招呼他们起床吃早饭,宁玺听到这么大动静,却是半点要醒的迹象都没有。
“宁玺,”行骋俯下身子说,“太阳晒屁股了。”
“嗯……嗯。”宁玺不耐地哼唧几声,闭着眼,转过身,任由脸上洒了层阳光,暖烘烘的。
行骋难得看到他哥懒床,舍不得再叫了,狠狠往宁玺脸上掐了一把,宁玺伸手臂抓了个东西想砸过来:“滚——”
行骋笑嘻嘻地躲开,拍去屁股上的草屑起身,招呼着他的同学:“走,去端面,让我哥再睡会儿。”
其中一个换了民族服装,脖子上围了一圈厚绒,取下来边走边打趣行骋,笑说:“你咋对玺哥这么贴心?!”
行骋朗声一笑:“他是我哥啊。”
出发前往金川河谷的路上,行骋手里拿着杯之前装好的牛奶要宁玺喝,宁玺受不了那山上挤下来的腥味,皱着鼻子说:“你自己喝……”
行骋不乐意了:“一天一杯奶,强壮中国人呢,你必须喝。”
“你怎么跟我爸似的……”
宁玺说完猛地收了声,不知道是对着空气还是对着哪儿,小声地说了句:“对不起啊,爸。”
行骋也知道自己貌似“闯了祸”,一口气把牛奶干了,又吃了两块水果,喂了点给他哥,搂着人在大巴车上摇摇晃晃地睡了。
金川河谷很大,四处都是还未开的梨花,行骋同学介绍说这裏一到了三月份,漫山遍野都是梨花,那种忽如一夜春风来的感觉,真如书上写的那般美不胜收。
行骋站在公路旁,望着这偌大的山林,未等他说话,宁玺便认真地说:“等明年梨花开了,我们再来一次。”
他的弟弟并没有回答他,只是捏了捏他的小拇指,回应了一个邪气的笑。
第二日早上晨起的后果,和第一夜放纵后一样,宁玺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行骋端着二两面站在床前,觉得这面条不争气,怎么他哥都还没起来就黏糊成面饼了?
藏式土火锅特别好吃,行骋往裏面一直加蘑菇菌类,看得宁玺心惊胆战,这臭小子真不怕吃多了撑着。
从金川回成都的路很堵,于是大早上两个人五点就醒了,慌慌张张收拾好准备出发。
等上车的时候,行骋最开始买的两包特产都被他吃光了,还剩一小袋在手里攥着,看宁玺来就往人嘴裏塞一块:“好吃吗?”
宁玺坐好了系安全带,说他:“你几岁了?”
行骋乐得也系上安全带,假装打了个哈欠,顺手把伸长的右臂搭上宁玺的肩膀,又顺手比了个数字,说:“比你小三岁。”
几个小时的车程,宁玺枕着行骋的肩头睡得安稳,路走了一半,行骋支撑不住也倒下了,两个人头挨着头,在大巴车的软座上沉沉入睡。
大巴车在雨中行驶着。
平安抵达成都已是夜里九十点,高速公路上都堵了好几个小时,行骋看着硕大的“成都”二字映入眼帘,忽然有了一种很强的归属感,彻彻底底感受到他和宁玺终于回到家了。
他们这一趟旅游拍了不少照片,宁玺一张张地存起来,分了些钱出来,打算哪天印了,放在钱夹里。
虽然这种方式已经是以往才会常用的了,但宁玺骨子里其实就是一个比较传统的人,觉得这样把行骋揣在钱夹内走南闯北,上哪儿都不会再害怕。
八月中旬,成都彻底入了仲夏。
晚来有艳丽火烧云燃了半边天,街巷门口坐着下棋的老头们凑桌搭台,捧了盖碗茶听堂倌唱唱喏喏。
离大学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行骋期末考试考了四百八十分,刚压过文科本科线,爸妈高兴得不得了,特准了他暑假疯玩一阵,行骋站在阳台上对天发誓,他要是高三不好好读书,那简直天打雷劈,十恶不赦。
宁玺在楼下听得清清楚楚,穿着短袖跑上去敲门,开门就掐他的嘴巴,骂他满口胡言。
宁玺不知道的是,行骋默默地在心底加一句:“要劈不能劈一双,劈我一人就成,我欠!”
两个人带着一身汗,疯闹着回宁玺的住处,关了大门,这便是另外一个世界。
应与臣在北京玩得乐不思蜀,想起来了给宁玺打个电话过去。
行骋不是还要高三努把力考北京吗,应与臣打算给行骋送六个核桃补补脑。
后面三个人有空电话连麦扯皮,行骋说十句话宁玺回一句,当然,应与臣能说二十句。
行骋思来想去还是打算走走体育,争取能上个北体,实在不行就北联,不过都是挺不错很难考的学校。
应与臣边连麦边吃西瓜:“嘿,你放心吧,你哥在北京我还能不照顾着吗?”
“你不是读川大吗?”行骋想想就有点憋,“我这还真半年才能见一次。”
宁玺听了许久没出声,忍不住了:“就四个月。”
应与臣吐了籽,笑道:“对啊,行骋,你要死不活的做什么?有空我捎上你回北京看你哥呗。”
“你跟你嫂子玩一块儿去了吧,还……”
应与臣的音调明显低了些,隔着电话都能想象出来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别提了,我嫂子跟我哥出那么大车祸,现在还躺着,过几天才能出院,我哥还带拐棍呢。”
行骋有点紧张:“没事吧?”
应与臣摇摇头:“没大事,就是伤筋动骨一百天,我看着心疼。”
行骋和宁玺询问了一阵情况,确定没有大碍之后,也放心了许多,虽然说没怎么见过应与臣的哥哥嫂嫂,但两个小孩难免觉得有种难言的关切感。
成都夜里的小街巷很美,未黄的银杏叶偶尔落了街面上,自行车轻轻碾压过,溅起一片青色涟漪,路灯昏黄,照亮路边小摊夜里摆的吃食。
夏天宁玺能一天洗三次澡,小风扇呼啦呼啦地转。遮挡住的窗帘一角被吹得翻了面,行骋的头发剃了个圆寸,后脑勺下的颈项间系了一个小观音坠在胸前,凉凉的。
行骋怕他哥喝坏肚子,买了一瓶冰镇可乐放在家里,插两根吸管,就着窗外的风,听宁玺给他念篮球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