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2)

在灰蓝色的大衣底下,她穿的是一件黑色的针织衣,恰到好处的V领领口展示出漂亮的锁骨。星月造型的锁骨链点缀了她秀长的脖子。她扑了一层很轻薄的粉底,遮住常年熬夜导致的憔悴面容,看上去却像是没有化妆的样子,眉毛是仔细修过的,整张面孔素白干净,不需要做更多的修饰了。

虽然是隆冬的夜晚,但她还是选择了一款气味清凛的香水,她不想让他感知到她内心真正的想法和欲念。

一切都是掩饰,越是费尽心思,越是不着痕迹。

在路上时,她反覆告诫过自己要表现得镇定从容,但当她穿过酒店大堂,在酒吧第一眼看见颜亦明,刹那间,一通电流迅疾地穿过她全身的每个细胞。在爵士乐的背景声里,她清楚地听见自己喉头发出的吞咽声。

他依然是世间最令她心折的那个人,纵然久未谋面,可一旦见到,往昔分别的时间就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正是这样的吉光片羽衬得日常生活像是人生的闲笔。

她脱掉了大衣,在颜亦明旁边的沙发上坐下,点了一杯白葡萄酒。

一小段时间之内,他们没有问候,没有交谈,言语的部分被默契地省略掉了,彼此的目光如同交战一般将对方剥得一干二净,直到服务生端来那杯酒。

颜亦明穿着一件苔藓绿的T恤,懒懒地靠在沙发背上,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个四五岁,像她的同龄人——空空忽然想到:再过几年,我会不会显得比他要老?

“你白天做什么了?”这是他的开场白。

“上午在家看电影,下午去了个聚会,八九点才散。”空空说。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儿发紧,赶紧端起酒来喝了一口,这下喉咙才算通畅。

“我除夕才回来,然后拜访亲戚朋友,到今天才有空。”他是在向她解释为什么拖到今天才联系她,她也听懂了他的意思——不过,空空觉得这种交代实在有些多余,就算再晚几天也没什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其实很享受等待中的煎熬,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儿变态。

“没关系,反正我总是在这裏的。”她说。

迟疑了片刻,她起身到颜亦明的身边坐下,熟练地把头靠在他的肩头,闭上了眼睛。如她所料的那样,他顺势揽住了她。很快,一个轻轻的吻落在她的额头。

“你现在很沉得住气啊。”她小声地笑着说。

他用右手轻抚着她的头发:“一杯酒的时间我还是等得了的,你能喝多久,总喝不了一整夜。”

空空猛地睁开眼睛,与颜亦明直直对视,这一刻他们离得太近了,对方呼出的废气成了一粒粒的小火星,被吸进了自己的肺里,他们互相都感觉到,那些小火星凝聚成了烈焰,在胸腔里燃烧。

还是不够近——她不动声色地端起酒杯,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我们上去吧。”她终于说出来了,如释重负。

房间号是1205,门刚一关上,还没来得及开灯,颜亦明就已经吻在了她空白的后颈。她整个人都瘫软了,像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诚实的反应——她不仅是想念他,她根本是渴望他。

黑色的针织和苔藓绿的T恤都被丢在了地毯上,他们甚至无法分辨自己和对方究竟谁更迫不及待一些。

她闻到他身上的气味,什么都没有改变,所有的细枝末节都和她的记忆严丝合缝,他的体温和肌理,他亲吻她的方式全都是她最熟悉的,不可能再有另一个人能带给她这样的感受,她想象着自己是一个干燥的陶罐,内里空空,只有这个人能给它灌满水。

李碧薇的灵魂有一处空缺,那个空缺的形状就是颜亦明。在翻腾中体会着激荡和冲击,她被反覆地碾碎和重塑,脑子里有种奇异的冷静。他的脸埋在她的头发里,深深地,空空听见他以几乎不可闻的音量反覆说着“我回来了”,这句呢喃扎破了她心头那个沉甸甸的水袋,她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让眼泪流出来。

现在我们才足够近——她既热烈,又绝望。

结束之后,空空去了浴室,当她裹着浴袍出来时,看到颜亦明趴在枕头上,似乎已经睡了。

她轻轻地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沿着他的五官画出不规则线条,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差不多一整年了吧。他看起来没什么变化,甚至和五年前他们刚认识的时候相比,也未见得有太大差别。

“为什么时间对男人更仁慈,而社会对男人又更宽容?”空空有些愤愤地想着,“就因为你们认为自己的世界更辽阔,你们要征服的东西更多?”

她明明没有发出声音,可颜亦明还是惊醒了,一睁眼就看见她皱着眉头,不知道心裏在骂谁的样子。

“你结婚了吗?”她冷冷地发问,先前的温柔已经荡然无存。

“你现在才想起来问这个,是不是太晚了?”

