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雨初晴,学校院墙边蔷薇满架,好似吹了一操场的香。
时光伴随着夏风,毫不喘气地朝着六月狂奔而去。
多年后的宁玺,一直到大学毕业都还记得,那是高考临行的前一天,阳光明媚,铺满了操场上偌大的绿草地,像是在给予着他们一群即将奔赴战场的高三学子最美好的祝福。
最后一节课,依照往年的规矩,班上所有同学都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了黑板上,班主任泣不成声,辛苦了三年的班委全部起立,领着同学向她鞠躬。
他们在校服上签字,认认真真把书全部收好,桌椅板凳摆得整整齐齐。
班主任挨个数落着班上的同学,告诉他们高考的注意事项,一遍又一遍地强调,甚至还开始调侃起来,不少同学都笑到了桌子下面。
笑到最后,开始哭。
这天提前放,下午只用上两节课就可以走了,大家却舍不得似的,站在原地,有的女生哭了,有的男生,也哭了。
宁玺回想起自己偶尔上课用手机看NBA的文字直播,下课就到处有人串班,站在走廊裏面对着打闹的男孩,对着小镜子画眉的女孩……
就像歌词里唱的那样,会不会有一天时光真的能倒退,到他回不去的悠悠岁月。
教室里的同学终于开始要陆陆续续地离开了,不少人已经走出了教学楼,忽然听到楼下高一高二的学弟学妹们开始为他们喊楼。
高三的他们停下了脚步。
逃课喊楼,现在的时间应该是要上课的。
宁玺在教室多待了一会儿,走得晚,明显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猛地跑道窗边往下望,只听得到一浪高过一浪的集体呼喊。
“梦想成真!放手一搏!”
“石中牛!”
他也跟着跑下楼。
宁玺站在教学楼下往上望,看到全校的人都出来站在各年级的走廊上,纸飞机和横幅全拿出来了,混杂着高三年级从楼上扔下来的漫天纸页。
好像天女散花……
这都是飞扬在空中的梦想,被夏季的烈日照得闪闪发光。
宁玺的个子高,站在一大群高三的人当中十分瞩目,他正急着在高二那一层的走廊上寻找行骋。
他一下就看到行骋那一群兄弟,十多个大男孩,都脱了校服,穿着统一的红黑色篮球队队服,把校服绑在胳膊上,全部举了起来,一个劲地乱挥。
他们不断喊过口号之后,单独在嘈杂声中喊了一遍校队要参加高考的学长的名字,助威打气,声音都快喊哑了。
他们没有喊宁玺的名字。
宁玺带着笑站在原地,仰着头看行骋。
他极少在外人面前露笑,可是这天根本控制不住,看到行骋他就心情好,想把这种愉悦传达给他。
他们好像天生就是一体,是散落的两片拼图,非得给凑上了,各自才完整得了。
漫天的纸页落得差不多了,零零碎碎还有一些从楼上飘下来。
行骋眉眼生得俊朗,身高出类拔萃,站在那儿像个标杆,见一帮弟兄都没喊了,他忽然把手举起来,朝着宁玺的方向大吼一声。
“宁玺!”
宁玺猛地一愣,目光迅速锁定在行骋身上,紧接着,他听见校队剩下的学弟们跟着行骋的指挥喊道:“金榜题名!”
行骋笑着,一使劲,从高二的楼层飞下来一架纸飞机,像是拿大纸叠的,不偏不倚飞向宁玺的方向,宁玺跟着跑了几步,伸手接住。
学弟学妹们还在喊着高考的口号。
宁玺看那纸飞机裏面有字,便拆开看了。
就一排小字:“成都双流国际机场 至 北京首都国际机场。”
甚至还画了个箭头符号,是成都到北京的。
宁玺一笑,傻不傻啊。再怎么也得是他乘飞机回成都来找行骋啊,哪儿有高三了还到处乱跑的?
