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是失调的,五十秒过得很慢,而三天却一转眼就过去了。
在虹桥机场,像她们来时一样,宝音拖着24寸的行李箱,空空依然拎着那只轻简的姜黄色的大包。周六她们逛了好几个地方,一直逛到小腿酸胀。宝音买了几件春装,回到酒店之后发现箱子根本就塞不下了,索性直接叫了快递寄回了北京。空空什么也没买,她一整天都心不在焉。
过了安检,她们去买咖啡。等咖啡的空当里,宝音说:“准点起飞的话,四点多也就到了,你能和男朋友一起吃晚饭。”
“对,陈可为好像想去吃火锅,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不了,我的快递上午已经到了,我要回家整理新衣服。”宝音的声音里透着愉悦,笑容也透露出轻松。店员在柜台后面叫:“周小姐的咖啡好了。”她走过去,端了两杯冰美式回来。
她们朝登机口走去。
猝不及防地,宝音忽然说:“你眸晚是在等一个很重要的人吧?”虽然是疑问句,但语气却是肯定的。
她昨晚心血来潮,想在出差的最后一夜喝杯东西,于是没有发微信而是径直过去敲空空的门,想叫上她一起去酒店顶层的酒吧。门打开时,空空脸上有种热切得超出正常的表情——
她心裏微微一惊,已上音汨列六六二它守周出止常的表情——当成了别人。
当时的气氛明显有点儿滞重,两个都不太蠢的人在眼神交汇的一刹那,就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
相比之下,空空要窘迫得多,她的面孔和肩膀一起垂了下去,她像一个盗窃未遂的青少年,叫人一时看不透她心裏究竟是羞愧多些,还是绝望多些。
宝音不露声色,只是按照本意邀空空一起出去,空空迫不及待地同意了。
那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空空决定不再等下去,这当然是一个比较自欺的说法,实际的情况是,她已经毫无必要再等下去。
喝了点儿酒之后,她们很轻易地就恢复了亲密,聊起天来也顺畅多了。
空空后来才意识到,宝音或许是为了让她从那种窘困里摆脱出来,才开始说自己的私事,这符合宝音的处事准则——如果我无意窥探到了你的某个秘密,那么我也给你一个我的秘密,让你安心。
宝音先是说起自己的父母,然后是叶柏远的父母。然后,她说,大概是因为她下个月就要满二十八了,到了十月,叶柏远就二十九了,虽然在他们自己看来这完全没有任何问题,但双方父母却越来越频繁地问起他们结婚的计划。她不知道叶柏远是如何狡猾地躲避他们的,但她在应对的过程中明显能够感觉到,那两股力量拧在一起,全都冲她来了。
她说,昨晚接到妈妈的电话,虽然语气温柔,但内容却让她很不舒服。妈妈说:“我们都不知道你们在拖什么,都在一起这么久了,什么都给你们准备好了,你们就是没有动静。我知道你现在不想生小孩,我和他妈妈也聊过这件事,没有人逼你们现在就生,但是最起码,可以把婚先结了吧?”
宝音深深呼吸,吐出一声叹息:“我在电话里一直强调我正在出差,明天还有工作,可她就像收不到我的声音,也不管是否会影响到我的情绪、我的状态,只说她自己想说的话。她最少说了三次‘你马上就二十八了,以为自己还小吗’,我的天。”
“你敢相信吗,她自己还是个知识女性呢!”宝音说完,又叫了一杯鸡尾酒。
空空想起以前在周刊做过这方面的选题,她采写的几个例子都是女生。以常规标准来说,那几个女孩各方面条件都不如宝音优越,可她们在这件事里所承受的压力、委屈甚至羞耻感……可以说是不相伯仲。她们明明有自己的目标,有想做的事和想要实现的价值,并且从未吝啬于表达,但除了她们自己之外,没有人在乎。
但空空很快又想到,她们和宝音的情况还是不同——那几位女生都是单身,她们没有遇到自己的缘分,可是宝音,她不是有叶柏远吗?
空空自己尚未有过切身经验,她的父母不太爱过问她的事。尽管小时候她一度很羡慕那些和爸爸妈妈关系亲近的同学朋友,但近年来她忽然觉得,自己家人那种不拘细节、大大咧咧的相处之道未尝不是一种智慧。
再加上,天生的敏感让她从小就很懂得掩藏自己真正的想法,以至于长久以来,父母一直把她当成一个很乖但不特别聪明的小孩,因此更不愿意太过要求她,苛责她。而她很早就无师自通地领悟到:乖和笨加起来,是一层很好的保护色——你只有在某些事上表现出稚拙,才有可能在另一些事上获得自由。
“那叶柏远是怎么想的?你们讨论过吗?”
“他?”宝音挑了挑眉,笑起来,“虽然我没有问过,但我敢肯定,他对结婚的抗拒肯定不亚于我。”
“怎么会?”空空是真心感到惊讶,“你们看起来那么登对。”
“哈哈哈,你又说了‘看起来’,哈哈哈……”
昨晚留给空空印象最深的是宝音微醺的脸,和脱妆的睫毛膏在她眼睑晕开的黑色痕迹。她们离开酒吧时已经过了十二点。空空的手机一直留在房间里充电,她回到房间,看到有一条新的微信,来自颜亦明,送达时间是二十分钟前。
“对不起,我今晚还在杭州,你是明天走吗?”
