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骋愣住了。
他想过宁玺会指责他,会让他以后不要再这样,或者是冷战,哪怕是大吵一架,都完全有可能。
但是行骋没有想过,在这种时候,宁玺会轻轻地问他一句,要不要喝汽水。
语气里带着小心,以及懊悔。
那天下午的锦江区街球场上,行骋就这么站在阳光底下,手上猩红的血印子发着热,他却似乎感觉不到疼痛。
行骋上前一步,低头去看宁玺眼睫下投出的一扇浅浅的阴影。
行骋忽然觉得,好像在世界上的这一刻,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还没来得及回话,宁玺扔下一句“去买汽水”,转身就走。
回来的时候,他捧着三瓶红石榴汽水。
应与臣一瓶,行骋一瓶,宁玺一瓶,三个半大的少年喝得直打嗝,一边吹口哨一边笑。
下半场,宁玺在场下监督着行骋打完。
他哥在场下面无表情地盯着,行骋不敢造次,更不敢为了多拿点钱去耍点什么招式,在最后一节用运球消耗了比赛时间。
突分、换防,行骋手臂发力,一个后仰跳投,结束了战局。
他们跟应与臣一起在街边的面馆里吃了晚饭,道过别,行骋在路边挑了两辆共享单车,背着自己的黑书包,一路慢慢地跟在宁玺后面。
傍晚的滨江东路,车水马龙,廊桥上餐厅的灯光金碧辉煌,映得府南河面波光粼粼,一不留神,好似碎玉落了其中。
沿路杨柳依依,春风拂面,吹散了这个城市冬日最后的寒冷。
宁玺一直憋着话,骑得飞快,行骋铆足了劲跟上,边骑边喊:“哥!你慢点!”
“你跟上我!”
难得任性一回,晚风吹乱了宁玺的发。
行骋抓紧了把手:“你说什么?”
宁玺慢了点速度,按着铃铛:“跟紧我!”
他回答完毕,头也不回地穿梭在非机动车流中。
这句话像给行骋喂了油似的,哼哧哼哧往前骑了几十米,飞驰过一处红绿灯路口,俯下身子冲过长桥,才终于追上了。
行骋正想跟着宁玺过街,只见路边红绿灯的绿灯正在闪烁,宁玺一蹬脚踏,直接跟着前面的电瓶车流冲过人行横道,把行骋又遥遥地甩在后面。
行骋握着把手一乐,还来劲了!
他正准备跟上去,人行横道的绿灯变成红灯,大路上停着让行的车流迅速前进,又开始缓缓涌动起来。
宁玺在街对岸对他招了招手。
红灯一变,行骋像百米冲刺似的,蹬着自行车就往前冲,越过人行横道,还没到宁玺身边,才看到他哥又上了坐,往前骑了!
行骋斗志已经被激发到最高点,使劲全身力气往前骑着,就像这一下追上了,就能真正把他哥追上似的……
后面越骑,距离越近,行骋心跳疯狂了,脚上不敢松懈,再近了,才发现,是宁玺停了,在等他。
宁玺右耳上挂着一只耳机,另一只散在胸前,面朝他,把车停在了路边,身边是按着喇叭飞驰而过的非机动车流。
行骋的速度渐渐慢下来……
他骑着车兜过去,别住宁玺的前车轮,笑了一下:“你溜得太快了!”
宁玺把另一只散落的耳机别进领口,一挑眉:“自己骑得慢。”
“你耳机里在听什么,有没有我熟悉的歌?”
行骋上半身前倾,伸手去够宁玺的耳机,差点儿栽下来。
听了半句都没有,就那调子,乐得行骋把耳机一放:“这歌我会唱!”
宁玺一听,又蹬上脚踏往前骑了,行骋跟着调转了车头,保持着一米内的距离跟在宁玺后面,也顾不上旁边有没有人,将声音放大了些唱:“莫名我就喜欢你!深深地爱上你!”
“没有理由,没有原因!”
宁玺脚上动作加快,飞一般地朝前骑着,行骋这下半点不含混,又骑车又唱歌,声音都带喘的:“你知道我在等你吗!如果你真的在乎我,又怎会让握花的手在风中颤抖……”
少年嗓音带着青涩的磁性和与生俱来的豪放,每一句歌词都被宁玺听得明明白白,如春风过耳,再浸没在嘈杂的人群之中。
行骋又追着他唱了半条街,声音越来越小,宁玺一回头,看他脑门上溢着汗,眼眸里却是万丈光芒。
宁玺的耳朵烫得他自己都不适应,朝身后喊:“我换歌了!”
行骋追着问:“换什么了?”
宁玺深吸一口气,牢牢握着把手,没回头:“《我只在乎你》!”
行骋一愣,加快了脚上动作:“可以点歌吗?”
宁玺回吼:“你又听不见!”
——耳机在我耳朵里,你得意什么啊?
行骋迅速答道:“我听得见!”
——我当然听得见!
紧接着,他追上了一些,一点儿不担心球衣裤兜里那两百块钱会不会给骑丢了,这都不重要!
