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2)

他先煎好三个鸡蛋,盛在一只白瓷碟里。再从冰箱里找到两颗小青菜,洗干净之后在滚水里烫两分钟,捞出来备用。按着开始烧水,水位线严格地控制在相应刻度上。几分钟后,把面扔进去,盯着手机上的时间,到点关火。

空空在餐桌坐下时,那碗面刚好端上来。

他们平时很少在餐桌上吃饭,都觉得太正式了,只有禾苏过来的时候,做的菜比较多,餐桌才能发挥点儿用处。

“我有天看见你朋友送你回来,”陈可为没有任何预谋,“很好的车。”

空空在吃第二个煎蛋,她太饿了,狼吞虎咽的,脸颊因为包了太多的食物而鼓鼓囊囊:“嗯,好像挺有钱的吧,我也不清楚,没问过。”

顿了顿,陈可为说:“我不是八卦啊……那个人是不是在追你?”

“你可算问了。”空空心想。那次沈枫送她回来,其实她也看见陈可为了,不过到家之后他们谁也没提这件事,她以为他根本不在意。

拉面已经吃完了,煎蛋也吃完了,她放下筷子。

“他年纪……”她本来想说“蛮大了”,突然意识到这个说法有点儿伤人,于是又改口,“……不小了,他有太太的,怎么可能追我啦?”

陈可为神色变得严肃起来:“有太太我才担心啊。”

“你担心什么?”

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十七八岁的时候,明明心照不宣可还是有点儿腼腆。他们都有点儿紧张,虽然一时没有声响,可分明都感觉到某个关键的时刻到了。

陈可为起身去厨房,从冰箱里拿了两瓶气泡水,给了空空一瓶,又过来坐下。

空空注意到,他眼角眉梢都写着慌乱,她决定什么也不说,把主动权交给他。

“你知道的吧?”陈可为说。

“什么?我不知道。”她像是故意的,在和谁赌气似的。一丝失望爬上陈可为的脸,他认为这相当于拒绝了。场面变得非常尴尬,两个人像被定在了餐桌旁,出于一种奇怪的自尊心,谁也不愿意先起来。

他们僵持了很久,其间甚至都开始玩起了手机,先前的对话就像没发生过。最终陈可为决定由自己来承担这个后果——毕竟……他想,事儿是我挑起来的。

“我去洗碗吧,”他站起来,“你早点儿休息。”空空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她在书房里,只留了一盏小夜灯。原本打算晚上再加班干点儿活儿,可当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对着电脑发了半个小时呆之后,就彻底放弃了。

她合上了笔记本,有些恼怒,又不知道是冲谁,很大可能性她知道是冲自己。“为什么要表现得那么尖刻?我明明清楚地了解他的意思不是吗?”

该如何向陈可为解释呢?她脑子里瞬间涌来那么多恰当的话,像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之类的,可是一旦开始解释,就不可避免地要讲到颜亦明——而这是她内心隐痛的秘密,她不可能像对沈枫那样毫无顾忌地对陈可为说起。

一番天人交战之后,空空认识到自己已经错过了那个关键性的时刻。明天起来,他们都不会再提起今晚在餐桌旁那个愚蠢的话题了。也许他约了朋友,也许她会出去和宝音碰个面,逛逛街……

她想到宝音,就想到自己曾经说过的话——我想成为她那种人,对什么都有把握,不会搞砸任何事——如果今晚是宝音,她一定会处理得比自己好一百倍。

轻微的挫败让空空丧失了熬夜的兴致,她正要关上小夜灯爬上床时,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空空,你睡了吗?”

那个时刻奇迹般地又回来了。

她镇定了几秒钟,咽了口口水,回答:“没有。”

他们都比几个小时前松懈多了,还欲盖弥彰地打开了电视,虽然谁也没认真看。空空喝着加了冰的柚子酒,陈可为又开了一瓶气泡水。

“我们认真谈谈吧,”他说,“晚上我太冒昧了,你别往心裏去。”

“你别这么说,我过分些,”空空双眼看着电视,而她的目光其实看向的是比电视遥远得多得多的地方,“你没说错,我确实明白你的意思。”

“我不想让你不舒服,退一万步讲,我们也是好朋友,我不想把这个关系破坏掉。”陈可为说,非常真诚的样子。

“我知道,我也是这么想的,真的。”她坐过去,握住陈可为的手,小心翼翼地摩擦着他手背的皮肤——这个动作让她感到很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是为什么。

陈可为的睫毛扑闪着,眼睛湿润:“说句题外话吧,从很早的时候你就给我留下一个印象,这个印象直到今天也没有变,我一直不好意思说,可能你会觉得很幼稚,很好笑……”

“怎么会呢,你说嘛,是不是孤僻,不合群,怪里怪气?”空空想起那个动作的由来了,同时感觉到心脏收缩。

“不是,我觉得你像动画片里那种,打着赤脚一直跑的小孩儿。”