眼前蓝天白云,教学楼上站着自己最重要的人,手里拿着可以不断往前的飞机,宁玺突然明白了这架纸飞机的含义。
腋下突然像生出了双翼。
阳光有些刺眼,宁玺眯着眼看到另一栋楼的走廊上,教导主任和一群老师明知已经上课了,却也没有阻止这一场“喊楼”。
是啊,人这一辈子就这么长了,“再见”“你好”,也就是四个字的事。
可能每一届的学生,都是在彻底要离开这个学校的时候,才真正地爱上这裏。
有一次他看高二传上来了学校要求填的理想大学登记薄,人家每个同学,写大学名字写得规规矩矩,清一色的“xx大学”“xxx学院”,他在办公室里瞟了好几眼,没忍住问老师能看吗,老师下巴一抬:“你看。”
宁玺伸手去翻,高二三班,弄出来名单按首字母排的,第二个就是行骋,就他一个人,五个字:离北大近的。
宁玺的青春漫长而短暂。
如果要用一个画面代表他的这段青春,那大概就是行骋带领着一群校队的战友在教学楼上为他呐喊的模样了。
恣意,快活,连纸飞机携来的风中,都带有甜味。
他生命中的四年就这样没有了,下一个四年在大学,那下下个四年,又将要在哪里?
有些面孔今后也不会再见了,有些故事永远不会再继续,但是都有梦想,都不会止步于此。
感谢爱情,让他们在这最灿烂的季节拥有过最美好的时光。
高三四班宁玺,请金榜题名。
用力爱着,再接再厉。
七号、八号,宁玺高考考了两天,石中作为青羊区的考场,全校也放了假。
七号一大早的,行骋很早就起来了,从楼上给他哥端了妈妈煮的蟹黄粥下去,宁玺想拌点老干妈喝粥,行骋不让,抱着那一罐老干妈视死如归。
行骋怕他哥吃辣坏了肚子就麻烦了,又跑上楼拿妈妈热的牛奶,后来怕早上高考交通不畅,行骋爸爸主动请缨,开着那黑色悍马,亲自把宁玺送到考场,负责接送。
去考场的路上,两个人凑一块儿给应与臣打了电话,那边乐得哈哈大笑,说昨晚梦到考场上可以吃冰激凌,还很可惜没有在一个考点考试。
应与臣正跟宁玺说着话,行骋冷不丁一句:“打得太久了,差不多挂了啊,你别念叨得我哥忘了古诗词。”
应与臣开了扬声器,那边一声吼:“平时怎么没看出来你变脸跟翻书似的呢!”
他这嗓子吼完,又传来一个低沉男音的一声咳嗽,吓得应与臣喉咙一哽,瞬间降低了音量悄声说:“我哥嫌我吵了,我先挂电话啦,宁玺,好好考。”
宁玺捂着麦克风没忍住大笑,说:“你也加油。”
行骋跟屁虫一样跟到了考点门口,美其名曰提前感受气氛,其实就是背个黑书包在门口等着,拿着矿泉水、纸巾,一米八几的个子立在家长中间,活像棵小白杨。
他现在仍然随时都是能为了宁玺抡别人两拳头的毛头小子,但是更多的是学会了如何去为宁玺着想。
还有记者以为他是迟到的考生,满眼惋惜,忍住了去采访他的冲动。
上午十二点语文一考完,行骋紧张得很,眼睁睁看着他哥从考生大军里跑出来,站在门口可劲寻他,好在行骋穿的蓝色短袖,一眼就瞄到了。
两个人一起喝着汽水流着汗水往街对面停着的悍马上跑,行骋爸爸问了一下情况,宁玺信心满满,说没多大问题。
七号晚上,宁玺没有复习,骑了车跟行骋一起环着府南河边转了好几圈,折腾到了八点多,又蹬着车回去洗漱睡觉。
行骋妈妈一见着行骋顶着满脑袋汗回来,戳着他的脑门就开始骂。
“你带着你哥混什么呀,明天高考,你还耍得那么欢!过了明天你就高三了!”
“我知道了,妈!要得,晓得,没问题!”
