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2)

“那你和那个男生,算是恋爱,还是即将恋爱呢?”

在私下出来喝过两三次东西之后,空空向宝音简单地讲述了自己的生活现状,并不可避免地带出了陈可为这个人。这让宝音隐约嗅到了一点儿八卦的气息。

“我们就是单纯的室友啊,”空空解释说,“而且,我认为男女之间还是存在友谊这回事的。”

“那当然,我也这样认为,但爱情的基础本来就是友谊……”宝音的手指轻轻叩打着桌面,薄荷绿色的指甲看起来刚做过不久,还没露出一点儿甲床,她喝了一口气泡水,“我和叶柏远就是,很好的朋友。”

空空顿了顿,没有和宝音继续讨论下去。她很清楚自己和陈可为是什么关系——是老友,像手足,分享住处,分享食物,也分享彼此的喜好,她在他面前从未感觉紧张不安,双膝发软,手心出汗,她的体温从不曾因为陈可为而上升哪怕0.1℃。

“我以前爱过一个人,我知道爱是怎样一回事。”空空的声音非常轻,她以为宝音听不到。

但宝音分明听见了,还很严肃地点了点头:“我知道。第一次见到你那天晚上,我回家之后重温了那篇笔记,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你那时候心裏有一个人。”

她没再说下去,也没有问更多。这就是空空最喜欢宝音的地方,她懂得适可而止。

“让叶柏远请晚饭吧,”宝音说,“周末了,让我们花别人的钱犒劳一下自己。”她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在给男朋友打电话了,电话通了之后,他们只花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定了一家粤菜馆。

通常情况下,空空不会对和自己无关的人产生太强烈的兴趣,但或许是因为宝音的缘故,她对叶柏远真有一点儿好奇。去那家馆子的路上,宝音面无表情地开着车,音箱里播放着交通状况的广播,在沉默的缝隙里,空空总会不自觉地看向宝音的侧脸。

“这是我在北京真正意义上结交的第一个朋友,”空空想,“她和我过去认识的女朋友们不太一样——虽然她的外表、着装和修饰细节都非常女性化,但她的言行举止时常会传达出一种与之不相符的刚硬。宝音像是我向往成为的那种人,自信的、情绪稳定的、果断而敏锐的、面对任何困境都不会表现出畏惧的人。”

什么样的人才衬得起宝音呢?

见到叶柏远的时候,空空立刻就得到了答案。

你相信人会像艺术作品那样有“同一个系列”这回事吗?看到B的时候,你自然就会想到他和A一定有某种关联——无论是外形、气质,还是风格,都明显区别于其他同类。空空第一眼看到叶柏远时就很清楚了,叶柏远和周宝音是同一个系列的。他们都有一张干净漂亮、没怎么吃过苦的脸,有着在中产阶级家庭长大的孩子所具备的天真、潇洒和物质方面的好品位,但又不至于放纵骄奢。他们看起来都像是不能经受人生的惊涛骇浪,但惊涛骇浪也不会挑中他们的人。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有微妙的区别——空空一时说不上来那是什么。

宝音对空空脑子里的千头万绪浑然不觉,她潦草地向他们介绍了一下对方,就全心全意埋进菜单里,不时向服务员问问有什么新菜。

在晚餐进行的过程中,空空大致了解了宝音和叶柏远的故事。

他们大学在同一所院校,叶柏远比宝音高两届,都学的编导。宝音后来读研又念了戏剧史论研究。

叶柏远从宝音念大一时就开始追她,断断续续也有些竞争对手,但他耐性最好。他这么说的时候,宝音哼了一声,不置可否的样子。

“在一起到现在不长不短也有六七年了——是六年?还是七年?”宝音从盘子里夹了根菜心,翻了个白眼,“太久了,我的青春好像从认识叶柏远那天就完结了,激|情很快消耗掉,直接进入了人生的秋天。”

叶柏远轻轻地拍了下宝音的头,被她瞪了一眼。

“我自己都没想到会这么久……”叶柏远做了个夸张的表情,“这些年里我们谁都没想过换人,在现代社会这算得上是个奇迹吧?”

空空知道他们都在开玩笑,但她分明看到,宝音的面容上迅疾地闪过一丝冷淡。她有点儿拿不准自己到底该不该笑。

“没换人也不能说明什么,可能我们就是单纯的懒而已。”宝音轻描淡写地将话题从餐桌上扫了下去,没人再捡起来。

晚餐结束之后,宝音提议再找个地方坐坐,理由是“回去有什么意思,不就是玩手机,打游戏,看电影,以后还要这样过一辈子的,急什么”。

叶柏远的表情让人有点儿看不懂,他到底是赞同还是不赞同,但最终他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空空也决定顺着宝音的意,一方面她是不想扫兴,另一方面她觉得宝音说得确实也没错。

由叶柏远指路,他们一块儿去了一家相熟的酒馆。到了那儿空空才发现,酒馆在一个大果园里。外边儿摆着几张露天的桌椅,正对着一片荷塘。他们在其中一张桌子坐下。酒馆的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远远地对着这边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叶柏远要了一种空空没听过的啤酒,空空要了一杯汤力水。宝音懒懒地跟着也要了一杯。

