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音是在叶柏远家的洗漱台底下的缝隙里,捡到那枚银色耳堵的。
过完二十八岁生日,她感觉没有任何变化,或许就如那些年长几岁的上级和朋友们所说,这个数字还不是一个分水岭。“不过,也快了,”她们说,“接下来那一两年,你什么事都还没来得及做就过去了。”
她想起生日那天,原本只想简简单单吃顿饭,但叶柏远执意在一家高级酒店的餐厅订了位。上到甜点时,他拿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红色盒子,宝音一眼就认出了暗金的花体字LOGO。那一刹那,她几乎魂飞魄散。当她打开盒子,发现只是一对耳钉,心脏才慢慢回到原位。
“太贵重了。”宝音由衷地说。
叶柏远摇摇头:“上次你升职我就想送你份礼物,但没找到合适的,这次加上生日,再贵重你也受得起。”
两枚小小的钻石在灯光下熠熠闪耀,她端详了片刻,轻轻地关上了盒子。
无论如何,不是戒指就好。她脸上露出了当天晚上最舒展的一个笑容。
一个工作日的下午,临近下班时间,宝音站在窗口正望着天空中的云发呆,她的手机响了,是妈妈。
这是一通足以毁掉她的好心情的电话。
“妈妈的朋友,就是陆阿姨,你记得吗?你们有五六年没见了吧——她最近要回国探亲,先飞到北京,你招待一下吧,陪阿姨吃顿饭。她一个人,不想住酒店,你把家里客房收拾出来,人家就住一两天,中转一下,不会麻烦你的。到时候你和柏远一起去机场接一下她吧,人年纪大了,又长期不在国内,很多东西不懂,不方便的……”
妈妈说话期间,宝音一直忍着没有打断她,直到最后才做了一点儿象征性的反抗:“我去接陆阿姨就行了,不用叫柏远了吧?”她希望母亲能多给她一点儿理解,“真的,没必要。”
“什么意思?宝音,你是不好意思和柏远说吗?那我和他说吧。”
宝音还没来得及再说点儿什么,急性子的妈妈已经挂断了电话。
那个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了,她一只手用力地抓着手机,另一只手撑在桌子的边缘,让身体保持平衡。她不理解,为什么妈妈可以把明明很过分的话讲得这么理直气壮,这么自然。
过了一会儿,她手中的手机再次响起,是叶柏远。
宝音的语气生硬,情绪低沉,她果断地对叶柏远表示:“你不用管我妈妈怎么说,我自己来处理,不会麻烦你。”
叶柏远对她的反应感到很惊讶,他没想到宝音会和自己这么见外,一时之间竟然有点儿伤心:“很小的事情啊,不麻烦的,”他温和而亲昵,“周五晚上我和你一起去接陆阿姨。对了,你不是不习惯和别人一起住吗,你带几件衣服去我那边待两天,等陆阿姨走了,你再回家就是了。”
叶柏远这个人——等到宝音再次回到宁静中来,窗外的天空已经暗了下去,暮色四合,她无声地叹了口气,他这个人纵然有着这样那样的缺点,可是有一点,她认识的所有异性都比不上,就是他的性情中有难得的温柔。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好像都已经习惯了忽略对方身上与众不同的特质。像两个在游泳池里泡了太久的人,就连深水区都无法再带来刺|激,他们都在悄悄向往更广阔的水域,并且不愿让对方发现。
周五的下午,叶柏远和宝音一起,在机场顺利地接上了陆阿姨。宝音提前收拾了几件贴身衣物和洗漱用品,装在一个旅行袋里,放进了后备厢。
