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2)

“晚上一块儿吃饭吗?”离下班还有两个多小时,陈可为的头像旁边出现了新信息的提示。空空回过去:“我晚上有约啦,你自己解决吧。”

再回过来,只有一个简短的“OK”的表情。

沈枫说的那家餐厅不太好找,空空赶在晚高峰到来之前就从公司溜了,换乘了两趟地铁,一路跟着电子地图的指示,又步行了将近二十分钟,才在一个创意园区里找到那家私房菜馆。

她坐下,一口气喝完了杯子里的茶,忍不住抱怨:“大哥,下次约饭考虑一下交通状况吧,你们有钱人开车不在乎,我可是走完山路换水路才到这裏啊。”

沈枫没理会她的抱怨,用手指轻轻地叩了叩桌面:“菜我点完了,他们这儿没菜单的,今天有什么货厨师就做什么,你觉得行吗?”

空空心想:真是多此一问,我还能觉得不行吗?她点点头:“好的,老板。”

空空记不清这是第四次还是第五次和沈枫吃饭了,每次都是他选地方,通常在使馆区附近,吃些日料、西班牙菜或意大利菜之类的。

她总觉得自己欠沈枫一顿饭,而且欠了很长时间了,但沈枫显然没当回事。她打量了一下这家的装修风格和就餐环境,知道今晚大概率还是沈枫付钱。

“我说,老板,我们下次能找个性价比高的餐厅吗?你老选些超出我消费能力的地方,我欠你的人情债什么时候才还得上?”空空叹了口气。

沈枫笑了笑,懒得和她讨论。

半年前,一位空空从小就喜欢、持续喜欢了很多年的歌手要来北京开演唱会,开票不到两个小时就宣布售罄了。恰巧那阵子空空的工作开始变得琐碎而繁重,她每天要花很多时间看大量的小说,并进行初步的筛选、分类和评级,试图找出有开发价值的那些,然后在每个人都废话连篇的会议上,努力掩饰自己的失落和郁闷。

乱七八糟的事情塞满了她的脑袋,等她终于从缝隙里偷到一丝喘息的机会,突然想起演唱会这回事的时候,连山顶票都已经被炒到了三四倍的价格。

在一个深夜,空空焦灼地翻遍了所有的社交平台,也没有找到貌似可靠的转票信息。在极度的沮丧中,她不抱任何希望地发了一条自言自语的微博,说起小时候买的卡带和CD,那种令人怀念的握在手里的踏实感,后来实体专辑渐渐式微了,她虽然不喜欢数字专辑,但也一直在支持。再后来,这位歌手不太唱歌了,转身去拍戏,而自己以前生活在清城,根本没想过还有机会能听她的演唱会。这次,是那位女歌手出道十五周年的纪念巡演,北京是首场。

“我竟然会错过……我真是个白痴。”她在最后这样总结,点了发送。

她的微博关注者很少,发完那段话之后,她就决心把这件事忘了。过了两天,午餐时间里她无意地打开微博,才发现那天晚上有一条私信,她没有查看。对方的头像是一张大海的照片,没有认证,也没有简介,私信的内容很简单:“我有票,你要吗?”

她觉得一定是骗子,或者黄牛党,循着关键词找来的,她决定忽略。

下午下班之后,她从地铁里出来,走在路上,抬头看见晚霞映红了整片天空,一阵风吹过,鬼使神差一般,她又想起了那条私信。

“多少钱?”她试探着问。

对方在当天晚些时候才回过来:“不要钱,送你吧。”

赠票给空空的人就是沈枫。

那天他喝了太多咖啡,到了夜里还没有一点儿睡意,又不想影响太太休息,就独自躺在客厅里看手机。后半夜的网络世界枯燥而乏味,他想起年初的时候,一个在演出公司做高层的朋友问他:“年中有些不错的演出计划,有没有兴趣投点儿广告赞助?”

他权当是人情往来,投了几场,但对那些演出本身他兴趣并不大,每次那边送过来的票他都分发给了公司里的年轻职员——用他的话说,就是那些“小孩儿”。

如果不是因为失眠,他或许十年八载也不会想起来去搜那位女歌手的名字,更没有可能在浩瀚如海的社交网络里看到一个年轻女生颓丧的抱怨。

她提到“卡带”,这个词有点儿古老,沈枫想到,她年纪应该不太小了,真正的年轻人他们一出生,面对的就是智能手机和平板电脑的世界,不过他立刻又想到“打口碟”这个更有年代气息的词语,那是他的青春回忆。

也许是因为那段偶然遇见的文字唤起了他内心的某种情愫,也许他原本就是一个乐意做点儿闲事的人,但最真实的原因其实是失眠。

一个睡不着的人,多无聊的事都干得出来。

偶尔失眠的沈枫恰好看到了偶尔发微博的李空空,他给她发了条私信:“我有票,你要吗?”

