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节。
禾苏的电话打来时,空空正在给周刊的生活栏目写一篇关于清城的美食推送。临近年关,许多餐饮商家都在做促销活动,空空所在的周刊也属于主要的广告阵地。
这活儿根本不费脑子,她闭着眼睛都能写。她知道,没人会仔细看那些啰唆的文字介绍,哪怕你描述得再引人入胜,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也只会被漂亮的图片吸引,然后快速拉到文末,点击领取各种活动福利和代金券。
我们或许就要进入文字最不受重视、最没有价值的时代了,她不止一次这么想过。
空空当初选择来这裏工作,一是因为喜欢写东西,二是因为有点儿仰慕主编。她一待就是三年,其间主编离职去了北京创业,最初的几个同事也走的走,换部门的挽部门,口有地沃安安分分地守着这一亩三分地,埋头劳作,不问收成。
接通电话,禾苏的声音里啪啦地在耳边炸开:“碧薇,你怎么不看群里的消息啊?@你也不回,你干吗呢?”
禾苏在北京待了几年,普通话讲的是越发字正腔圆了,以前的南方口音荡然无存。空空一只手接听电话,另一只手搁在写字桌上转着笔,没好气地说:“什么群?我和你哪有群啊?”
“同学群啊,我把你拉进去的——”听到这裏,空空翻了白眼,一口气卡在胸口提不上来,禾苏还在说,“我看你一直没回消息才给你打电话的,就这样吧,群里说呗。”
已经被拉进去了,再不情愿再生气,空空也不好意思直接退出来。她一目十行地把群消息扫了一遍,大概知道是什么事情了。
年初五是高中的班主任老师六十岁寿辰,以禾苏为首的几个同学想趁着春节大家都回来过年,人齐的时候给老师办个生日宴,顺便也当作同学聚会。
空空私下给禾苏发了条信息:“你们搞就是了,送礼算我一份,聚会我就不去了好吧。”
禾苏很快就回复了一条语音:“你就在本地都不来?××他们还是从国外回来的呢,听说这个事都高兴得不行。”
“就你事儿多!”空空小声骂了一句,又打了一句话发过去:“是不是没得商量?”
“哎呀,我的大小姐,你就别摆架子了,非要让人到时候去接你吗?”
又是一条语音信息,空空听完,没再继续纠缠下去——她尽力拒绝过了,但很明显,拒绝无效。
早在学生时期,她就了解了禾苏的性格——天生热忱,精力旺盛,且用之不竭,和谁都很亲近,对谁都很友善,而且从来意识不到她的热情对于某些人来说可能是一种负担。
虽然任谁看来禾苏都是她的好朋友,但空空自己并不这么认为。
初五的下午,空空比约定时间提前一点儿到了禾苏发给她的那家酒楼。这是她的一个小策略,早到的人可以自己选位子,去晚了还不知道要和哪些人挤一桌呢。
阵势不算夸张,空空目测一下,总共也就四五桌。正前方摆了个台子,估计一会儿会有人代表所有同学上去讲几句感谢老师、恭贺新舂和展望未来的场面话。
这是空空第一次参加同学聚会。以往他们也聚过几次,每次叫她,她都想办法推了,但今年因为老师的寿辰,她不得不硬着头皮来凑个热闹。
虽然知道怎么样都不可能轮到自己上台发言,但保险起见,空空还是选择了离台子最远的那一桌。坐下没多久,便听见旁边来人问了一声:“这裏有人没?”
她边抬起头边回答:“没有……欺,陈可为?”“是你啊,碧薇,好久没见了。”
陈可为看起来成熟了一些,但还是一副白净的好学生模样。空空只是大致知道他的轨迹:在北京念大学,读完研之后去了一家知名的金融公司,在同级同学中算是顺风顺水的一个。
除此之外,更多的她既不知道,也不关心。
两人寒暄了几句就没话说了,好在宴会厅里不断进来三三两两的老同学,每个人都会过来和陈可为打打招呼,看得出他们一直都有联络,陈可为的人缘还是和以前一样好。空空努力回忆了一下记忆中的他,只得出一个模糊的轮廓: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之一,功课扎实,擅长考试,学习很认真——看他现在的样子就知道他依然是个自律的人,那些习性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宛如大海在水手身上留下的阳光和海浪的气味。
空空还从来没有看过真正的大海,但她一厢情愿地认定大海就是她想象中的那样——在海水的深处,有一个不为人类所了解的世界,不同于爆米花电影中的搞怪和娱乐,真正的大海应该神秘、强悍而凶狠。
“我经常看你写的东西,书评影评什么的,”其他人走开之后,陈可为突然说,“有些我蛮喜欢的。”
空空没想到他会说这些,瞬间感觉到有点儿尴尬。她很不习惯和人谈论她写的东西,尤其是认识的人,那种感觉像是在对人展示自己的裸体。
她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了两声干笑,想不出来该怎么接话,总不好说“都是瞎写的,你以后别看了”。原本可以展开好好聊聊的一个话题,就被她这样不知所措地错过了。此刻她如坐针毡,非常后悔拒绝禾苏的时候态度不够强硬。
但是,她环视了一周,发现再没有哪个位子比现在这个更好了——和陈可为坐在一起,对她来说,或许已经是今天这个场合里的最佳选择。
宴席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每一个环节都像是事先彩排过。大家见到老师时都有些感慨,听到老师说自己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都很好,还能再带几届学生,大家又亢奋起来。同学代表在台上发言时,有人在下面流眼泪——空空惊讶得不敢说话,倒是陈可为小声问出了她的疑惑:“这有什么好哭的?”