行骋紧张着,眼看着两个人穿过了滨江东路的最后一段儿路,伏低了身子飞速骑过转弯,在靠近了差不多两米的位置……
行骋右手撑在扶手上,另一只手做成喇叭状,好像不这样,他哥就听不到似的!
行骋朗声道:“我要听,《那些年》!”
耳边风声呼啸而过,路灯照亮着前方的大道,不断有非机动车超越过他们,朝着不知名的方向奔去……
就是这么一瞬间,在和无数人擦肩而过的这么一瞬间……
宁玺做了一个影响他一生的决定。
他半眯着眼,脚上的动作根本不敢停,不敢回头看行骋,扯着喉咙喊了句:“好!”
行骋猛地将自行车甩停到另一边,调转了车头,朝着前方大喊:“哥!掉头!”
这会儿周围吵闹得紧,晚高峰时期的机动车辆拥堵着,车主估计都已经急躁得不成样子,也不管罚款不罚款了,个个都使劲按着喇叭,像是在比谁按得更嘹亮一样。
两个人说话的方式全靠吼了。
宁玺也自然是听到了,调转了车头,没闹明白:“去哪儿啊!”
行骋道:“天府广场!”
宁玺不解:“干什么啊?”
行骋已经蹬上车了:“一拜天地!”
宁玺匆匆忙忙地跟上,听完差点儿笑出声:“然后呢!桃园三结义吗?”
行骋说:“对!我们去小区门口!”
宁玺加快了速度,追上一些,这么说话太累了。他咳嗽了几声,喉咙被夜风呛得有些干涩。
“不进去吗?去做什么啊!”
行骋直接说:“二拜高堂!”
宁玺又问:“然后呢?”
行骋大着胆子说:“去学校!”
宁玺一愣,却还是跟着弟弟骑了一段路,大周末的,这还都傍晚了,去学校,学校有什么好拜的?
他还是问了出来:“我们去学校做什么!”
行骋脸皮现在比城墙根还厚:“兄弟对拜!然后回家!”
还没等宁玺回答,行骋加快了脚上的速度,蹬着带领他哥逆行了一小段路……
到天府广场还有那么长的一段路,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尽量骑在最边边上,不去挡别人的道。
面朝他们而过的每一个路人都扫了一眼他们,眼神淡淡的。
尽管只是不经意的一眼,看得宁玺有一种被窥视的快|感……
他多么想把校服就这么拴在身上,顶在头上,以湛蓝的颜色去迎接头顶的月亮,就这样宣告全世界,这是他们,呼啸而过的、无畏的青春。
明明是初春里微风凉凉的夜晚,这风吹得却让两个人的心都暖烘烘的。
行骋在前面骑得卖力,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宁玺,就像特别害怕他跟丢了似的,那摇摇晃晃的车技,看得宁玺心惊胆战:“你别老回头!”
行骋压根不听,骑十来米就要回头一次,惹得宁玺骂:“骑你的车。”
行骋笑着答:“我就要看!”
他兴奋到爆炸,幸福到爆炸,想长出一对翅膀来,领着他哥穿越过这川流不息的城市,去往到另一个僻静之处。
他在心裏默默念着,默默庆幸着……
他行骋,在十八岁未满的这一年,遇到了长这么大以来最美好的事情。
他没忍住又回了一次头,宁玺没再说他,只是认认真真地看着路,似乎被盯得不好意思了,一偏过头去看周围的车流,整张侧脸正好被路灯照射出了逆光的效果。
夜色之中,行骋记住了那个令他记了那么些年的轮廓。
他们折腾到了九点半,行骋总算被宁玺拖着回家了。
家里催得紧,两个人还在兴奋着,陪着对方进入单元楼,在楼道里站了好一会儿。
行骋回了家,被爸妈一顿训斥过后,一身汗,跑去冲了澡。
洗完出来浑身潮气,他也顾不上手上的水还没擦干净了,急着点开宁玺特别动态的页面。
从来没有在空间留下任何一丝痕迹的宁玺,终是发了一条动态。
只有一句话。
“今天,我们是逆流而上的鱼。”
这天气渐渐回暖,倒春寒一过,校服裏面内搭的连帽衞衣,就换成了短袖。
石中校服本就薄薄的一件,勒紧了拴在腰上是轻而易举的事,也是行骋骑车时候的必备,偶尔把校服后面“石中”两个字露出来甩在屁股后面,一路火花带闪电,似乎在宣告着,靠自己考上跟他哥一个高中是多么了不起的事。
这是全成都最好的文科高中,地处一环路边,四川省公安厅旁,沿路绿树成荫,春夏交界一到,午后阳光铺洒至地面,蝉鸣鸟叫。
对于成都,在行骋的童年记忆里,有一半都是有关于宁玺的。
大中午骑着车从一处小学门口过去,行骋看着三三两两的小学生背着重重的书包,手里握着一张张同学录,忽然才反应过来,原来还有两个月多一点就要到毕业季了。
以前宁玺六年级毕业也买过这个东西,行骋吵着闹着要了一张过来写,他比他哥小了三岁,那会儿还在念三年级,没闹明白为什么性别选项只有“MM(女生)”和“GG(男生)”。