晚餐吃的是淮扬菜。在餐桌前,叶柏远主动承担起招待和照顾陆阿姨的责任,饭后又体贴周到地将陆阿姨送到宝音的公寓。虽然这只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可是从陆阿姨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和毫不吝啬的夸赞,不难看出她对叶柏远这个年轻人印象有多好。
宝音一改往日的机灵伶俐,话很少,无所事事地陪着笑笑,同时冷眼旁观叶柏远——他身上有种浑然天成的东西,很招异性喜欢,而且不限年龄。她在心裏暗暗数着:我以前的同学、现在的同事、空空、我妈妈,现在又是陆阿姨,她们都对叶柏远青眼有加。
宝音想起在自己一路以来的成长经历中,总有那么几个特别招老师、上司喜欢的男同学和男同事,他们根本不用太费劲、太努力,甚至无须特别优秀,只要做好自己的分内事,甚至搞砸了也没关系,总之,他们轻而易举就能得到表扬、重视、原谅和再多一次的机会。
叶柏远也有这种品质,她有点儿惊讶,自己这么晚才认识到这一点:他一定早就发现了自己有这种天分,于是不肯错过任何施展的机会,像武侠小说里那些武功高强、但境界平平的角色,总要在擂台上显露两手才肯罢休。
直到这个夜晚快要结束的时候,宝音才如梦初醒——为什么妈妈会强调要叶柏远和她一起接待陆阿姨——原来如此,那是一种只可意会的虚荣心。妈妈想要借由这个机会向老朋友小小地炫耀一下,她的女儿不仅聪颖美丽,连选择男友的品位也是一流的。
一抹讥诮的笑爬上了宝音的面容。
进到叶柏远家中,宝音伸手在熟悉的位置摁下了灯的开关。
室内的一切瞬间在她面前现了形,比她原来预想的要干净整洁得多。
叶柏远解释说自己上午特意早起,约了家政阿姨过来仔仔细细打扫了一遍,想让宝音住得舒适一点儿,哪怕只有短短两天。他还抽空去买了宝音最喜欢的那家甜品店的瑞士奶油卷,放在冰箱的零度保鲜层,晚上她洗完澡可以吃。
宝音说了声谢谢,坦白讲,心裏不是一点儿感动都没有的。
这个短暂的周末让他们双方都有了一种重新回到最初的错觉。
周六的晚上他们一起看了部老电影,宝音穿着烟粉色的家居服,头发披散着,叶柏远很自然地靠在她的肩头,时不时地把脸往她的颈窝里蹭,像只黏人的小动物。他们在沙发上做了一次,对于宝音来说,这是近一两年来感觉最好的一次,她丝毫的抗拒都没有。
半夜醒来,她想上洗手间,这才发现自己被叶柏远紧紧箍住。她拿开他的手臂时,听到他嘴裏嘟嘟囔囔地说了点儿什么,她没听清,但可以肯定那不是任何人的名字,大概只是无意识的呢喃而已。
周日的上午,他们一起去新开的餐厅吃早午餐,昨晚的亲密感完整地延续了下来,他们在吃东西的时候都没有看手机,而是兴致盎然地聊了很久。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快乐地在一起过了,他们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这层意思,并回以确认。
这个轻松惬意的上午无疑给了他们鼓励和信心,从餐厅出来,路过一家花店,叶柏远买了一束粉色的奥斯汀玫瑰给宝音。
“我是不知道别人啦,不过对我来说,这种古典的方式永远有效。”宝音小心翼翼地用手肘揽住那束花,笑着说。
按照原定的计划,他们下午一起再把陆阿姨送去机场,又陪同她办理好值机,一直坚持到目送陆阿姨的背影从安检口消失。在回程的高速路上,宝音忽然提出:“我能在你那边续住一晚吗?”