接着是热热闹闹地上菜、喝酒、聊天,每个人都在笑,大家都很高兴。一位刚生了小孩的女同学拿出手机向每个人展示宝宝的照片,所有人都很捧场,纷纷表示“太可爱了”。随后其他人也加入进来:“给你们看看我家宝贝念英语的视频,超好笑。”
…………
空空冷眼旁观这一片和乐融融的景况,发觉自己无动于衷的面目实在可憎,眼看那位拿着手机的同学马上就要来到自己这一桌,她赶紧站起来,慌慌张张地说了一句:“我去一下洗手间。”谁也没听,更加没人在意她是对谁说的。
倚着酒楼门口的红色柱子点烟时,她才放松了一点儿——肯定不会有人追着出来给她看自己小孩的视频和照片。她并不是认为别人那样做有什么问题,她只是太清楚自己的社交能力——绝对应付不来。
她向来笨嘴拙舌,不善言辞,就算是真心的夸赞也很难说得自然。与其让双方都感觉别扭,不如干脆避开这种场面。
“你抽烟的吗?”
猝不及防,陈可为又出现在她旁边,她下意识地把烟往身后藏了藏,但马上又觉得这个动作很多余。
“抽得不多,特别无聊的时候才抽一根,”空空说,“你出来干吗?你也不喜欢小孩?”
这个“也”字证实了陈可为的猜想,她果然是为了躲避那些过于热情亲昵的人。他笑着摇头:“不啊,我很喜欢小孩。是裏面太闷了,我出来透口气。”他没说,刚刚她离席的样子让他想起以前上自习课的时候,她偶尔会从教室后门偷溜出去的情形。
“哦,这样——”空空拉长了尾音,为自己不小心讲出了实话而感到略微难堪。
“有件事我想问你,我能加你微信吗?”
“群里不是有吗?头像是Marvin,《银河系漫游指南》里那个机器人。”
“我知道,但还是先征得你的同意比较好。”
空空把烟蒂摁在地上搓灭,扔进了门口的垃圾桶里,回过头对陈可为说:“我同意的,你加吧。”
她分明感知到陈可为还有一些话想说,但最后他只是简短地讲:“你有空来北京玩就联系我,我请你吃饭。”
“行啊,那你推荐一下,什么季节去北京玩最好呢?”空空歪着头,口吻里含有些许戏谑的成分。
“我自己最喜欢十月的中下旬,国庆假期过后天气就凉快了,再晚几天,银杏和梧桐叶子都黄了,整个北京望过去到处都是金色的,那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时候。”
空空听得有些出神,虽然只是寥寥几句,可那个北方城市的秋色却已经在她脑海中有了具体的景致。
北京的秋天,秋天的北京,无论怎样组合都有种迷人的味道。
“好啊,”她笑笑,不是不真诚地,“如果我去北京,一定让你请吃饭。”
他们很快被出来寻人的禾苏抓了回去,在禾苏喋喋不休的抱怨中,空空和陈可为交换了一个眼神,像是拿禾苏没有办法,又像是收起了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宴会厅里的气氛在唱生日歌时达到高潮,空空跟着唱了几句,在大家围过去切蛋糕的时候,她给自己舀了一碗汤。
汤已经凉了,一层白色的油垢浮在表面,她勉强喝了一口就放弃了。晚点儿回到家自己做个炒饭吃吧,她这么想着的时候,禾苏端着一块蛋糕过来了。
老师已经和家人一起提前回去了,剩下的人,有些喝多了,有些已经露出疲态。张三提议换个地方,大家一起去唱唱歌;李四表示已经不早了,想回家陪陪父母,过几天开工又好长时间回不来了。
七嘴八舌。
空空他们这一桌还剩三四个人,加上禾苏,大家聊了会儿上学时候的事情。人一少,空空的话反而多了起来。他们聊到班上最漂亮的那个女同学——她这次没来,听说一毕业就结婚了,嫁的是青年才俊——是中年才俊吧——喂喂喂,你们少在别人背后讲是非——陈可为你高中时候是不是暗恋人家来着——我用得着暗恋?
空气里仿佛有种轻盈透明的物质促使空空忍不住发笑,她自己也没想到,聚会的尾声竟然是整个过程当中她感到最自在最快乐的时候。
一群人从酒楼出来,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大家就站在街边互相道别。
“我是初七的航班回北京,初八得上班了,你们谁去北京都欢迎找我啊,吃饭喝酒逛街都行。”陈可为对所有人说,再特意对着空空强调了一下,“我平时挺闲的。”
禾苏轻轻推了陈可为一把:“她去北京也是找我呀,找你干吗?”
空空的下半张脸都埋在了厚厚的围巾里,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的:“都找,都找。”
颜亦明的信息让手机屏幕亮起来的时刻,空空一点儿也没感觉意外——差不多也是时候了,那块石头终于落下来——她好像整个冬天的每个夜晚都在等这条信息,而当它真的抵达,她还是无法克制住战栗。
“在哪儿?”
那么随意,那么漫不经心,好像这不过是一次日常的问候。空空故意晾了几分钟才回,她不想让他觉得她好像很急切的样子。
“我在家”——她想了一下,把“我”字删掉了,这样是不是能显得和他一样平淡?只有天知道她是费了多大劲才能装得如此举重若轻。
“不困的话,碰个面?”“OK,你在哪儿?我过去。”
“希尔顿,一楼有个酒吧,我在那儿等你。”
直到对话结束,空空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就在刚刚那短短的几分钟时间里,她全身都僵硬了,像一块冻住的铁。
坐在去希尔顿的车上,她又回忆了一遍出门前镜子里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