不要紧了,一切都不要紧了,不知道是不是酒精让她神智涣散,她竟然笑了起来,觉得自己真是又蠢又卑贱——她今天还穿了那套香槟色的丝质内衣。在宝音来叫她之前,她一直坐在窗边的沙发上,呆呆地望着窗外璀璨的灯火。
“总有比我重要的事,我习惯了。”她原本想这样回,但电光火石之间,她知道,什么也不必说了。沈枫早就告诉过她颜亦明没有告诉她的事情——“你在他的价值排序里比较靠后”。
她坐在一场气数将尽的梦里,光亮点缀着黑夜,如同星光落在遥远的海面,既虚幻,又破碎。
如果不是宝音直截了当地问起,也许她一生一世都没有勇气向任何人讲述昨夜她内心深处的煎熬与交战。
她极力想表现得平静一点儿,像一个真正习惯了失望的人,可是一开口,悲伤就随着声音里的颤抖一齐流露出来。她向宝音坦白:“是的,你来敲门时,我以为是他……我知道这是不对的,甚至是罪恶的,但好像就是没有办法不去期待点儿什么……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当看见门外的人是你,我彻底松了口气。”
空空的目光像是在眺望那个刚刚过去的夜晚。
“从昨晚到现在,我心裏一直有种感激。不是对你,更不是对那个人,我想也许我就是单纯地感激事情是往我潜意识里最希望的方向发展的,感激某种力量让我没有掉进深渊里,没有让我无可救药地陷入道德的绝境里,尽管我始终是被动的。”
登机口的电子屏上显示出了“开始登机”,同一候机区的乘客们纷纷起身开始排队。她们俩是少数没有动作的人。
宝音的表情像含着一颗发苦的糖。空空讲的这些和她所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她自作聪明地以为空空热切的期待背后,是对新鲜感和刺|激的追求,是一个新的人,一种陌生的可能性,一时的兴起和自我放任……她没想到,那是一个旧的人,一桩长久以来哽在空空心间的旧心事,空空明明生活得还不错,有朋友,有恋人,但她仍然时不时流露出那种似乎有什么东西再也找不到了的眼神,原来这就是原因。
空空拍了拍宝音的肩膀:“走吧,登机了。”
她们的位置在最后一排,落座之后两人长久地沉默着,各自咀嚼并消化着自己的情绪。起飞之后,宝音把遮光板拉下来,逼仄的空间里顿时陷入了昏暗。
她们都戴上了耳机,闭着眼睛,似乎都有睡一觉的打算。空空听完一首歌之后,忽然睁开眼睛,恰好撞上宝音的目光。
“还有一个多小时,你愿意聊聊吗?”
迟疑了一会儿,空空说:“好。”
那年她刚毕业,青涩、莽撞,浑身充满了一股年轻的朝气,进入清城一家周刊实习,所有人都叫她李碧薇,或者碧薇。
彼时,借由互联网这头巨兽,各类新型媒体和社交软件得到极速发展并稳固下来,纸媒的生存空间急剧缩减,影响力日渐式微,已是强弩之末。尽管如此,在清城,这家老牌周刊因为资历深,口碑良好,发行量大,广告资源多,一时之间尚未显出颓势,尤其在文青群体中,仍然有不可小髻的号召力。
一开始,李碧薇只负责给副刊写点儿推荐书籍、电影和时尚资讯相关的稿件,这些算是锦上添花的边缘内容,但因为她的文字风格清新活泼,又具有年轻人敏锐的触觉,这个小板块渐渐得到不少认可。实习期一满,她顺利转正。之后,主编时不时会带上她去做些人物采访,一方面是为了让她做些辅助,更深远的意义,则是想重点培养她。
按照惯例,周刊到了年末会办一场文化沙龙,除了邀请几位学者、教授和作家当嘉宾之外,其他对活动感兴趣的人都可以自己报名参加。
碧薇大学时也报名来玩过一次,听得很开心。或许这算得上是某种机缘,正是那次愉快的体验让她对周刊产生了好奇和好感。
这次她是第一次作为工作人员参加年末沙龙,交给她负责的部分没什么难度,只是打杂的活儿。总的来说,这一天她只需要打扮得整洁干净点儿,找个不起眼的位子听听前辈们和青年们的交流,顺便做好记录和整理,回头写篇关于本次沙龙的稿件也就够了。
沙龙在一家阅读空间举办,老板是主编的朋友,场地费用收得很便宜,入口转角还提供免费的饮品。
碧薇到的时候,裏面已经坐了一些人,大多是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座位是租来的简易折叠椅,坐着并不舒服,但没人在意这种细节。碧薇远远地向主编挥了下手,就算是报了到,然后她在最后一排最边上的椅子上坐下来,随手从旁边的书架上抽了一本小说开始翻阅。
她是在去拿第二杯咖啡的时候,注意到那个人的——活动进行到后半段,所有的位子都坐满了,后面来的人只能见缝插针找个空余的地方站着。现在是真正的交流环节,那些年轻的小孩——她一听他们提的问题就知道,他们大部分都还是在校学生,只有尚未沾染风尘的灵魂才会关心文艺、创作、理想、人生该往何处去及又该如何度过这种事情。
她端着咖啡回来,椅子已经被别人占了。她无声地笑了一下,没当回事,默默地往后退了几步,退到了一个书架前站着。
那个书架前,已经站了一个人。
多年以后,空空会想起和颜亦明最初的相遇,其实是如此平淡,毫无戏剧性,更加缺乏诗意的浪漫。他无疑是个好看的男人,但绝对没有好看到在人群中能被一眼辨认出来的地步。真正引起她注意的,是他身上弥漫着的清苦的气息,好像挨了几拳但始终没有叫痛的样子。
她看了旁边的人一眼,他也看了她一眼。她礼貌性地笑了笑,而对方面无表情地转开了。
李碧薇可以确定,这个人什么问题也不会问,他是偶然来到这个活动的,没有热情,也没有目的性,好像只是在城市里游荡着,无意中闯入了这裏。
一个同事从后面绕过来,凑到碧薇旁边小声问:“主编说晚上聚个餐,叫我统计下人数,你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