她摇头:“事先问的话,我可能会受困于道德,现在已经这样了……”她说不下去了,无论怎样修饰言辞都瞒不住他,他知道她真正在意的是什么。

颜亦明把她拉到怀里,下巴压在她的头顶,说:“没有啦,我要结也是找你结啊。”

空空心中微微一动,虽然不安感消失了,但她发觉自己并没有因此好过一些。

“别对我说这种话,我们还不是能开这种玩笑的关系。”她的声音里有哭腔。

“好,那就不说这些。”他更用力地抱住她,像安抚一个委屈巴巴的小孩儿。

她以前谈过一两次恋爱,都是很平常的校园恋情,男朋友年纪和她相仿,发生争执的时候互不相让,即使是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吵架,也是用最尖锐的言语,骂最难听的话。

那时候她很不满,觉得男朋友都是蠢货,可是现在她知道了,争吵也是一种平等的对话方式。

颜亦明不会和她吵,不会和她争,在她发怒和胡搅蛮缠的时候,他只会退让——这个姿态并不是因为他包容,而是因为他心虚。

“什么时候我才能变得像你一样无情?”空空低声说。“你等我一下,我先去洗个澡。”他又一次用自己的方式避开了她的问题。

等到颜亦明出来,空空已经穿回了自己的衣服,面朝窗户,坐在椅子上。谁都能看出她背影中的寂寥。

“我以为你今晚不走了。”颜亦明有点儿意外。

她没有回头,像是被窗外的景色吸引住,但事实上,玻璃只是反射出房间里的画面,她看着玻璃上映着的颜亦明说:“反正要走的,晚上分开比早上分开更体面一些吧。”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她才说:“你为什么不干脆消失得彻底一点儿?我每见你一次,心就要被撕裂一次,你觉得我还能够经受几次这样的折磨?”

她平时极少用这样书面语的方式和人说话,也许正是因为职业的缘故,她在生活中会尽量简洁直白地表达。可是,当对方是颜亦明的时候,她丝毫不必担心会被误解为矫情造作。

他在她身边坐下,拉住她的一只手,长时间地沉默着。她的指甲短短的,抠得参差不齐,毫无美感。

“我以为这样会让你好过一点儿。”

“别装了,你知道究竟怎样才会让我好过一点儿,”她侧过头来对着他笑,那笑容混杂着无奈和一点点悲伤,“我们要一直这样下去吗?长久的空白,一见面就睡,接着又是长久的空白……对你来说一定很容易吧,所以你以为对我来说也一样。”

空空深深地呼吸,她用力的样子像是要把所有的情绪都清干净。颜亦明一直握着她那只手,从冰凉握到滚烫。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能说什么,他只能确定无论自己如何辩解都只会带来新的伤害。从他认识她的那天起,从她第一次敲他的门,而他打开门看到她发烫的面孔和过于狂热的双眼起,他就已经知道,她的情感远比自己要充沛和浓烈得多得多。

她是那种不介意以损耗自己为代价去爱的人,而她的热烈和纯粹,正是令他害怕的原因。

他比她年纪要大几岁,对同一件事物有不同的理解,这源于各自不同的生命经验。理性的颜亦明从来都知道自己应该远离她,可奇怪的是她本身却又像一个黑洞,只要出现在一定的范围里,就无法不被吸引。

所有的事情她都说对了,唯独弄错了一件事——对他来说,也并没有那么容易。

“我走了,”空空站起来,抽回手,“再晚怕叫不到车了。”就这样吧,话好像已经说尽了,颜亦明跟着站起来,换衣服:“我送你。”离开房间的时候,空空注意到他没有拿手机。

车还没到,他们在酒店门口等了一会儿,空空明显有些焦急,她很怕自己会忍不住又反身上去。好在颜亦明先开口了:“我过两天才走,你有时间的话,一起吃个饭……”

“好啊,看你时间吧,我都行。”她答应得轻描淡写。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去抱住了她,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酒店的门童很识趣地把头转向了另外一边,以免干扰这对热恋的情侣。

“到家告诉我。”“嗯,知道了。”

车子准确地停在了他们面前,空空拉开车门,坐了上去,只是微笑着挥了一下手,没有说任何话。直到车子开出去一段距离之后,她才回过头去看,颜亦明还站在那里。

没有由来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不知道自己脸上还保持着刚刚的那个微笑。她拿出手机,飞快地打了一句话发给他,这是她无法当着他的面说的话。

“我依然爱着你。”

她发完之后迅速地摁了锁屏键,估计他会晚一点儿才看到。眼泪无法抑制,但哭出来之后她反而觉得轻松了一些。她想起他们躺在床上聊天的时候,他一边拨弄着她的头发,一边问她:“你还在周刊待着吗?你还在写那些谁都能写的东西吗?”

“你在浪费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才华也有时效性,”他皱着眉头说,“你应该去做那件真正对你有意义的事,现在的这一切随便换个人都能取代你,形式是相似的,但价值完全不同,你明白这其中的区别吗?”

“我明白。”虽然她当时把话题岔开了,但此时此刻,她单独一个人的时候,这个答案才从脑海中显现出来。

“颜亦明不爱我,但他懂得我,我如此无望地深爱着他,却一点儿也不了解他。”空空把脸埋进双手手掌,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爱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过了一会儿,她的手机收到了颜亦明的回复:“我知道。”这就是他对她的爱所能够做出的最诚恳的回应了。

颜亦明离开清城的那天,他们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一起吃了顿饭。空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聊起:“你觉得北京怎么样?”

“不管怎么样,都比你一直待在清城好,”他精准无误地接收到了她的弦外之音,“如果真的有决心走出舒适圈,当然越早越好。”

空空知道,没有再继续讨论这件事的必要了,这是他们的离别宴,再过几个小时,眼前这个男人就要登机——他现在是在上海、杭州还是深圳?她完全搞不清楚他的行动轨迹、他的内心追求和他为之奋斗的目标……她必须承认,除了欢爱的时刻之外,颜亦明对于她来说已经相当于一个陌生人。

“我这两年在上海,”颜亦明一眼看穿了她,“有机会来的话,找我。”

空空脸上慢慢地荡开一个笑,撑住了自己虚张声势的骄傲:“我不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