“如果你方便的话。”她又补上一句。
“说这些干吗,你直接搬过来都可以啊,我求之不得。”他的声音平稳而亲切,没有任何异常。
可是宝音已经后悔了,在她说出口的那一刻,昨晚的余韵带来的魔力就彻底消散了。
她不该贪心的,如果她现在是回自己家而不是去叶柏远家,那么这个周末发生的一切就能完好无损地封存在琥珀之中。但她说出口了,像一封无法撤回的邮件,再反悔会显得很奇怪。
如此,更明智的做法是硬着头皮演下去。宝音摸了摸耳垂,上面戴着的正是生日那天叶柏远送的钻石耳钉,他昨天看到的时候,露出了小孩子得到嘉奖的神情——也许正是那种天真的满足打动了她。
周日的晚上果然乏味了很多,明明是一模一样的场景和一模一样的人,却无法再复制眸夜。叶柏远每隔几十分钟就拿着手机去一下厨房或厕所,行动鬼祟。宝音一直在看电视,时不时打几个哈欠,困意沉沉的样子,因此叶柏远便以为她对一切都毫无觉察。
十一点多,宝音就进去卧室了,她实在无法继续装成视若无睹,也确定了自己在这裏多待一晚的意外,一定破坏了叶柏远的某个计划。但是没关系,她宽慰自己:“明早起来就过去了,我会照常去上班,接下来又是连轴转的五天,工作让我们忙碌,也让我们充实,到了下个周末,我们就会把这两天给彻底忘了。”
第二天早晨,宝音很早就起来,她洗漱完,把自己带来的几件衣服装回了旅行袋。在洗手台前简单地化了点儿妆之后,她决定还是把耳钉戴上。
左耳的那根耳针有点儿歪了,也许是她之前躺在沙发上的时候不小心压到了,她一个没注意,耳钉从耳洞里滑了出来,循着某种惯性掉到了洗手台下方的缝隙里。
宝音被自己的粗心弄得有点儿生气,但最终只好无奈地跪在地上,一只手打着手机的电筒,另一只手尽力往那道窄缝里塞。她感觉手指在死角的积尘里打滚,心裏涌上一阵轻微的恶心,好在,很快地,一个小小的硬硬的东西擦到了她的皮肤,她用指甲轻轻一鈎,耳钉从那道缝里滚了出来,可是,从那道缝里滚出来的,不光只有她的耳钉。
“我找家政阿姨来仔仔细细打扫过了”,那句话清晰地在宝音脑海中响起,显然,家政阿姨还是不够仔细。宝音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那枚耳堵,对着镜前灯看了几秒钟——其实根本无须如此谨慎细微地辨认——她第一眼就看出了那绝对不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镜中的她,脸上浮起破碎而诡异的笑容。
她完全可以,也绝对有权利冲进卧室,把叶柏远从床上摇醒,把物证摆在他的面前,质问他,大声骂他,甚至行为再过激一些也是被允许的。
可她只是在洗漱台前安静地站了一会儿,打开水龙头,把那只沾满了灰尘的手冲洗干净。从纸巾盒里扯出了一张纸巾,摆在储物柜的台面上,再把那只耳堵摆在纸巾上。
做完这些之后,她把耳钉戴上,关掉洗手间的灯,走到客厅里拎起旅行袋,一边穿外套,一边用手机叫车。
一路上她都在看老板上周发在工作群里的几份文件,今早的例会大家要讨论好几项事务,她显然欠缺准备。类似的事情宝音通常是不会拖到周一早上的,但这个周末是特殊情况。
众所周知,周一是最忙的,宝音一整天下来几乎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开完例会,又是部门会议,午餐是在公司楼下的快餐店解决的,低水准的番茄肉酱意面,意面煮得太烂,刚进嘴,还没嚼就碎了,她勉强吃了两口就把叉子扔了。下午,因为一点儿工作上的矛盾,她在上级的办公室里和对方吵了一架,一来一回的争执让她又回忆起了去年自己很看好的一个项目,就是被这个家伙搅黄的——后来被友司做成了爆款,宣传物料发得到处都是,公车站牌、地铁站,还有写字楼里那些反智的电梯广告,相关话题长时间霸占着各大社交软件的排行榜,宝音每每想起这些新仇旧恨就气得头疼。
正是忙得不可开交之时,妈妈还发来微信,说自己和陆阿姨碰面了,陆阿姨提起她和叶柏远赞不绝口,在场的其他叔叔阿姨都表示羡慕不已。
宝音只瞟了一眼就利落地把那条信息删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