行骋一边点头一边求饶,提着鞋往卧室跑,脚底跟抹了油似的。
行骋倒是紧张得一晚上都没怎么睡着,翻来覆去的,明天一上午的考完,下午稍微轻松些,考完了就真正解放了,等明年这个时候,自己估计也能一冲出来,就去北京找宁玺……
如行骋所愿的,宁玺八号发挥得很轻松,考场上没打瞌睡没走神,认认真真做完了题,检查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一场考试结束的铃响了。
哪怕不是在自己的学校,不是和自己朝夕相处的同学们在一起,整个考点的考场内都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宁玺坐的靠窗的位子,他记得那天的阳光很大,把试卷都烤得有些温热。
他抬起眼去看窗外那些欢呼雀跃的考生,看他们抹眼泪,看他们头也不回地离开,离开他们人生中,最后的高中教室。
希望大家,明年也都不要再来了吧?
宁玺一出考场,走得很急,急到一边走一边扔机读笔,扔中性笔,最后把准考证和身份证往书包里一揣,朝着考点门口飞奔。
老远他就看到行骋站在门口等他,这小子不知道怎么还挤到了家长团体中的第一排。
宁玺没半点犹豫,当着这么多考生家长的面,不去管横幅上大大的“高考”二字,也没顾着有没有媒体采访在门口举着摄像机候着,就那么在家长们的激动与焦急中,跑到了行骋身边站好。
他抬头看向行骋,感觉眼底热热的,像有什么情绪要夺眶而出。
行骋边蹭边把他往人群外拖,喃喃道:“解放了,自由了,宁玺,我们都自由了……”
宁玺那么清楚,能独自一人去外地念四年书代表着什么,脱离父母的管控范围又代表着什么。
从这天开始,宁玺就彻彻底底、完完全全自由了。
宁玺站直了身子,弹了他一个脑蹦,任行骋拿纸为他擦汗,哼哼着说:“明年就该你了,你也加油。”
宁玺停顿了一下,还是说:“我觉得我考得非常好,应该没问题的。”
行骋闻言直接把他抱起来转了一圈,像条大狗似的撒欢。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最棒的!”
他们两个人,穿着短袖背着书包,一起过了考点门口的马路,朝着停在不远处的悍马跑过去。
都疯闹累了,宁玺边跑边往肚子里灌汽水。
宁玺看着回头等他的行骋,笑弯了眼,好想说一句谢谢。
等成绩的日子,漫长而无畏。
就好像成长忽然到了一个临界点,对前方充满期待,做一切都那么勇敢,有底气,不怕任何磨难。
那会儿的行骋和宁玺,高考结束之后连着疯玩了好几天,全市大街小巷都逛遍了,一天骑了三十多公里,第二天两个人屁股痛得躺了一天。
宁玺妈妈打电话来问成绩,宁玺的语气不咸不淡,却也还是紧张,说要二十三号才能下成绩,这段时间,就先不用管他。
妈妈打了一千块钱过来,宁玺给认真收好了,说以后留着用。
好像高考完了,他的心态好了挺多,天天有行骋陪着疯闹,一起打街球,夹娃娃,看电影,去特别小的苍蝇馆子吃饭……
两个人一起去参加街头品牌投篮大赛还赢了钱,夹娃娃夹了一堆晚上抱到夜市去卖,总的算下来,还是拿了几百块,宁玺开了个户,连带着之前攒的,全存进去了。
高考过后的夏天太美好。
楼下的西瓜摊行骋天天都去,切成块,切成瓣,换着花样逗宁玺吃。
两个人拿着一个勺子躺在床边,去看今晚的月亮圆不圆。
偶尔开瓶百威啤酒,行骋一口扯了一半下肚,嘴裏含一口加了冰块的酒,舒坦得直哼小曲,拿起吉他就想弹点什么。
成都的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
而他们的两颗青葱少年心,发着热,也发着光。
高考成绩下来的那一天傍晚,府南河边的余晖很美。
宁玺刚吃完了晚饭,五六点的样子,正和行骋一起散步,往市中心的方向走。
他的手机收到了教育局的短信,那时他只当是别的短信,只是把手机拿出来。
只是匆匆地看了一眼。
只那么一瞬间,宁玺像是浑身脱了力一般,一下转过身,在大街上,不管周遭有多少散步的人,直接把行骋抱住了。
本来这一天,行骋的神经就高度紧张,看他哥这样子一愣,颈间有些湿热的液体流下,更吓得他动都不敢动,狠命抱着他哥,往桥边,一步步地挪。
宁玺脑子里不断播放着那个数字,心脏一阵狂跳。
三位数,六打头。
第二个数字是也是六,第三个数字是零。
六百六十分,刚好还凑了个整。
高考发挥得很好在宁玺预料之中,但是这个成绩让他直接蒙了头,去年四川省的文科状元也就六百六十三分。
这个成绩上北大,基本没什么问题,但是……
他抬头看了行骋一眼,深吸一口气。紧接着是那种,释然的、终于放松的一声叹息。
行骋见宁玺不说话,哄着他把手机拿过来看了,一激动,不小心扯了河边垂了半截的柳枝,心裏没太大个数,又兴奋又纠结地问:“哥,哥,你这个分,能不能上北大?”
