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2)

周末,空空和陈可为一起去参加他一个同事的婚礼,确切地说,是陪他去。

出门的时候他们看过路况,五环明明显示是畅通的,但到了距离目的地还剩五六公里的时候,毫无征兆的堵车开始了。

他们的车跟在一辆小型的箱型货车后面,视野完全被挡住,根本搞不清前面是什么状况,电子地图上显示着这条路已经堵成了血红,除了耐心等着,再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空空表现出一种超过平时的烦躁,她不知道是生理周期的原因,还是因为自己原本就不想去观看一场不感兴趣的婚礼,但又没能够坚持到底。

“我说了不想来,你偏要我来,现在只能堵在这裏浪费时间,”她毫不掩饰地埋怨着,“真是烦死了。”

陈可为有些尴尬,堵车不是他能预估和控制的事情,但现在好像成了他的错。

“我只是觉得,都工作了五天,周末有个机会一起出来透透气,见见人,不是蛮好的吗?你又不爱去健身房,这就当是完成一点儿运动量吧。”

“哦,是吗?现在这个世界,不爱健身也成了一种罪过了吗?”空空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态度有多尖刻。过去十分钟,他们大概前进了一个车身,旁边车子里的人比他们更焦虑、更绝望,暴躁得一直不停地摁喇叭,噪音像是能把车窗玻璃和空空的耳膜一起凿穿。

“你怎么会理解成这个意思呢?”陈可为无奈地笑着,实际上,他比她更后悔。但现在进退维谷,他也只能尽量克制自己,不要吵起来。

“再等等就好了,不会一直堵下去的。”陈可为又说,听起来安慰自己的成分更多。

空空没再说话,车载音响连着她的手机蓝牙,一直在循环播放着同一首粤语老歌。

又等了十多分钟,道路重新变得畅通起来。当他们的车子经过事故地段时,空空看到了那两辆发生剐蹭的车,它们就是造成拥堵的罪魁祸首,其中一位事主正对着电话在大声地说着什么,神情愤怒。很快,那一幕就消失在了后视镜里。

这场婚礼办得像个西式派对,场地布置用了大量的白色花卉,据说都是新娘喜欢的。空空只认识桔梗、蕾丝和百合之类的常见品种,另一些明显是进口的花材,类似于这样的细节还有不少,不难看出这场婚礼一定费了些钱。

新郎是陈可为同部门的同事,新娘的职业是什么,陈可为表示自己也完全不了解。

“只知道留过学,富家女,没了。”他说。

“你们不是共事很久了吗?”空空有点儿奇怪。她和琪琪、晓楠做同事不到一年,已经清楚地掌握了她们的家庭状况和感情状态——倒不是她故意想探听,可莫名其妙地就是知道了。

“大公司的环境是这样的,下了班就各归各,尤其是男同事之间,没人会去打听别人的私事。”陈可为说。

空空隐约感觉到有点儿不舒服,但她将此归咎于自己过分敏感了。

他们原以为会迟到,但真到了之后才发现他们其实还算来得早的,可见那段堵车并没有耽误太多时间。他们找到位子坐下,周围的人全是陈可为的同事,看他带着女朋友,纷纷主动和他们打招呼。

空空又一次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坚持在家待着,这种过分热闹和喜庆的场合总让她感觉手足无措,尤其是面对那些友好的陌生人,她必须一直保持着拘谨的笑容,还没等到观礼结束,她的脸就已经笑僵了。

奇怪,为什么宝音做起来就那么容易?明明她也不是发自真心的。

她终于想到了不用一直傻笑的办法,那就是低下头盯着手机,表情严肃得好像真有什么要紧事急着处理。同时,她听到旁边有人在小声问陈可为:“你送了多少?”陈可为用一个手势做了说明。空空没看到,即使看到了,她认为也不关自己的事,最起码在现阶段他们的财务是完全独立的——虽然在任何人看起来,她住在陈可为家这个事实本身就是一种依附。

那人笑了一声,用玩笑话的语气说:“没事,再多送点儿也不怕,等你们结婚的时候就收回来了,哪儿像我,八字还没一撇。”

空空浑身一震,犹如通了电流,她想抬头看看陈可为的反应,又听见另一人接上了这个话题:“钦,陈可为,你们部门除了新招的应届生,是不是就剩你了?”

“你们要结也等到下半年吧,我五一回老家还有喜酒要喝,给我留条活路。”继续有人加入这个无聊的讨论中来。

“结了婚就是生孩子,又得送。”

“哈哈哈,小孩满月就不用送了吧……”

一阵细细碎碎的玩笑话,其间陈可为始终没有表露出不想谈论这件事的意思,这让空空感到无比恼怒,比堵车时那种无能为力更让她感觉憋屈。

她做了一件陈可为没能预料到,所以也没能够阻止的事。空空回过头去,仍是微笑着,语调平和却分明表达着不满:“我听说大公司的人是不打听同事八卦的呀,各位是不是有点儿太关心我们的私事了?”

