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2)

“老沈?听起来都成你叔叔了。”

空空笑了一下,她胃里那块原本硬得像石头一样的东西松动了许多。

沈枫又发了一条过来:“难得你主动联络我,有什么我能效劳的?”

“没什么,就是想找你聊聊天。”

“行啊,我家附近有个咖啡馆,手冲挺不错的,你过来试试。”

空空原本的意思是在微信上聊聊,但沈枫的提议让她觉得,那确实是个更好的选择。

“你不是说这家手冲才是招牌吗,为什么你自己喝的是柠檬水?”

“这个点喝咖啡,我今晚就别想睡了,你都叫我老沈了,体谅一下老年人吧。”

沈枫家就住在旁边的小区,据说该小区没有面积低于二百平方米的户型,但裏面究竟是什么样子,卖多少钱,住的是些什么人,空空一无所知,也不感兴趣。

她笼统地讲了一遍和陈可为的事,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像个情窦初开、还在为恋爱烦恼的小孩儿,她用了最轻描淡写的语气,但讲到晚餐时的情形,她明显变得急促了很多。

“我得承认,我之所以反应那么激烈,是因为被吓到了。他同事说的时候,我还只是觉得关他们屁事,到他自己说出来,这件事好像就变成了真的,变成了铁板钉钉的事,但他好像根本都没有想过要问问我,我是不是也这么想,我们有没有达成共识。”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像是要把心裏淤积了好些天的东西一次吐干净。

沈枫静静地审视着对面这个有点儿激动的女孩儿,她讲了这么多,却全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搞清楚问题的核心是什么。

“得了吧,小空,”沈枫觉得与其敷衍,倒不如直接拆穿她,“难道你男朋友好好和你谈一谈,换个场景,换个语气,态度更真诚点儿,你就不会是这个反应了?”

空空呆住了。

“他不是说了,又不是明天就要结,但如果是明年、后年呢?你就能和他达成共识了吗?”

空空瞠目结舌。她好像直到这一刻才看到这件事里有个如此明显的漏洞,因为太明显了,以至于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还需要沈枫来提醒。

“事实就是,你根本就没想过和他结婚吧。”沈枫说完这句话,又往杯子里倒了一杯柠檬水。

不知道过了多久,空空的呼吸和思绪才回归到正常的节奏,这种时候要依靠的是理性和逻辑,而不是她最依赖的直觉,或者擅长的语言游戏,可惜前两者一直都是她的弱项。

虽然微弱而缺乏底气,但她还是要说:“这么讲不公平,我也不是不爱他。”

沈枫叹了口气,她到底是真的不聪明,还是在装傻?他用一种“到底是有多难让你明白”的表情和语气问她:“怎么又扯到爱不爱去了,不是在说结婚吗?”

空空的瞳孔里放射出震惊——很久以前,就是颜亦明消失了又回来了的那个冬天,面对她的控诉,他为自己辩解“我只是去了另外一个城市,不代表我们就不在一起”,那个时候,她也和此刻一样,像是听到了自己完全理解不了的中文——这到底是性别的差异,还是人和人的差异?

“你的意思是说,这两件事,其实没有关联?”她轻声地问。

沈枫有点儿尴尬,他只是不小心说出了自己对某些事的想法,但显然给她带来了更多的困惑和负担。他做出了亡羊补牢式的挽救:“我是什么意思一点儿也不重要,说到底我只是个旁观者。你不开心,我就请你吃吃饭。再或者,你有什么喜欢的小东西,我要是送得起,就送给你,关键是你自己怎么看待这段关系,你自己有什么打算。”

从咖啡馆里出来,沈枫陪着空空在路边等车。

不知道是因为和他的一番交谈,还是因为喝了太多的咖啡,在晚上十一点多的街边,空空既冷静又清醒。

在这种极度的平静中,她忽然问了沈枫一个令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问题。

“老沈,如果你比现在年轻十岁,又是单身,有没有可能和我在一起?”

他一时不明所以,但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一丝沮丧和哀伤。

这个夜晚对于她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他决定在最后的时刻和她讲点儿轻松的玩笑话。

“如果我比现在年轻十岁,我连朋友都不会和你做。”

空空回到家,出乎意料地,陈可为竟然还没有回来。她在一室的漆黑里站了好一会儿,发觉自己一丁点儿想要联络他,问问他在哪里的想法都没有。

追问对方的行踪,这是伴侣才会做的事,她无意提前扮演妻子的角色。

在书房的床上躺下之后,她想起伍尔芙那句着名的话——一个女人如果打算写小说的话,那她一定要有钱,还要有一间自己的房间。

时代变了,通货膨胀了多少倍,即使从事着完全无关创作的职业,一个女人也应该有权利拥有一个能够自由呼吸的空间,做一些在别人看来毫无意义,但她自己乐在其中的事情。空空静心思忖:钱我还有一点点,但这个房间毕竟不是真正属于我的。

同一时间里的陈可为,在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火锅店,看着禾苏不停地往红油锅里煮东西。他晚餐其实没吃几口,即便如此,现在他也不觉得饿。

“你胃口也太好了吧。”在禾苏又下了几片平菇之后,陈可为忍不住说。

两个小时前,禾苏在家里,刚洗完澡,一边吹头发一边对着iPad看一部最近大热的韩剧,她没有注意到沙发上的手机亮了好几下。等到她拿起手机时,陈可为已经在车里枯坐了十几分钟。

她直接回了个电话过去:“干吗?”