宁玺闭了闭眼:“能。”
行骋猛地牵起宁玺的手,两个人没命似的跟着滨江东路的行人道跑,再往深了去,绕过草丛树林,不顾头上昏黄的路灯,不顾路人侧目,行骋一边跑一边大喊。
宁玺在后面跟不上脚步,面上挂着笑,听行骋一转头,对他说:“哥,走,去北京上学了。”
北京。
在大部分高考学子心中留存过的梦想,他宁玺,终于在二战了一年之后,将自己的梦想变为现实,收入囊中。
那一夜,宁玺在后面慢慢地走着,看着前面身形高大的弟弟,仿佛看到了十多年前那个小糯米团子,抱着篮球一边走一边倒退。
“哥哥,你别不理我啊?”
“哥,这球怎么那么圆?为什么那么多人要抢一个球,买个新的不就得了吗?”
“哥哥,你要去哪儿上学啊,我成绩差是差了点,但我可以努力。”
“宁玺哥,我现在篮球也打得特别好,你让我跟你切磋切磋呗?”
“哥,你看看我。”
宁玺的成绩,毫无疑问地又成了同学之间的议论热点,毕竟四川省今年的文科状元出来了,在一个外国语学校,比宁玺多了八分。
这个分数,宁玺肯定要读北大,全校人都这么认为,包括应与臣。
应与臣转了学成绩依旧好,机灵劲全用到了学习上,高考考得也很不错,六百三十七分,说刚好可以读个川大的法医专业,也挺好的。
宁玺因为常年自己一个人睡,晚上睡不着便翻来覆去,有些惧怕这些东西,但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法医学今年的收分线。
应与臣纳闷极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宁玺小声说:“你不说我就问老师去了……”
应与臣的声音提高了八个调:“你不会要为了行骋那臭小子读川大吧?你明年让他自己考到北京不就成了吗?”
宁玺急忙把听筒声音调小了些,那边忙着拆外卖的行骋像没听到这句话似的,看他哥朝这边望了,还笑着点点头。
那眉眼、那神情,看得宁玺喉头一哽咽。
他没再多说,慌着直接挂了电话,恢复一贯冷淡的表情,把手机调了静音,再像没事人似的,给应与臣发消息。
宁玺解释完了,拿着手机,慢慢站起身来,把套头衫的帽子取了。
即将面对的分离,就好像他欠了行骋一首手写的诗,而这个约定没有期限。
行骋端着饭菜走过来,在小桌子上铺了报纸,招呼着宁玺坐下吃饭。
他正想说这桌子质量还不错,用了大半年都没坏,下次再往家具城走,再捎一个,拼个大的,吃吃满汉全席……
一抬头,就听到宁玺正在对着自己讲话。
“我忽然好想回到高中。”
“想在篮球场上,再看看你。”
高考成绩一公布,匆忙的毕业季到了,成都的天气又热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