事后回想起来,空空觉得自己当时无论如何也不该这样尖锐犀利,她明白那些调笑并没有恶意,更不存在有人真的关心他们的隐私,或许恰恰就是因为太儿戏了,太轻佻了,她才在那个时刻感觉到了冒犯。

陈可为的眼神在一瞬间写满了震惊,大脑似乎有短暂的宕机,但他立即调整了过来,对那几个神情尴尬的同事摇了摇头,不出声地用嘴型说了一句“她今天不舒服”,其他人准确地接收到了信号,顿时露出了了然于心的表情。

空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约束自己,才没有继续反击。

后来的环节,空空更加心不在焉,碰过钉子的那几位男士都离她远远的。倒是有几个陈可为的女同事,因为平日里和他关系不错,便也爱屋及乌地主动和空空聊几句。

“听说你是做影视的?”其中一位女士问。

“不算是,我更偏向于内容,”空空也不知道自己能否解释清楚,“真正的制作和我们没有关系。”

“诸,那你有没有见过明星?”这是另一个女生,看着稍微年轻一点儿。

“其实,我不是和明星打交道的……”空空觉得自己今天已经说了太多话了,接下来,再有人问她“那你有没有什么业内八卦能分享一下”,她都只能机械地重复着“不知道,不清楚,不了解”,她厌倦这样鸡同鸭讲的对话,厌倦这些虚假的热情。

婚礼结束的时候,空空松了一口气,她想到一个词——无趣——不是这场婚礼,是所有这种搭台唱戏给无关人群观摩的仪式,通通都很无趣。

陈可为在婚礼上喝了不少酒,回去的时候只能由空空开车。她原本想着,如果陈可为在车上提起那件事,她就以自己车技一般,必须专心,不能聊天来应付他,但她显然是多虑了——陈可为的头靠着车窗,他睡着了。

她平稳地把车开回了小区地库,停稳之后,陈可为还没有醒。她犹豫着要不要叫他,但最终她还是决定就坐在车上等他自己醒来。

大概过了二十多分钟,陈可为猛然惊醒,发现车子是停止的,又看了一眼周围,这才口齿不清地问:“到了?怎么不叫我?”

“没多久,不要紧,我看你好像很累,让你多睡一会儿。”空空说。在这二十多分钟的时间里,她的情绪已经恢复正常,并对自己在婚礼上的失礼感到了些许后悔,为什么当时要那么较真呢?明明忍耐几分钟就过去了。

现在,她做好准备接受陈可为的指责了。

出乎意料的是,他根本没提那件事。回到家,他迅速地去了浴室洗澡,再出来,又是那个清爽洁净的他,明亮的眼睛里仍有笑意。

过了好几天,反而是空空自己沉不住气,先向陈可为道歉。“……那天我表现得太糟糕、太缺乏教养了,”她觉得这话从自己嘴裏说出来反而没有那么伤人,“我希望没有给你造成什么麻烦,哪怕是很小的麻烦。”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正在离家不远的购物中心吃晚饭,一间日式烤肉店,等了半个小时才轮到他们。

陈可为没想到她会如此在意那种小事,他还是把她看得太练达了。

“真的没什么,你怎么会说到教养这种程度呢?况且大家也只是普通的同事关系,又不是上下级,不可能有什么麻烦的,你把人想得太小心眼儿啦。”

空空有点儿惭愧,也许的确如他所说,是她把事情想得严重了。

“我只是觉得,他们没准儿会认为我很难相处,你平时的日子肯定过得很辛苦什么的……”

“不会啦,他们最多是误会你不想和我结婚吧,”陈可为开了个玩笑,“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就行了。”

空空愣住了,她怎么也没想到陈可为是从这个角度看待问题的。现在,教养和社交礼貌的话题已经翻篇了,她来到了一个更困难的部分。

“你在说什么?”空空略带犹疑地笑着问。“什么?”

“你说,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是指哪个意思?”陈可为终于意识到她又开始较真了。真是的,他在心裏骂了自己一句,明知道她比自己平时接触的任何人都要敏感、都要更在意细枝末节,为什么和她讲话的时候总是忘记要更谨慎一点儿?

“碧薇,你放松一点儿,我们不是明天就要结婚。”

“那你计划什么时候结?还有,为什么你开始叫我碧薇了?”空空的声音变得尖利起来。

陈可为这才发现,这间餐厅的桌位和桌位之间靠得也太近了,毫无礼仪和隐私可言,旁边那桌的几个女生已经毫不遮掩地向他们投来等着看戏的眼神。他暗自发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来这裏吃饭。

“对不起,空空,现在不适合聊这个,我们回去再说好吗?

“是我把这件事讲得太不庄重,太马虎了,空空,我们先吃饭吧,好吗?”

陈可为的神情看上去比连续加了三天班还要疲倦,空空被他语气里的忍让击溃了,她几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现在会有谁相信,她的本意并不是想让两个人连一顿心平气和的晚饭都吃不好?

她用力地眨了眨眼睛,难以挽回眼前这一切的绝望狠狠地扼住了她的喉咙。

从餐厅出来,他们负气般一前一后地往家里走。陈可为的步调是正常的,而空空却是刻意放慢了脚步。头几分钟,陈可为还会停下来等等她,等到他明白她并不打算跟上来之后,他也就不再强求了。

到了电梯口,陈可为忽然转过身来对她说:“你先回去吧,我还有点儿事。”

空空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她注意到他拿出了车钥匙,猜想他大概是想要出去找个地方转一转。到了这个时刻,她再一次感受到了他的宽容和善良——那明明是他的房子,无处可去的人应该是她。

回到家里,虽然只有她一个人,但她还是感觉很不自在,就像她自己说的,这毕竟是陈可为的房子,就算她按月缴足了房租,始终难以摆脱寄人篱下之感。

空空坐在布团上,又像是坐在流沙里,她拿出手机,想找宝音,忽然想起下午在朋友圈里看到宝音发了一张和某个阿姨的合照,显然是不方便被打扰了。那么,禾苏呢?空空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从那个名字上掠了过去。琪琪和晓楠更不合适,工作关系和朋友关系毕竟不能混为一谈。

忽然之间,空空察觉到,不止是在北京,以前在清城也是如此,或者说,在这个世界上,孤僻的她一直就没有几个真正的朋友,而陈可为原本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终于,她想起了沈枫,他好长时间没有找她吃饭了。“老沈,你最近忙吗?”她不管不顾地发了一条微信过去。好在时间还不是特别晚,万一他太太问起,也不至于让他解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