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六月六日(2 / 2)

差三岁 罗再说 5807 字 2个月前

行骋还没放假,但是都期末复习了,他们也正式成为了高三学生,平时上的课不多,自然空闲了不少时间出来陪他哥玩。

宁玺见不得行骋这样,书都不看。天天在家里待着看杂志看小说,偶尔随笔写两句。

宁玺也只是扯过来拿钢笔一下下地描那些字句,再撕下纸揉成团,任他们碎成片。

整整三个月,他都还没想好要怎么过,跟行骋约了七月底进阿坝州或者甘孜州玩一回,八月份也还想跑一趟海边。

学校要发奖学金,宁玺算了算,那钱加上行骋家给的一些,两个人足够穷游一顿。

他跟行骋余下的日子还有多少,他不知道。感情上,宁玺一直不是乐观的人。

这几天为了填志愿的事跑了几趟学校,教学处的老师轮番给他做思想工作,连应与臣身在北京,都每天几个电话。

应与臣那边正在北京玩得嗨,天天在家玩了还不够,呼朋唤友,乐得自在,宁玺还真想不通,应与臣怎么就要读川大了,毕业之后那不还得回北京吗?

“你别犯傻啊玺,你一直想考北大我知道的……”

宁玺咳嗽一声:“我还在考虑。”

应与臣真的气坏了:“考虑什么,志愿都填了吧?”

“还没,明天去找个网吧。”

宁玺又喝了一口柚子茶,嘴裏酸甜的味宁玺很喜欢,他舔了舔嘴角:“你别担心。”

那天宁玺握着招生考试报看了很久,认认真真地跟他妈妈说,想报川大。

他这个分能读四川大学最好的专业,以后出来的话应该也还是好找工作,在成都的话……

什么事情都要方便一些。

在这之前,他没想到过,他有一天,真的会因为别人去动了择校的心思。

以前他们高三的时候他就特别不能理解一些女孩子男孩子,为什么会因为另外一个人去做影响自己人生的决定。

现在他彻底明白了。

在这一刻,宁玺又深感自己的无能为力。

行骋还不知道这些事情,满门心思都扑到怎么带他哥放松心情上面去了。免不了挨爸妈一顿骂:“你看看你能考多少分,再看看人家,甩你八条街!”

行骋边跑边乐,他倒是稀罕听别人说他哥,感觉骄傲得很。

离填志愿结束还有两三天,放了学行骋就找了家超市买好冰淇淋,两根哈密瓜味的,找了老板要冰袋装好,一路挂在自行车把上,穿过了小巷。

今年石中考得还不错,重本率特别高,学校领导和老师心情好得很,这段时间对高一高二的管制稍微松了些,行骋常常上课往窗外望,心底期待着暑假。

行骋揣着两根冰淇淋进屋,宁玺旁边添了个小电扇,呼啦呼啦转,吹起他的招生考试报边角。

他正趴在桌上往草稿纸上抄着什么,小台灯的亮度调到了最高,隐隐约约能照出他一截白的颈项。

行骋走过去把冰淇淋拆了递到他嘴边:“哥,你怎么开始看湖北的学校了?”

“好甜,哈密瓜的?”

行骋随口一问,舔了点尝味,宁玺手上的笔没停歇,回答他:“我妈那边亲戚的小孩今年考得不好,让我帮忙看看学校。”

行骋拿着冰淇淋喂他,自己也吃:“男孩女孩?”

宁玺把草稿纸上的重点画好,合了笔盖一下敲上弟弟脑门,佯怒道:“你管得宽。”

“什么我管得宽?跟你同龄还这么近!”行骋直接咬下一口,给冰得牙齿发颤,眉一压,气势还有那么点唬人,“要我说这丫头就该再努力考一次北京……”

宁玺听他弟说这话,除了想骂几句他犯浑,心底还有丝丝愧疚,他压根不知道怎么告诉行骋,他想报川大。

没有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不是什么离不开家乡,只是因为行骋而已,只是因为他离不开他弟弟。

行骋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一边收拾垃圾一边问宁玺:“你初中学校让你去给高二的发言,想好说什么了吗?”