于是他擅作主张,在旁边写了个“DD(弟弟)”,画了个勾。
家庭住址他都写得明明白白,电话号码连他爷爷奶奶的都写了,梦想写的宇航员。
他写的留言板更有看头,字歪歪扭扭,现在都记不得了,只记得画了一幅画。
蓝天白云,太阳,比太阳还大的小鸟,篱笆,和绿树花草。右下角一个大大的房子,烟囱里飘着波浪号,门口铺了石板路,中间两个男孩。都笑眯眯的,头上三根毛。
他们牵着手,说“你好”。
高考倒计时已经进入两位数,宁玺被他弟弟拿下之后,每天简直过得滋润,跟小皇帝似的,连中午饭后吃的酸奶,都是行骋骑车去奎星楼买的印度蜂巢酸奶。
宁玺拿勺子把面上铺的一层蜂巢给摊平了,再和着酸奶舀一瓢起来,舌尖刚卷过勺面,被甜得发颤。
因为学习紧张,高三四班一到了午休时间,教室里除了堆积成山的教辅资料,还有趴在课桌上做题的同学,热得心烦气躁,却还是得咬着牙看书。
教室里的风扇没有开,说是觉得风吹着容易昏昏欲睡,大家都更愿意热着。
行骋端着宁玺吃了一半的酸奶坐在他前桌的位子上,满眼心疼地看他哥弯下腰去捡笔。
班上的人对于这个高二的超帅小学弟天天跑过来已经见怪不怪了,男生的嗅觉比较迟钝,但是现在的女生就不一样了,明显朝这边看的眼神多了些,偶尔有些传闻,宁玺也不在乎。
宁玺把笔捉在手里,行骋看了看四周,就十来个人,都在埋头做题,便说了句悄悄话:“你做你的题,我喂你吧?”
宁玺拿手挡了一下喂过来的勺子,躲开了:“别闹啊。”
行骋死犟,朝周围看了一圈:“他们都在做题。”
更何况这堆得这么高的教辅书早就挡住视线了……
宁玺摇摇头,换了尺子在三角形上画辅助线,说:“你自己吃点。”
一放学就骑车去了,好歹这么远呢,折腾个来回还买了碗面,估计他弟弟自己都没怎么吃饭。
宁玺这句话说完,窗外起风,春意吹入教室之内,卷起窗帘的一角翩跹而起,外面的阳光泻了一课桌进来,铺开在宁玺的手边,吹开了试卷的一角。
好像有树叶飘了进来,窗帘翻飞着,忽然就笼罩住了坐在前面座位上往后趴着的行骋。
他手疾眼快,迅速舀了一勺子酸奶,递到宁玺嘴边。
宁玺也没矫情,张嘴就咬了。动作落下的一瞬间,风停了,窗帘又慢慢地恢复原状,安安静静地靠在墙边。
一碗酸奶吃完了,行骋还在拿勺子刮碗底的蜂蜜,嘴角甜滋滋的。
宁玺右手写题,左手就那么搭在书本上,这算是他在家一边抽烟一边写题给弄出来的习惯。
行骋看见了,抓了他左手过来,挑了只黑笔,一点点地在上面画东西。
等他画完了,午休时间也差不多到了,他一个高二的人也不好意思在别人冲刺班上待太久,便站起身来:“我先下去了?”
宁玺抬头望了他一眼,迅速低下头去写公式:“好。”
说完,他撕了一张便签叠起来扇扇风,暗道一句,天气变热了。
等行骋卷着脱下来的校服吊儿郎当地走了,宁玺左手去翻页,才发现他弟弟在他左手上又画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个戒指。
还画了标签,定价五百二十块。
宁玺简直无语,心中暗骂一句幼稚鬼,却也没舍得擦。
宁玺也没心思做题了,打算休息一小会儿,把行骋画的戒指照着模样再画了一遍在纸上,抚平了折皱的边角,趴在书页上,闭上眼睛。
风吹过他的额角,阳光铺开在他眼睫之上,勾勒出一抹金边。
宁玺享受着这春日里的温暖,抿了抿嘴角,心底开花。
操场上篮球碰击框架的声音隐隐约约的,同宁玺耳边同学小声吟读诗词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渐渐扩散开来,越传越远。
他趴在桌上,慢慢地把高考倒计时拿橡皮擦擦了,再改成“45”。
还有一个半月。
周末行骋跟宁玺去了一趟书城,买试卷来做,因为高三剩下的时间没多少了,再不抓紧时间刷题,到时候到了最后一个月,身体根本扛不过来。
宁玺抓了几本书翻阅,边选边说:“这本,这本,还有这本……”
行骋惊了:“这么多?”
宁玺没抬头去看他:“对,乔子跃他们都在做这个,老师推荐的。”
学霸难道不是天生自带学习功能,怎么一个两个天天都这么努力?
宁玺像是看出来行骋在诧异什么,叹了口气:“你以为他们真跟你们似的,天天训练打球,完了回家就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