很久之后,当他们之间走到图穷匕首见,连好朋友这层关系都作为代价被摧毁的时候,空空依然还记得自己听到他这句话时的心情。

原本存在于她想象中的神秘而凶悍的大海,从这一刻起有了风平浪静而温柔的一面,波浪轻柔地冲刷过她的身体,退下去,又再次温柔地扑过来。

不知道是陈可为的表白太过动人,还是清香的柚子酒后劲涌上了头脑,她心裏忽然有种抑制不住的冲动,想要把那个秘密吐出来。她想把自己和颜亦明的事情从头到尾讲述一遍,她曾偏执地认为是命中注定的相遇,充满了压抑和忐忑的不平等的爱,无疾而终的分别,周而复始的困境……但最终她及时地扼住了自己的倾诉欲。

不能讲,任何故事一旦有了听众,就会变得面目全非。空空明白这个道理。

“陈可为,你原本要和我说的话,你现在还能说吗?”空空低声说,“如果你不明确地说出来,我就不能肯定……我不能再表错情。”

陈可为听出了一点儿眉目,但他同时也知道此刻不是寻根究底的好时候,显然他面对的有更重要和更困难的部分。他咳了两声,做好登场的准备,差不多了,这次不说以后也就不用再说了。

“碧薇,我这样叫你行吗?”他的表情看上去有点儿过于庄重了,空空的点头对他始终是鼓励,“OK,碧薇,我是想说,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在一起住也大半年了,互相也算比较了解了,我是想说,如果我们的关系有更近一步的改变,你愿不愿意?”

“你是说,变成恋爱关系,男女朋友那种吗?”“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空空原本以为,人生中的这种时刻一定会有种明显区别于往常的感觉,像是忽然置身于旷野或冰原,又像是烈焰灼身而引起浑身颤动,可是什么特别的事情也没有发生,她的呼吸和心跳都很正常。在这个刹那,电视里的嘈杂依旧真切,冰水顺着杯璧流下来弄湿了她的手掌,所有的浪漫在她真正开始期待什么的时候就已经完结了。

“打着赤脚一直奔跑的小孩儿”,她以为这是开端,可是接下来的话语充满了质朴,就像陈可为本身的性情一样,他踏实、严谨、明朗,是个绝对安全的相处对象——可她忘了自己往往只会被危险吸引。

她尝试着用玩笑来化解此时的严肃:“如果我说不愿意的话,是不是就不方便继续住在这裏了?”

即使是在暖黄色的灯光下,也能清晰地看见陈可为面色一一灰,他好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似的——于是空空立刻知道,自己太轻率了。

“好了,我认真点儿,”她把酒杯放下,另一只手也覆盖在他的手上,“我有挺多缺点和毛病,有些你可能已经发现了,还有些可能你一直都不会发现,不过我觉得没关系,就像你说的,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

她希望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是平和而温柔的:“我觉得,我们可以试一试。”

周日的下午,他们约了禾苏在一家咖啡馆见面,下午茶活动进行到中段的时候,陈可为向禾苏宣布了这个消息。

空空敏锐地捕捉到了禾苏眼内一闪而过的讶异,但在陈可为看来,禾苏的反应再平常不过了。

她的笑容近乎热切,又带有一点儿真挚,语气也是让人舒服的:“我早就预料到了,同住一个屋檐下,很难不发生点儿什么,我为你们高兴,”过了一会儿,她又换成了遗憾的语气,“以后不能老找你们玩了,我得懂事儿点儿,少当电灯泡。”

陈可为什么也没听出来:“说这些,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好吗?你有空就过来聚餐啊。”

空空什么也没说,她戴上了在公司才用的那张面具,一直保持着非常得体的微笑。在陈可为去洗手间的时候,禾苏才问:“我是第一个知道的吗?”

空空点了点头,她本来想说“你先别和我们共同认识的其他人说”,可她知道,这要求不但有点儿虚伪,也根本不可能实现,禾苏不是那种善于为别人保守秘密的人。

接着,禾苏又问了一个空空绝对没有想到的问题。“你们睡过了吗?”

气氛陡然变得森冷,空空沉默了几秒钟,试图思考禾苏到底只是八卦,还是另有意图,她很快就得出了结论——无论是哪种,禾苏都越界了。

她往后倾了倾身,靠在椅背上,尽量跟禾苏拉开一点儿距离。

“这和你没关系吧。”她还是笑着,但语气中充满了疏离感。

禾苏凝视着空空,过了一会儿,她耸了耸肩,既没有为自己的失礼向空空道歉,也没有表现出继续深入探究的意思。

陈可为回到座位坐下,发觉有点儿不对劲:“怎么了?”

“没什么。”她们异口同声地回答他。