行骋站起来把塑料袋打包装好,继续道:“好像是周二,我下午课少,应该可以逃一节去看你。”

他这些日子也在考虑怎么样在这最后的时间里好好多看他哥哥几眼,怎么去打持久战,但是没想到宁玺也在考虑,考虑如何能一直看着他。

关乎人生,关乎命运。

可大部分人就是这样,遇到了最后一个词,往往就昏了头,前两个通通可以不去考虑太多,只是与世无争地说着“顺其自然”,却不知道已深陷入泥潭。

校服都还没来得及脱的少年拎着一塑料袋的冰淇淋棒,吃完的番茄薯片包装,手里拿着小扇子,正对着他笑。

手腕上的青筋看得明显,较高的身型在门框上隐约投下剪影,连他侧脸上的轮廓光线,都将他的气质勾勒到了极致。

宁玺没有想过他楼上的小屁孩弟弟能长成了这个样子。

“行骋,我必须跟你说一件事。”

宁玺想了无数句坦白的开头,但是没想到自己脱口而出时显得那么慎重,他慢慢站起身来,把那一袋垃圾轻轻放在门口,把愣住的行骋推进了屋,随手关上门。

宁玺抓起手边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喝了口,才镇定下来,他掐着瓶身的手都有些发颤:“我想报川大。”

行骋一听,愣掉半秒反应过来,确认一遍:“四川大学?”

瓶身被宁玺捏得变了形,他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对。”

行骋像是一下被打得闷头一棒,人都还有点不清醒,问他:“为什么?这分上不了北大?”

他哥哥一直想读人大和北大他是知道的,这次高考也发挥得非常好,这个分按理来说不可能读不了,他也是知道的……

“我一想到,”宁玺说,“去北京的话,可能我一个人生活,很难。”

这些都是借口,宁玺想说的不过只是一句“很难见到你”罢了。

其实行骋一望进他哥的眼神,他是能猜到一分半点的。

行骋的怒意和难受的感觉齐齐涌上心头,他不想耽搁到宁玺半分,大学对于宁玺这种家庭的小孩来说,真的足以改变他的一生。

行骋的导火线本来即将一点就燃,但一听到他哥说的那句“生活很难”,心一下就软得不成样子。

“宁玺,你听我说。”

行骋的语气里连劝带哄:“你先去北京待一年,我高考完了,就马上去找你,或者我有假期的时候,也可以来找你,成都到北京的机票打折的时候还是不贵,我都看过了,就五六百块钱……”

一提到钱,宁玺就沉默了,他不得不去想前段时间行骋打黑球赚钱给他买东西的事,这简直是他心底一根刺,隐秘而疼痛。

宁玺浑身都僵硬了。

他张嘴,摸不清现在行骋的情绪,只得慢慢地说:“我如果读川大,很近,一两公里,骑自行车,不花钱。”

“哥,”行骋开口,“我知道你是因为我。”

行骋仿佛在跟自己讲话:“我说过会去北京找你,那我肯定会来,也会努力考过去!”

宁玺没吭声,皱着眉在听。

行骋像是叹气一般地努力让自己的情绪镇定一些,仰头深呼吸,攥紧了拳:“你别不信我。”

宁玺一紧张就容易去抓自己的衣摆,丝毫感觉不到衣服都皱了:“一年,四年,都太久了。”

宁玺想不了这么多,想不了什么以后生活如何如何,他只知道他受不了长时间见不到行骋,他现在只看得清眼前,甚至近乎偏执地想要去抓紧,再抓紧一些。

宁玺解释不了别的,千言万语根本出不了口,慢慢地松开攥着衣摆的手,面上仍带着似乎不化的冰,咬牙道:“读大学是我自己的选择,可能北大不适合我。”

“可这不是我想要的!”

行骋哑声道:“我想要你什么都好,样样优秀,不会为任何烦恼……”

包括钱、学业、家庭,乃至是感情。

行骋现在所有的火气都上了头,声音不自觉地大了起来:“如果你要因为这个影响你读大学,那么你不用陪我!”

他最怕又最期待的事情终于出现了,他那么直接而强硬地影响了宁玺的生活,成为他的主宰,甚至会霸占他的所有,但是这种感觉又是如此痛苦。

互相折磨,互相影响,互相成长,哪怕有些步骤,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猛地往后倒退一步,看着宁玺手里的塑料瓶跌落到了地上,弹起来,滚至他的脚边。

“你可以说我脑子不清醒,可以说我现在太不理智,但是你不能……”

宁玺居然感觉到了喉头的哽咽,他拼命咬着牙把那难受的痉挛感强压下去,睁大了眼:“不能说,你不要我陪。”

宁玺这话一出口,行骋想扇自己几个耳光。

怎么就管不住自己这脾气,怎么就口无遮拦,说了这么伤人的话,他慌着想给他哥道歉,又说不出口,瞪着眼戳在那儿,笨拙地抬起手,轻轻摸宁玺的后脑勺。

行骋如今气急攻心,又觉得难挨,自责全转化成了哽咽,卡在喉咙硬是吞不下去。

“我想你永远陪着我,但是,我不想因为我去影响到你该走的锦绣前程,”行骋的目光紧紧锁着宁玺的眼,生怕那裏面的水悄悄溢出来,“你明白吗?”