票是通过同城快送抵达空空手里的,在场馆检票的前一秒钟她甚至还在怀疑票的真假。直到她按照工作人员的指示,找到票上对应的位子坐下后,才在难以置信的心情里找到了一点儿真实感。

那是内场票,位子不坏也没多好,但对空空来说一切都是超出预期和想象的。她在某首歌的前奏响起时落了泪,也在众人大合唱时忘乎所以地跟着和,她注视着台上的人,沉浸在某种难以用言语表述的情绪里,心间仿佛有潮涨汐落。

演唱会结束之后,空空跟着人流走了很久很远,一直打不到车,最后只好向陈可为求助。

“你怎么买到票的?”陈可为开着车来接她回去,好奇地问,“我帮你向同事打听过,她们说炒得太狠了,弄不到。”

“别人送的。”空空自己也觉得这听起来没什么说服力。她想,一定要好好谢谢那位陌生人,至少请人吃顿饭什么的……

等空空真正见到沈枫,距离那场演唱会已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了。他说自己刚度假回来,那个地名听上去像是东南亚的某个海岛。

他晒得有点儿黑,穿得闲适随意,戴的表却是价格不菲。空空和他聊了一会儿天之后,忽然联想到颜亦明——不,一点儿也不像,只是透出某种隐约的关联性——她迟了一步才领悟到其中的原因。

先前那些年里,她总是无法自控地猜想颜亦明到底想要什么,什么对他是重要的,他追求的最大目标究竟是什么,现在,她看着沈枫,觉得自己似乎得到了八九不离十的答案。

她的猜测一下子变得具体起来,看起来,沈枫的生活就是颜亦明的阶段性目标——事业过得去,财务状况良好。闲暇之余,喝进口的威士忌,听黑胶唱片,喜爱去国外冲浪或者潜水……总之喜好和品位都不能流俗,最重要的是,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掌控自己的时间。

沈枫有种经历过风浪的洒脱气质,眉眼间又有常年混迹于生意场上的精干和圆融,身形结实,一看便知是常年健身的成果。空空得知他的年龄后有些吃惊,他看上去怎么也不像是比她大十一岁的样子。

她记得以前在清城的周刊工作时,那些四十岁左右的男同事和男领导,要么是有明显的肚腩,要么是有明显的脱发,现在的公司里大多数同事都是女生,她已经很久没有和“中年男子”打交道了。

“你比我以为的要小一点儿,”沈枫自嘲地说,“我本来以为是妹妹,没想到是侄女儿。”

空空拿不准他的意思:“让你失望了吗?”

“那倒没有,我本来也没打什么歪主意,”沈枫说,“有空就一起吃吃饭,咱们交个饭友。”

他们的友谊开始得莫名其妙,但又基于人间烟火的味道而平稳地延续了下来。每隔一段日子,沈枫就会叫上空空出来吃吃饭,有时心血来潮,也会在工作日叫她翘两小时的班,出来喝杯咖啡。

起初她也怀疑过,这个男人是不是在耐心地试探某种可能性,但时间稍微一久她就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沈枫对待她实在太规矩了,规矩得像是根本没有性别之分。

“你知道我为什么老找你玩儿吗?”有一次,他自己主动说了,“因为你是我生活圈子之外的人,我们既没有利益关系,也不会产生感情纠葛,跟你一块儿我特放松。”

空空相信这个说法,因为她心裏几乎也是这样想的。

很自然地,在某个下雨天,她对沈枫讲了一点儿她和颜亦明的事。整个过程里,她的措辞非常谨慎,尽量客观地描述了他们的关系。她讲得很清浅,没有怨怼也没有控诉,只是在最后,她问了一个不应该由沈枫来回答的问题。

“我对于他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沈枫沉默着听了很久,脸色平静,他说:“我不认识那人,不了解也不好乱讲,不过如果你是想问他到底爱不爱你的话,我倾向于是爱的……”空空猛地一顿,可是接下来的话又让她的心冷了大半,“但是吧,每个人心裏都有一个价值排序,听起来,你在他那个价值排序里是比较靠后了。”

她感觉很糟糕,被刺伤了自尊。不是因为沈枫自以为是的判断,而恰恰是因为她知道,他的判断是对的。

“你不会一直这么耗下去的,人只有在年轻的时候才会误以为有什么感情是真的能够一生一世,你现在多大来着,二十六?噢,快二十七了,那就是说,离三十岁也不远了。”

空空有些生气:“三十岁怎么了?会死吗?”

“不,我一点儿贬低女性的意思都没有,”沈枫耸了耸肩,“这和性别没关系,我们男人过了三十新陈代谢也会慢下来。我第一次发现自己老了,就是三十出头那会儿熬夜看欧洲杯,第二天脑子完全不能正常运转。我的意思是,到了某个时间节点,人的身体机能就会有明显的变化,心态和感情也一样。”

有一瞬间,空空希望自己不要相信他说的这些,哪怕是真的。

外面的雨还没停,在一年四季都不太下雨的北京,这种天气简直罕见。在一道划破长空的闪电过后,空空想起在清城的家里的那把黄色雨伞。在潮湿多雨的家乡,她经常把它放在随身包里,此刻她非常想念它。

沈枫看出了她的踟蹰,他拿起了车钥匙:“这天儿可不好叫车,我做点儿好事送你回去吧。”

当陈可为问出“那个人是不是在追求你”时,空空差点儿笑出声来。

那是一个周五的晚上,尽管他们都没有加班,可前后脚回到家也已经快八点了。空空提议:“叫个外卖吧,你想吃什么?”

他们在“吃什么”这个环节又浪费了十分钟。周围的饭店餐馆他们都已经吃了个遍,川菜、湘菜、西北面食、酸辣粉、炸鸡、参鸡汤、沙拉、比萨、意面……空空机械地念着这些名词,最后她抬起头来,和陈可为绝望地对视着。

“我煮拉面给你吃吧,你先去洗澡好了。”陈可为拿了主意。

太好了!

空空感激地把手机丢到了一边,奔向卧室拿家居服,进浴室之前她突然想起来:“痰,我要两个煎蛋。”

厨房的储物柜里有几包日式拉面,陈可为检查了一下生产日期,确定还在赏味期内。这种傻瓜式的快餐是他以前用来应急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