“方便吗?”他很平静,但平静得似乎有点儿诡异,“好久没见你了,想聊聊天。”

得知他就在自己家附近的停车场时,禾苏说:“外面那条街的底商有家火锅,你先去那里占个位,点个全辣锅等我,我换了衣服就过去。”

陈可为落座之后,又过了很久,禾苏才从店门口走进来。如果他不是因为心情低落而神不守舍的话,也许他会发现,禾苏不只是换了衣服,她还化了一点儿妆。

禾苏点了一大堆东西,陈可为不相信她能吃得完,但她拿起筷子时,那股气势又让他觉得自己或许判断错了。

他断断续续讲了一点儿和空空的事,但每讲一小段,他都会怀着一种赎罪般的心情再补上一句“当然,她没有错”,等到他第三次还是第四次这样说的时候,禾苏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

“她没有错,那就是你错了?”

是这样吗?陈可为有点儿茫然,逻辑上好像没有问题,但他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没错,我也没错?”他像是在问禾苏,却又更像是在问自己。

沸腾的锅里不断冒出蒸腾的雾气,禾苏的面容在茫茫白色之中,一时分明,一时模糊,她希望自己能够更沉得住气一点儿,别被对方察觉到她真正的想法。

“我怎么知道,你们在一起时也没有问过我啊,现在吵架了,就想起问我了?”

陈可为听出了她话中赌气的成分,这才意识到,自从和空空在一起以来,禾苏的确很少再像以前那样频繁地找他们了。一开始,他以为是因为她忙,毕竟他对航空行业确实缺乏了解,到了后来,他大概是习惯了简单的一人生活,也就真的不太想得起禾苏了。

一股愧疚之意从心底翻涌上来,陈可为感觉自己真是有点儿对不起禾苏。空空本来是她的朋友,但因为他的缘故,禾苏变得有些孤单了。

“禾苏,你是不是有点儿讨厌我,觉得我抢走了你的朋友?”陈可为问。

什么?——禾苏简直不敢相信——这个蠢货,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抢走了她的朋友?讨厌他?禾苏差一点儿就脱口而出:“我对你的感觉和你所以为的,完全是相反的东西。”

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她冷静下来,看到陈可为紧皱的眉头,很显然他整个晚上都为另一个人烦恼。他问出这个问题,也并不是真的想求得一个答案。

禾苏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神经病吧你,我又不是小朋友,怎么可能那么幼稚?再说,碧薇和我也没有你以为的那么要好啦。”

僵持了一会儿,禾苏终于放下了筷子,她其实早就吃不下了,但除了一个劲儿地往嘴裏塞食物,她想不出别的办法,把这个夜晚的时间再拖长一点儿。

“陪我在小区周围走走吧,我太撑了。”她说。

这一片住宅区的居住群体以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为主,他们的精力和荷尔蒙一样旺盛,无论是哪个季节的深夜,消夜店里都塞满了他们的身影。

陈可为陪着禾苏慢慢往她家走,其间他想劝她换个门禁森严一点儿的地方住,但又怕自己对别人的生活指手画脚的样子会很难看。再有就是,他不得不向自己承认,来找禾苏聊一聊是对的,他现在舒服多了。

他说出来的时候,没有想太多:“奇怪,有时候我觉得,一句同样的话,和你说,你不会太当回事,但空空就会往心裏去。”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无意间将她们做了对比。他接着说:“可能还是因为我不够了解她,不知道她心裏在想什么。”

禾苏躲开了他的视线,面向着和他相反的方向,翻了个白眼——好像你很了解我,知道我心裏想什么似的。

她咳了一声,说:“碧薇一直都是这样,不是和你在一起以后才变成这样的。我以前就觉得,她身上有种不切实际的傲慢,你看不出来吗?”

一辆电动车从禾苏身边飞快地开过去,陈可为下意识地拉了她一下,自己换到了靠街外边的位置继续走,同时脑子里在思索着禾苏刚刚说的那句话——傲慢?他从来没有这么看过空空,他只是觉得她和其他人不太一样——她身上有种还没被社会驯服的东西。

但不管怎么样,禾苏对空空的这个评价给陈可为留下了个很深的印象,尽管眼下他觉得这个词有点儿滑稽,不恰当。

把禾苏送回去之后,他取车回家。打开家门,看到客厅里给他留了一盏夜灯,书房的门轻掩着,裏面的人已经睡了。

他不知道空空也出去过。

他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又想起了那个词——“傲慢”——禾苏说得太严重了,空空只是不太合群,小孩心性而已,她怎么可能是傲慢?她凭什么傲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