宁玺应当是明白的,只是点了点头,眼不自控地红了一片,嘴角因为难受的缘故,颤抖着往下撇,也没再说话。

从小到大,行骋几乎从未在宁玺的脸上看过这样的表情,忽然心痛得不成样子,这一切都是他招惹的,小时候见过宁玺哭,那都是要么摔了要么磕着了。

这样红着眼不讲话,是第一次。

行骋一下把头抬起来,盯着宁玺家里那刷得雪白的墙壁,想一头撞死上去。

那墙根还留着宁玺小时候留下的脚印。

难受是难受,宁玺一张俊脸还是垮得厉害,招牌式的冷淡表情又挂上了面,屈着手肘去推行骋,不想再多说什么。

两个人沉默一阵,都憋着气,行骋刚想开口:“我……”

“我……”

宁玺也开了口,给呛着了,咬着下嘴唇说:“你先讲。”

行骋站直了身子,也不跟他多客气了:“哥,你真的相信我,我一定会过去的,我去天府广场搁那雕像面前宣誓,去府南河边许愿!”

“你去府南河起个什么作用。”

“府南河里的僵尸你没听说过?要是我考不上,它们就全跳出来吃我……”

宁玺一伸手,把行骋的嘴给捂住了,憋着气骂:“你别说不好听的话。”

行骋假装正经地咳嗽一声,这火气莫名其妙就没了:“你是舍不得我被他们吃。”

“那还是你被吃吧。”宁玺说着,也不废话了,去窗边抓过了一件黑格子衬衫披在身上,鸭舌帽反着往头上一扣,抓了口罩戴好,揣钥匙就要出门。

行骋在后面愣着喊:“哥,你上哪儿啊?”

一转身,傍晚的余晖在宁玺身边都画了道剪影:“吃饭啊,到点了。”

行骋急忙拢了外套跟着追,眉一皱:“带我啊!”

宁玺手里本来就拿着给行骋的那一只口罩,边拆包装边走过来,双手扣住行骋的耳朵,轻轻把口罩套了上去,捏了捏他的鼻梁,说:“最近成都雾霾严重,别给捂傻了。”

志愿截止的前一天,行骋猜都猜到了他哥要等到时间快到了才会去网吧,直接翘了一天的课要跟着,得看着那志愿表交上去了才作数。

宁玺拗不过他,这段日子心裏也安心了不少,加上应与臣那边一天三四个电话地教育,只得顺着最开始的意思,报了北京大学。

宁玺提交的时候,眼看着网页刷新成功,手都在抖。

上交了志愿表的当天,行骋骑着自行车跟宁玺跑了一趟锦里古街,两个人进去的时候还是饿着肚子,出来就撑得不行了,虽然说一般情况下,成都本地人很少去那儿,但偶尔去一趟倒也还不错。