晚风轻柔,空气清新,静谧充塞在天地之间,月亮又黄又圆地挂在天上,仿佛梦境。他们三个人就像是事先约定好了一样,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这种时刻常常具有某种迷惑性,让人心间的那些困顿和悲观都暂时烟消云散,忽然之间滋生出对生活莫名其妙的感激之情。

陈可为的电话打过来时,空空正沉浸在那种情绪里,连声音都显得比平时温柔。

“钦?钥匙吗,我当然带了呀……是在家里还是在公司……我和朋友在一起,没关系,我可以现在回去……”她正说着,手机突然从手里被抽走了,是宝音,只见宝音边对她做了个“让我来”的手势,边和手机那头聊上了。

“陈可为吗?我是空空的朋友,你过来一起喝杯东西呗……没谈事情,就瞎聊天,不打扰的……OK,我让她发定位给你。”

她挂掉电话,对空空笑了笑:“不要辜负良辰美景嘛。”半个小时之后,陈可为顺利地找到了他们。

或许是因为年龄相仿,大家很快就聊开了,每个人分别讲了些自己喜欢的电影、导演和音乐。大多数时候空空都在听,并且意外地发现陈可为比自己之前以为的要健谈。

忘了是谁先提到旅行,但对这个话题最有表达欲的显然是叶柏远。

“我和宝音每年都会出去旅行一次,坚持五六年了,你都记得我们去过哪些地方吗?”他转向宝音,“所有的攻略都由我做,行程都由我定,你就只管跟着,没伺候好你还发脾气。”

空空和陈可为附和着干笑了两声。

月亮暂时被云遮住,光线一时暗了下来,看不清宝音的神情。只听见她说:“别说得自己那么委屈,我不做那些是因为你不信任我。”

“这话说得……”叶柏远讪讪地给自己圆场,“那下次你负责做好了,我绝对不挑三拣四。”

“好啊,你最好说到做到。”宝音冷冷地应答。

那片云翳已经飘走,大家眼前又恢复了亮堂。叶柏远和陈可为聊起了股票、基金之类。空空起身去了洗手间。宝音的脸上没有表情,思绪却顺着流动的风去往了许久之前。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直截了当地对叶柏远提出“你不信任我”这种指控,早在四年前,他们预备去芬兰之前,她就已经说过了。

最初在一起时,他们就说好了每年都会和对方一起旅行一次,即使某个地方和别的朋友去过,但对方如果有兴趣,还是可以再去。头几年他们执行得很好,分工明确,叶柏远制定计划,宝音整理各种杂物和装备,查漏补缺,十分合拍,最难得的是他们在钱的方面也从来没发生过不愉快。

她以为叶柏远很乐意这样,她从来没想过他坚持自己负责行程是因为他认为她搞不定。

那年冬天他们计划去冰岛看极光,还很开心地发现有几个朋友也要去,时间刚好能对上,但那几个朋友的签证已经办好了,他们俩却连材料都还没开始准备。

叶柏远认真起来效率非常高,他迅速订好了机票和酒店,还在酒店推荐的某个旅行公司报了一个极光团,併为此付了一笔数额不小的定金。剩下就是申请签证,这一点他们都没有担心,这是他们最擅长的部分。

可能问题就是在这裏——宝音事后回想,人总是会折在自以为最擅长的事情上。

他们填好了所有要填的表格,带着打印出来的厚厚一沓纸质材料、绝对符合标准的证件照和各自的护照去了签证中心,像过去每一次一样,顺利地将这些交给了工作人员。

当天中午,他们在餐厅等着上菜的时候,叶柏远就接到了上午接待他们的那位工作人员的电话。

“没有空白页了?怎么可能……”叶柏远的表情让宝音明白那一定是个很坏的消息,他还在问,“不好意思,请问是谁的?”

电话挂断之前,叶柏远已经站起来,不明就里的宝音也只好跟着站起来。

“你的护照没有空白页了。”他的眼神里第一次显露出一种让她觉得非常难受的东西,失望不足以形容,更像是“我早预计到会有这一天”,她被那种东西刺痛了。

“怎么可能!”宝音努力地争辩着,“48页,还有备注页,我的护照才用过几次!”

“他说,很多页上都有印油痕迹,”叶柏远叹了口气,“我想应该是你以前购物盖的退税章吧,宝音,我早说过了,你买得太多了。”

她就是在那个时候突然发现的——他也许确实爱她,但并不怎么看得起她。

事情后来的发展像一团乱麻,她去取回了自己的材料,证实了的确如叶柏远预料的那样,她的护照空白页大量地被退税章浪费了。她不是没想过找理由为自己开脱:很多次买东西我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给家人、朋友和同事带的,是,我的确是疏忽了,但谁会想到有这种事?

但她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尽快地去补办了新护照,得知最快也要七个工作日时,她彻底绝望了。什么都来不及了——机票钱,酒店钱,那笔该死的定金,还有,期待了那么久的极光——她坐在车里,不能动弹,好像一下子丧失了开车的技能。

“此时不必问去哪里”,这个句子从芜杂的记忆里冒出来。她想不起来是在哪里看到的,这一刻自己却如此精准地被击中了。

经过剧烈的争吵和折腾,在宝音说出“你是不是再也信不过我了”之后,他们还是启程了,不过目的地换成了芬兰。

宝音记得,自己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冲叶柏远叫喊了一番:“我一定要去,北欧又不是只有冰岛一个国家,地球又不是只有冰岛能看到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