他们逛到锦里尾巴上,行骋看见了店家卖的酿酒,又买了两瓶石榴荔枝的,两个人边走边喝,差点儿被一口甜味齁死。

宁玺确定了要去北京,行骋心裏有千言万语想讲,都似乎化在了这甜甜的酒里,喂给宁玺喝。

行骋希望,宁玺在北京的时候,如果哪一天特别想他了,那回忆一定要是石榴味的。

红着,且甜着。

六月即将过去的那一个周末,石中举办了毕业典礼。

高三人不多,考得大部分都不错,挨个上台领了奖励,宁玺站在最前面的一排,着统一的校服,下巴微微扬起,皮肤越发白净,眼眸眯着,总带着些没睡醒的意味。

宁玺想起他高一入校的时候,对着这裏充满向往与勇气,到了毕业的现在,仍然对着这一段时光有着美好的回忆。

他经历了复读,失落,打击,成绩下滑,乃至家庭纠纷,都挺过来了,因为他身旁并非空无一人,有老师同学,有教练队友,有应与臣,有行骋。

头顶的追光打得很亮,台下几乎座无虚席,那一瞬间,宁玺觉得,他似乎拿到了属于自己的一切。

应届毕业生们准备了好几个节目,又唱又跳,大荧幕上也不断回放着他们三年来的点点滴滴,好像就在昨天。

挥洒过汗水泪水的塑胶操场,天空中成群结队飞过的鸟,教学楼前从不枯萎的小花,走廊拐角处总是趴在地上晒太阳的猫。

当年的行骋和他,一个学渣一个学霸,一个高一一个高三,一个楼上一个楼下,看起来是那么近,又是那么远。

后来的行骋和他,从平行线变成相交线,互相追逐纠缠。

那一天的毕业典礼,在欢呼声和哭声中谢了幕,那是他最后一次穿着校服,和行骋遥遥相望。

宁玺站在舞台幕后,透过厚重的暗红幕帘悄悄窥视着台下的一切。

前来祝贺的家长,感慨万千的老师,以及坐在高三席位最中间,一直不肯离去的行骋。

他忽然意识到,长大是慢慢变成独处,是发觉自己永远没有长大,就好比他一对上行骋,就永远是那个童年时,在卧室窗前写练习册,却望着零食从楼上掉下来的,发呆的小哥哥。

高三复读算是撞了墙,但是他感谢这堵墙。

好好学习,不仅仅止步于高中三年,大学四年,应该是一辈子。

他永远记住毕业典礼上面年级主任的致辞,前途正是因为未卜,所以无量。

成都的芙蓉花每一年都会开,人也会永远是当初的少年。

行骋进入了高三,暑假放得格外短,七月中旬放的假,差不多八月底就得返校,这还是他选择了不补课,像任眉那几个被家里逼着去补课的,得到八月初才能放。

录取通知书下来的当晚,宁玺妈妈和后爸开着车来把宁玺接走,找了饭馆请了些亲朋好友吃饭,收了不少礼金。

宁玺全程面无表情,只是客气地点头,夹菜,敬酒,喝到最后一点点地抿,抬头看着头顶挂的大红色横幅,“北京大学”四个字,刺痛了他的眼,一时间竟然没闹明白自己这天出席的目的是什么。

但宁玺总是这样,家长说什么就会去做,因为他明白,那是妈妈。

那晚上的月亮挂得很高,宁玺看得晕晕乎乎,最后就那么趴在饭桌上睡着了。

醒的时候是第二天,日上三竿,行骋坐在床边,拿手去掐他的小腿肚。

昨天那家饭馆,偏僻且远,都没在青羊区,行骋硬是问了好多人才打听到,摸过去的时候,宁玺妈妈站在宁玺旁边打电话,满眼焦急,催着她男人来把儿子抬回去。

行骋晃悠悠地过去,双手插兜,认认真真喊了句“阿姨好”。

宁玺妈妈这一下还没认出来小子是谁,看清楚了才犹犹豫豫地开口:“哎哟,这不是行骋吗,来接宁玺的?”

行骋点点头,没多说话,慢慢蹲下身子,把宁玺扛上背,随手从桌上顺了块紫薯糕含在嘴裏,甜腻了一路。

回家已是深夜,宁玺就着一地月凉如水,缠着他喊“弟弟”的场景,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宁玺喝得多,也记不得他搂着行骋的脖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唱:“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

行骋憋住笑,去把被子往上掖了些,拇指轻轻地刮他的侧脸,接道:“你这是要温暖谁的心房?”

宁玺紧闭着眼,没搭理他。

宁玺中午一起床,脑海里只记得一些零星片段,抓着被子下床,腿脚一软,腰上拴了件衬衫就往厕所跑,吐倒是没吐,就是有些头重脚轻。

行骋捧了本旅游手册在一边拿着荧光笔勾勾画画,他怕是平时学习都没这么认真过,边看边念:“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雄踞在四川省西北部……”

宁玺洗漱完回来手里拿了杯行骋泡的蜂蜜水,一口仰头干了,问他:“确定去阿坝州了?”

“西藏太远,川藏线这时候旺季,我们去茶店子客运站那边坐车往裏面走就行,阿坝州还算安全,我有几个同学家也在那里。”

决定放弃西藏是行骋想了很久的,毕竟就他跟他哥两个人一起,在那边落了单不太安全,反正以后机会也多,多跑跑也没事。

行骋约了队里两个阿坝州的朋友,刚好住在金川那边,说到了好有个接应,行骋只恨自己年纪不够还学不了车,不然早开车进藏区自驾游了,还坐什么大巴车。

行骋认认真真地把旅游路线给他哥讲了一遍,宁玺只觉得吃的还挺多,其他都随着行骋去安排了,住宿也确认了一下,瞪着眼问:“没定旅馆?”

行骋憋着不吭声,为什么决定去金川县的云顶花海,因为那儿能看星空不说,还是夏日露营的好地方。

这几天还得抽空跟他哥去一趟医院看一下高原反应,不然压根不敢往裏面走。

行骋在日历本上重重画下一个圈:“八月八日,就这天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